1今年,关于故宫的新闻很多,从5月份热闹一时的失窃门、错字门、会所门,到8月份尘嚣再起的哥窑门、瞒报门、私拍门及清宫旧藏木质屏风被水泡,围绕故宫博物院的“扒粪”运动持续升级,神圣、神秘的故宫正在失去往日的光环。

人们追问,现在打理故宫的都是些什么人?而我想起的却是一位多年前被故宫开除的人——王世襄。

记得上个世纪末,刘廼中先生向我推荐两位文博大家写的书:朱家溍先生的《故宫退食录》、王世襄先生的《锦灰堆》。

前一套我读的很溜,它有故事性;第二套读的很诌,许多领域是我陌生的。

我喜爱收藏有年,凡是与收藏沾边的都要认真去学,我在认真梳理两位先生的人生轨迹时发现,两位文博大家都被中国第一大文博单位——故宫博物院开除过,只不过朱家溍后来被请了回去,而王世襄却拒绝了邀请。

那么,王世襄与故宫之间有怎样的恩怨情仇呢?

王世襄与故宫的关联始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1941年11月,刚刚从燕京大学毕业不就的王世襄,辗转到了战时陪都重庆,他首先来到重庆南岸海棠溪的故宫博物院办事处,求见父亲的老同学、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表达自己想为故宫工作的愿望。

可当时的南迁文物分别藏在四川乐山、峨眉山和贵州安顺的山洞里,无法进行正常的整理、研究工作,而王世襄又不愿坐在办公室应酬,所以他应梁思成之邀加入中国营造学社。

抗日战争胜利后,经马衡和梁思成推荐,王世襄跟随故宫博物院原文献馆馆长、北京大学教授沈兼士回北平清查战乱损失的文物。

当时,许多日本和德国的文物贩子与收藏家在中国收买文物,伺机盗运出境,王世襄首先抓住了这个重点。

1946年2月25日,王世襄在中山公园董事会宴请了当时北平四五十位知名的古玩商,请他们提供线索。

2当他得知沦陷时期河南某地出土的青铜器多数被德国人杨宁史买去,于是通过其父友人找到宋子文详陈原委,没收了杨宁史的青铜器240件,其中包括价值连城的“宴乐渔猎攻战铜壶”、“商饕餮纹大钺”等。

据王世襄后来撰文回忆,一年中,他在平津地区经手清理的文物主要有:没收德国人杨宁史青铜器二百余件;收购郭禅斋藏瓷二百余件;追回美军德士嘉定少尉非法接受日本人的宋元瓷器一批;抢救面临战火威胁的长春存素堂丝绣约二百件;接收溥仪留在天津张园保险柜中的珍贵文物一千八百余件;收回海关移交的德孚银行的一批文物。这些文物绝大部分都移交给了故宫。

他还被派往日本,费尽周折追讨回107箱被劫掠的善本图书。在450个日日夜夜里,他为追回文物奔波忙碌,可后来,他不但没有因为这份历史功绩受到表彰,反而蒙受不白之冤25年之久。

1946年7月10日,王世襄开始兼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其后,受故宫委派赴美国、加拿大考察博物馆一年,记录下诸多重要流失文物。1948年8月回国,1951年任故宫博物院陈列部主任。

在1952年开始的“三反”运动中,王世襄与马衡院长和朱家溍先生被列为重点审查对象。

由于他有抗战胜利后作为清损会平津区助理代表追回大量国宝的“特殊经历”,成了运动中要打的“大老虎”。在办案人员眼里,作为“接收大员”,难道还有不贪污的?

他先是被关在故宫东岳庙,然后又关到公安局看守所,审查进行了一年多,最后证明了他的清白无辜。

王世襄在关押期间得了肺病,“取保释放”后,故宫却开除了他的公职。

后来他进了民族音乐研究所,1954年,故宫想调回王世襄,被拒绝。

3我没有听到过王世襄诋毁故宫的话,但可以想象得出,一个视文物为第二生命,对故宫曾以终身相许的人被无端猜疑、审查,最后撵出故宫,内心会是多么的悲凉,你爱故宫,故宫爱你吗?

故宫开除了王世襄,使故宫失去了一位学贯中西、精力充沛、业务娴熟、甘愿奉献的领军人物;故宫开除了王世襄,却给中国、给世界逼出一位独一无二、百科全书式的民俗文物、文博大家。

人们都说王世襄爱玩,并送给他“京城第一玩家”之美誉。

少年时养狗、玩葫芦、养鸣虫、弄鸽子、耍大鹰、捉兔、逮獾;成年后玩书画、雕塑、金石、建筑、家具、乐器、漆器、匏器、竹刻、铜炉、金石牙角雕刻、匠作则例等等,由“玩”而成“学”,最后成为一代大家。

黄苗子先生说他是“玩物成家”,启功先生则称赞他是“玩物壮志”。马未都先生说他:“王世襄的独特性就在于,他出身上层社会,却关注社会底层的乐趣,这在中国文人里是不多见的。”

他们说的都有道理,可我觉得,他的这些“玩”是被逼无奈之举,是离开故宫之后内心痛苦的一种释放。

4王世襄离开了故宫博物院,甚至远离了主流意义上的文博界,他不再有机会接近那些他钟爱的文物,但他却割舍不了自儿时开始的爱好。

王世襄出身豪门,他的祖父是前清官员,官至工部尚书,是收录于《清史稿》的人物;他的伯祖是光绪三年的状元,徐世昌和梁启超都是其门生。

他的父亲王继增曾留学巴黎政法大学,后在前清和民国政府里从事外交工作,担任过北洋政府的国务院秘书长;他的母亲金章1902年留学英国,学习西洋美术,后成为着名的花鸟画家。

他的大舅金城是20世纪初北方画坛的领袖,四舅金西厓虽然大学学的是建筑,但最终却成为一代竹刻大师,“海上画派”的吴昌硕、吴湖帆等名家对他赞许有加。

可以说,王世襄的家族为他在儒学礼教方面提供了精神出处,而母亲家族中则为他提供了巨大的艺术基因。

儿时的王世襄调皮好动,喜欢的是养鸽子斗蟋蟀,为了锻炼身体,也拜前清宫廷里的“扑户”学摔跤。而这些人又喜欢养鹰捉兔挈狗捉獾,于是他又爱上了调教鹰狗的游艺。

他的父亲曾是外交使节,很早就知晓了外语的重要,因此王世襄被送到美国人在北京办的美侨学校读书,学成了一口流利的英语。

童年是无敌的,他日后的研究多来自小时候的积累。

5在燕京大学读国文专业的时候他是尖子生,所以于鹰犬蟋蟀的玩性就更大了,揣着蝈蝈进课堂是他最有名的段子。而和一个异常迷恋中国古典家具的德国医生的来往,为后来研究明清家具埋下伏笔。

离开故宫之后,他每天起早贪黑,钻研自称“偏门”的学问,开始收藏、研究明清家具、鸽哨、竹刻、葫芦等。在风起云涌的时期,“不问政治”的他常常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与工匠、民俗艺人混在一起。

他待人谦恭,跟底层人打交道非常多,因此许多民间的工匠也愿意跟他交流,把技巧告诉他。经过几年的潜心研究和艰辛劳动,刻蜡版、油印,整理成册,完成了数十万字的着述:《画学汇编》、《清代匠作则例汇编》、《雕刻集影》等。

在离开文物岗位的整整十年中,王世襄利用一切业余时间,坚持文物研究。诸如《髹饰录解说》一书的撰写,明式家具实物、技法、文献材料的收集,清代匠作则例的访求、整理、汇编等,都是这十年中惨淡经营、点滴积累而成的。

王世襄觉得离开了故宫,离开了这是非之地,自己就可以安宁了,可以研究自己的藏品,专研自己的“偏门”。

可是不久,“文革”开始了,红卫兵冲进他家的四合院,推倒葫芦架,拔起葫芦秧,砸碎盆栽花卉,临走在他家大门上贴了一副对联:“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王世襄站在一片狼藉的院子当中,他知道自己手中的家传之物和平素收藏是躲不过劫难的了,于是“自我革命”,主动向自己单位“文化部文物博物馆研究所”提出了“抄家”申请,1966年9月2日,古玩、字画、图书、家具等大批财物都被抄走。

我在《烟云俪松居:王世襄珍藏文物聚散实录》中见到过这些查抄清单和后来的返还清单,清晰而详细。正是这个“自觉行动”挽救了他的绝大部分收藏,使大批宝物得以整体保存下来。

在他下放湖北改造之时,被今天人们津津乐道的文人雅士雅集之地芳嘉园,一下子拥进了八户人家,私家小院顿时成了一座大杂院。

改革开放以后,他用十年时间跑房管所和“落实政策”办公室,让小院里住户减少到三家人,但最后还是因为不堪其他住户敲铁皮噪音之苦,被迫搬离。

1998年,香港友人庄贵伥为纪念父辈,愿出资购买王世襄将珍藏的明清家具,捐赠上海博物馆。王世襄开出的条件只有一个:这《明式家具图录》上的80件家具,要一件不留地捐献给上海博物馆。而自己只要十分之一的钱——够在北京城买得起一套公寓就行。

随后,王世襄便从芳嘉园搬迁到了迪阳公寓。不久,芳嘉园先于它的主人在京城消失。

王世襄先生在传媒与大众里走红是20世纪90年代的事情,而后来的收藏热、传统文化热更是将先生的声望推向又一个高峰。

王世襄学识渊博,对文物研究与鉴定有精深的造诣,但王世襄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研究学者,他的着作专业性都非常强,但是,他研究的基础是兴趣。

他的专业水准是在常年的兴趣中、在不断赏玩的过程中点滴积累起来的。

6王世襄研究的范围很广,涉及书画、雕塑、烹饪、建筑等方面。他对工艺美术史及家具,尤其是对明清家具、古代漆器和竹刻等,均有深刻研究和独到见解,对古典家具的研究,在国际上有较大影响。

他注重长期的实践考证,积累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迄今为止已写出专着10余部,论文90余篇。

2000年,86岁的王世襄将自己一生所写的大部分文章交由三联书店以《锦灰堆》为名出版,书中涉及家具、漆具、竹刻、工艺、则例、书画、雕塑、乐舞、忆往、游艺、饮食、杂稿等十二类。

这套奇书出版后一纸风行,成为从事收藏和鉴赏者的必读书,半年内重印4次。

“名士风流天下闻,方言苍泳寄情深。少年燕市称玩主,老大京华辑逸文。”着名翻译家杨宪益曾经为这位多年至交赋诗一首,短短四句,道出了王世襄最精髓的人生故事。

2003年10月29日,王世襄相依为命、患难与共几近60年的夫人袁荃猷因病故去。

同年11月26日,中国嘉德开槌拍卖“俪松居长物:王世襄、袁荃猷珍藏中国艺术品”,专场所拍都是王世襄将夫妇倾半生精力孜孜以求、精心收藏的古琴、铜炉、佛像、家具、竹木雕刻、匏器等文物精品。

王世襄在收藏这些藏品时,既无显赫的社会地位,又无雄厚的资金支持,全凭自己的学识与眼力,点点滴滴集腋成裘,其间付出的心血与精力非“甘苦”二字可以道出。

这些藏品几乎每件都有它独特的艺术魅力和动人经历,王世襄把它们一一着录于《自珍集》中,取敝帚自珍之意,将其中故事娓娓道来,令读者观之心动。

有收藏家说,俪松居藏品如到了常人手中,如无《自珍集》的诠释,其市场表现定会大打折扣。当然,收藏家们收藏的还有一份王世襄、袁荃猷在文物界、收藏界特有的人格魅力。

一个真正的收藏家,对待文物的看法都是聚散有时的,而王世襄最终选择了“散尽”。

记得王先生曾坦言:“我对任何身外之物都抱‘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态度,只要从它获得过知识和欣赏的乐趣,就很满足。物归其所,问心无愧,便是圆满的结局。”

这可谓是一个文物家、收藏家的大开悟、大智慧和大境界。也正是因为王世襄的豁达,这些藏品也有了更多的前世今生。

2009年6月,文化部、国家文物局授予王世襄先生“中国文物、博物馆事业杰出人物”荣誉称号,而此时,先生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已无法接受任何荣誉了。

72009年11月28日,这位被故宫开除、自学成才的文博大家,这位穷其一生玩得专心致志、玩得痴迷不悟、玩得忘乎所以的老人,尽兴而去。

“不论我受到何种冲击,甚至是无中生有的污蔑,我坚决要求自己坚强、坚强、再坚强,只要活得长一定能笑到最后。”

“我很坚强,蒸不熟、煮不烂,我就是我。我有一定之规,一不自寻短见,二不铤而走险,全力着书立说,做对祖国文化有益的工作。我按照我的道路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应该得到公正的认识,我能做到,这就是我的胜利。”

先生的话语在每一个爱他的人心中回响。

闻听噩耗的香港作家董桥连连摇头,“这样的老人,以后没有啦,没有啦”。

王世襄先生离去两年了,带走了他的故宫复杂的感情。先生决不会想到,在他离去后,故宫接二连三出丑,名誉扫地,颜面尽失,多年的管理弊端一一显现。想问九泉之下的先生,您还爱故宫吗?

生在五十年代中国长达数年的那场美学争论,是一次人类历史上最为丑陋的思想检测,也是一场在极权当局虎视眈眈的监督之下、以美学术语为包装的向党交心,或曰,灵魂过堂。僵硬的概念,假充斯文的文字,无情地践踏思想的尊严。高尔泰,朱光潜和李泽厚,以他们截然不同的书写,或者交出了他们的人生,捍卫了自己的灵魂;或者交出了自己的灵魂,换取了生存上的安逸。存在的诗意,意味着人生的代价;一如想要苟活,不得不交出存在的权利。

1在这场以美学为角斗场的灵魂搏战中,最终上演了林昭及其《星火》同仁那类悲剧的主角,乃是血气方刚的江南才子高尔泰。其时,高尔泰刚刚大学毕业,分配至兰州一所中学执教美术。蓬勃的艺术气质,再加上初生牛犊式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豪迈,酿造出高尔泰才气横溢的处女作,《论美》。高氏本人晚年回忆说:

当时,我国的美学强调美是不以人们的主观为转移的客观存在。我不认同。我认为美和美感分不开,因人因事因时因地而异,因此是主观的,表现性的。论证这一点,我越写越自信。越写越有一种挑战权力意志的兴奋。俄语也不学了,工作只是应付,心不在焉地吃喝,心不在焉地对答,眼前的一切仿佛虚幻,而虚幻的东西倒成了实在。望着楼外忧郁的风景,直觉得满天涯烟草断人肠。

如此投入,与其说是学术写作,不如说是艺术创造。事实上,艺术创造远比学术写作更具生命底气。假如高尔泰的美学论说只不过是学究式的认真,根本支撑不了高尔泰在那么巨大的压力之下,不愿退却,不肯低头。早在写作《论美》之前,高尔泰就曾给著名翻译家傅雷写信,寻求理解。傅雷的回答是:“辨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早已回答了你的问题。”傅雷因此还教训他说:“真理早就被证明了,就在你眼前,你却视而不见。”但高尔泰不为所动,照样按照自己的想法,写出《论美》。十多年后,傅雷夫妇双双自杀,以付出生命的代价证明了“早就被证明的真理”。

《论美》在《新建设》月刊上发表之后,非议如潮。不仅《新建设》月刊,连《文艺报》、《哲学研究》、《学术研究》、《学术月刊》都相继发表批评文章。其中比较著名的,有宗白华《读〈论美〉后的一些疑问》、侯敏泽《主观唯心论的美学——评〈论美〉》,等等。朱光潜托人转信说道,高尔泰的观点是唯心主义的,劝告高尔泰重温一下列宁批判马赫的著作。西北师院院长徐褐夫特地写了八千字的意见,在肯定高尔泰有才华的同时,指出其观点是错误的,并且问高尔泰,是否读过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叮嘱高尔泰一定要读读。高尔泰依然不为所动,导致徐院长十分伤心。可叹的是,没有伤心多久,徐院长自己也像高尔泰一样,被打成了右派。

众议汹汹之下,有人责问高尔泰:难道所有人都错了,只有你一个人是对的?从而劝告高尔泰:你不要一叶障目,得跟上时代才行。高尔泰回答如是:“真理不是用投票表决的方式决定的。”“不能拜倒在某个终极真理的脚下,放弃自由探索和选择信仰的权利。”高尔泰晚年回忆当时情形,依然清醒如初:“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命运,要有一些既不爱我们、也不比我们聪明或者善良的人们来摆布。为什么他们有可能摆布我们,而我们没有可能拒绝。久之形成了一种对于权力的憎恨。”高尔泰这种对权利的自觉和对权力的拒绝,是当时所有批判他美学主张的人们,根本不曾意识到的。因为高尔泰与他们的区别在于,不是经由美学论说表示对当局的服从和对官方意识形态的认同,而是通过美学阐述,体现思想的自由和存在的诗意。高尔泰的《论美》以自由对美做出他的定义:

事实上,现代美学给美的许多定性:“孤立性”、“距离性”、“游戏性”、“无私性”、“非实用性”、“无目的性”—-等等,都可以从自由的象征得到说明:因为人征服了自然,才能超临在自然之上。由于自然力对人已无能为力,所以人才能不在乎对象的利害关系,才能摆脱这些关系的干扰而驾驭自然。所以不是孤立而是自由,不是距离而是对距离的突破,不是游戏而是摆脱了物质需要制约的创造性劳动,不是无目的而是手段对于目的的超越,才是美的本性。

2对照一下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对美的论说,可以发现,高尔泰的美学观念在当时的中国美学界,缘何得以鹤立鸡群。高尔泰在定义美的时候之于人的突出,相当于康德所说的“人就是创造的最后目的。”“在任何情况下把人当成目的,决不只当成工具。”高尔泰论美之于利害关系的超越,暗合了康德之于美的本质的如此定义:“凭借完全无利害观念的快感和不快感对某一对象或其表现方法的判断”,“不依赖概念而被当作一种必然的愉快”,“是一对象的合目的形式,在它不具有一个目的的表象而在对象上被知觉”,“不凭借概念而普遍令人愉快。”

高尔泰晚年的回忆没有提到当时的论美,是否受到康德美学思想的影响。也即是说,高尔泰的论美,是一种独立思考的结果。事实上,高尔泰能够洞见美的非功利性质和美作为自由的象征意味,已经高于同时代的中国美学家一头。这样的出类拔萃本身,也已经证明了其思想的自由和不俗的审美境界;以致于其论说是否受到康德影响,反而显得不重要了。因为美学乃是存在论的范畴,在本质上是不能在生存论的层面上谈论的。美,在于人的存在方式,而不在于人的生存方式。审美活动是精神活动,不是物质生产,也不是文明创造。因此,美学是精神的,文化的,不是物质的,文明的。把审美与生存混为一谈,乃是马克思主义美学最致命的谬误,更是五十年代那场美学论争中的流弊所在。按说,二十世纪的人文思想,在哲学上已经有了存在论和生存论的划分,在历史文化上已经有了文化和文明的辨别,审美的存在意味和非生存性质,理当昭然如常识。但由于官方意识形态的需要,由于毛氏思想改造的需要,所有的美学论说,必须统一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之下,因此有了所谓的实践美学。这与其说是学术探讨,不如说是思想服膺。

澄清了这样的历史背景,高尔泰论美的非同寻常,也就可以一目了然:在自由和服从之间,选择了自由;在审美和生存之间,选择了审美。这样的选择不是源自学术的素养,而是基于生命本身的创造本能。用康德的话来说,则是一种凭借完全无利害观念的快感。难怪高尔泰晚年会如此忆及当时的投入情景:“俄语也不学了,工作只是应付,心不在焉地吃喝,心不在焉地对答。”高尔泰相当生动地描述当时的情形说:“眼前的一切仿佛虚幻,而虚幻的东西倒成了实在。”

毋庸置疑,在当时,莘莘学子也罢,学贯中西的学者也罢,书生群里,士林丛中,能够将虚幻的存在当作实在的追求、而将实际的生存视为虚幻者,为数寥寥。因为这意味着巨大的人生代价。那场美学争论的参与者,为数甚多,最后因此被打成右派而饱受磨难的,大约也就高尔泰、吕荧两位。高尔泰被发配到劳改农场劳教,吕荧被打成右派之后,长年精神恍惚,几近疯颠;最后在文革中被捕,死于狱中。由此可见,审美有时是自由的同义词,自由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审美也同样难以避免。但必须指出的是,又正是如此不计代价的选择,才称得上是名符其实的审美选择,而不是生存利害的考量。一旦做出这样的选择,不仅生存是微不足道的,即便所谓的学术素养,也会变得无足轻重。因为如此不顾一切地追求审美愉悦和审美境界,绝不是学术素养的厚重轻浅能够左右的。或者说,就一个美学家而言,审美快感的有无,远比学术素养的厚薄更具决定意味。倘若说,美学家高尔泰是追随自己审美快感的一个正面例证,那么另一位美学家朱光潜,则提供了学术素养深厚并不意味着审美境界高远的一个反面例证。

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立国的第五十七天,朱光潜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著名的《自我检讨》,声称:“报章杂志的朋友们常来拉稿,逼得我写了一些于看来是意见错误的文章,甚至签名附和旁人写的反动文章。”朱光潜所说的那篇反动文章,发表于一九四八年年九月十七日出版的《周论》周刊第二卷第十期,标题为《中国的出路》。该文章认为:“人类的基本要求是生活的安全和自由,凡与此潮流相反的政治力量都绝不能长久存在。人类的进步理想,不仅是经济生活的安全,更需要心灵的平安和知识的自由。”基于这样的理念,该文章指出: “现在全世界的民主制度都在受着极权共产主义的威胁。”为了解除这种威胁,该文章斩钉截铁地认定:“要民主宪政成功,至少须有二个以上象样的较大政党,然后人民始能有造反,政党始能彼此发挥监督砥砺的作用。但我们更反对极权共产集团得势,人类便将开倒车,一切的进步理想便全完了。”

朱光潜在这篇文章中签名,并非是偶然的附和,而是基于他内心深处的人文信念。在这篇文章发表之前的八月份,朱光潜曾在同样一本杂志《周论》周刊上,发表《自由主义与文艺》一文,言之凿凿地写道:“文艺不但自身是一种真正自由的活动,而且也是令人得到自由的一种力量。”这与《中国的出路》一文中的理念,完全吻合,即“人类的基本要求是生活的安全和自由。”这样的理念,岂是可以轻易检讨、随便出卖的?据说,当时流亡在香港的钱穆,从报章杂志上见到诸如此类的检讨:“平津大学教授,方集中思想改造,竞坦白者逾六千人”,“不禁为这废书掷笔而叹”。

半个世纪过去,虽说时过境不迁,但是,倘若回首当年的朱光潜检讨,人们依然会感到颇为不解:何以一个信奉自由主义的美学家,竟然那么与时俱进地检讨自己表达过的自由思想?更让人颇费思量的是,时至一九八三年,毛泽东时代已成历史,朱光潜照样会在香港那个有关钱穆先生学术文化讲座上公开声明:我不是一个共产党员,但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那年正值朱光潜五十多年前用英文撰写的《悲剧心理学》的中译本出版。对比朱光潜彼时所著与此时言说,人们可能会一头雾水,这到底哪是真哪是假?到底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抑或真作假时假亦真?若说是一种天真,那么已经天真到了世故的地步;若说是一种世故,那么已经世故到了天真的程度。世事洞明者会认定朱光潜是个高人,天真烂漫者又会被朱光潜的执着感动得热泪盈眶;拉开了距离的旁观者可能会失声惊叹:毛式思想改造,果然是一道奇妙无比的人文景观!

其实,朱光潜做检讨的心理动因,早就蛰伏在年轻时所著的《悲剧心理学》之中。此著是朱光潜于二十年代留学英国爱丁堡大学、三十年代留学法国斯特拉斯堡大学期间所完成的英文版处女作,最后作为博士论文成书并出版。五十年之后,翻译成中文面世。尽管此著的中文版足足延宕了五十年,但依然不失为中国美学史上的拓荒之作。只是对于西方美学界来说,此著不过是一个中国留学生的读书笔记和学习心得。此著固然开了中国学人的眼界,但在西方学界却不过是一个中国学生解读美学的样本。倘若说,这个样本里有什么独到之见的话,那么应该是朱光潜将瑞士美学家布洛的“心理距离”说,作为其悲剧心理学的理论基础。朱光潜写道:

“心理距离”包含两个相个矛盾的含义:一方面是“切身的”,一方面又是“有距离的”。因为“切身”,所以能强烈地吸引我们;因为“有距离”,所以客体又能超然于我们之外。艺术成功的秘密就在于距离的调节。“距离过度”是理想主义艺术常犯的毛病;“距离不足”则是自然主义常犯的毛病。因此,在艺术和审美经验中,距离是一个重要因素。心理距离应该是悲剧心理学的基础。无论是康德和克罗齐纯粹形式主义的美学,或是柏拉图、黑格尔和托尔斯泰明显道德论的美学,都不能作为合理的悲剧心理学的基础。我们不仅要把悲剧的欣赏作为一个孤立的纯审美现象来描述,而且要说明它的原因和结果,并确定它与整个生活中各种活动之间的关系,而“心理距离”说恰恰可以用来确定这些关系。

且不说朱光潜对“心理距离”说的理解是否确切,仅就朱光潜的这段论述而言,显然没有真正读懂西方美学家的有关思想。其一,心理距离的两个涵义并不矛盾。所谓 “切身”应该是指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之间的合二为一,或者说由于主体在审美过程中的投入而导致彼此之间的心理距离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所谓“有距离”应该是意指虽然心理距离消失,但现实距离或者说物理距离、观众与舞台的距离却依然存在,从而使主体之于悲剧的审美成为可能。因为倘若观众与舞台的距离也消失,也就是说,舞台上的故事变成了现实,那么审美就会被体验所代替,从而不再成立。“切身”和“有距离”其实是悲剧审美的两个心理特征,不仅不可分解,而且不可理解为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之间确实存在心理距离。否则,无从解释审美愉悦之于自我与非我的融合,或者说无从解释审美主体在审美愉悦中之于自身的超越。

其二,朱光潜错误地引进了生活的概念,竟然认为:“我们不仅要把悲剧的欣赏作为一个孤立的纯审美现象来描述,而且要说明它的原因和结果,并确定它与整个生活中各种活动之间的关系。”悲剧的审美根本不存在“与整个生活中各种活动之间的关系”,而是在生活被暂时切断之后、亦即审美主体进入剧场成为观众之后才开始的欣赏活动。因此,悲剧的欣赏只能是孤立的纯审美现象,不需要说明什么原因和结果,更不需要确定与整个生活中各种活动之间的关系。

其三,康德的美学,与其说是纯粹形式主义的,不如说是纯粹精神意义的。至于克罗齐的直觉美学,也并非仅止于形式,因为形式本身就意味着精神的内容,所以叫做有意味的形式。朱光潜将康德和克罗齐美学归之于纯粹形式主义,显然是没有读懂两位美学家之美学主张的形而上意味。又正是由于读不懂其中的形而上意味,才导致朱光潜不无世俗地将现实生活引入悲剧的审美过程。相比之下,王国维就不会犯这样的常识性错误。王国维如同康德和克罗齐那样,也将美的定义归之于形式。因为王国维懂得,所谓形式,并非是一件可以随便脱落的物质大衣,乃是纯粹精神的同义词。

其四,悲剧艺术成功的秘密,并不在于心理距离的调节,而在于心理距离的消失。尽可能强烈地感染观众,可能是所有悲剧作品的艺术追求。也正是悲剧审美的这种特征,致使现代戏剧家布莱希特提出了“间离效果说”,企图在舞台和观众之间建造第四堵墙,以阻挡观众的投入,强迫观众与舞台之间产生、并维持心理距离。可见,当朱光潜说“‘距离过度’是理想主义艺术常犯的毛病;‘距离不足’则是自然主义常犯的毛病”时,谈论的已经不是悲剧审美,而是悲剧作品的创作了。因为就悲剧审美而言,距离过度是无动于衷的同义词,而距离不足则可能是含含糊糊地意指沉浸其中,全然物我两忘。

朱光潜如此俗气地论说心理距离之于悲剧心理学的基础意味,与其说是在努力标新立异,不如说是中国文化传统中某种世俗心理的流露。朱光潜在论及悲剧的衰亡时强调,中国人之所以没有悲剧审美传统,是因为中国人倾向于伦理学,所谓乐天知命就是智慧,一切痛苦和灾难似乎都有其内在的合理性,云云。事实上,中国文化并非没有悲剧传统,《山海经》里的人物,几乎个个具有古希腊悲剧中人的性格特征。所谓的乐天知命,并非智慧,而是世故。且不说历史上的悲剧人物,即便是朱光潜的同时代人当中,也有继承了《山海经》人文传统的悲剧英雄。当林昭在写作长诗《普罗米修士受难的一日》时,与埃斯库罗斯笔下的悲剧主角非但没有距离,而且合而为一。就连被朱光潜一本正经劝导的高尔泰,也不屈不挠地遵循着自己的自由理念和审美快感而不是乐天知命的“智慧”,写作《论美》和坚持自己的美学立场。倘若悲剧确实如亚里士多德所言,是灵魂的净化,那么朱光潜的《悲剧心理学》,却并不是有关灵魂的探索,而是对悲剧审美作了极其世俗的理解和解说。洋洋洒洒的一部《悲剧心理学》,其名符其实的副标题应该是:悲剧的审美如何变成世俗的享受。这可能是朱光潜所说的悲剧审美“与整个生活中各种活动之间的关系” 的真实涵义所在。

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中译版的自序里曾这么说:“更重要的是我从此较清楚地认识到我本来的思想面貌,不仅在美学方面,尤其在整个人生观方面。一般读者都认为我是克罗齐式的唯心主义信徒,现在我自己才认识到我实在是尼采式的唯心主义信徒。在我心灵里植根的倒不是克罗齐的《美学原理》中的直觉说,而是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中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用唯心唯物来谈论美学,其历史背景虽然可以理解,但仅就美学本身而言,实在荒唐。审美不可能是物质活动,而只能是心理活动,或者心灵活动,精神活动。就此而言,朱光潜声称他心里植根的是尼采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人们只能姑妄听之。因为克罗齐的直觉说,与尼采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并不相悖。形式之中的意味,既可能是酒神的,也可能是日神的,还可能是其他的。朱光潜论说悲剧审美的致命伤不在于唯心还是唯物,也不在于是克罗齐式的还是尼采式的,而在于以极其世俗的心理,读解审美精神;或者说在于以毫无悲剧感的庸常心态,论说诸如崇高和怜悯那样的悲剧审美范畴。明白了《悲剧心理学》作者的毫无悲剧美感,毫无悲剧审美意识,然后再解读朱光潜何以那么迫不及待地检讨自己,也就顺理成章了。要知道,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份,毛泽东之于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还没有开始,朱光潜就成了一只预先得知“春江水暖”的鸭子。人们可以说,此乃朱光潜的世事洞明;也可以说,这得益于孔孟伦理的家禽哲学之于中国士子的长年薰陶。比较有趣的是,当朱光潜面对年轻学子比如李泽厚的批判时,悲凉感终于油然而生了。从朱光潜讥笑李泽厚的美学理论不过是黑格尔加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不屑一顾里,人们可以感受到朱光潜之于康德、叔本华、克罗齐和尼采的怀念。只是,这样的怀念直到三十年后才公开说出。对照一下朱光潜在香港讲座上自称马克思主义者,与他在《悲剧心理学》中译本自序中的蓦然回首,人们应该可以想见,朱光潜是如何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调节悲剧审美的心理距离的。

4似乎是一种调节的结果,朱光潜在自我检讨过后对美作出如此定义:美是主客观的统一。这既是一种妥协,又是继续了当年在《悲剧心理学》中将“生活中各种活动” 掺入悲剧审美、从而将美学世俗化的努力。审美的存在意味,或者说纯粹精神意味,由于被如此这般地置于生存论的层面而消失于无形。借用海德格尔的术语来说,由于生存的筹划,致使存在遭到了遮蔽。就美学而言,朱光潜之于美的这个定义,空洞得不能再空洞。几乎等于什么都没说。没有人弄得明白,主客观的统一是种什么样的美。可能连朱光潜本人也说不清楚,主客观统一的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这对朱光潜的生存筹划来说,并不如何重要。重要的是,经由这样的定义,朱光潜成功地表达了对唯心主义的反省,同时又表达了对唯物主义的认同。因为这种定义在骨子里并非是要寻求学术上的准确,而是在攀附政治上的正确。学术上的争议其实是次要的,首要的是在政治上求得过关,求得与官方意识形态的保持一致;最后,求得当局的原谅。

比起朱光潜的委曲求全,李泽厚的崭露头角可谓春风得意。李泽厚没有朱光潜的精神负担,从而像一个国家培养的体操运动员一样,甫入学林,高调亮相。动作干净利落,节奏铿锵明快,抬手举足之间,意气风发,将极权主义的国家美学体操,做得虎虎有生气。只消看一眼李泽厚当时发表的美学论文篇目,就可以知道这个后起之秀是如何崛起的。《论美感、美和艺术——兼论朱光潜的唯心主义美学思想》、《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评朱光潜蔡仪的美学观》、《关于当前美学问题的争论 ——试再论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论美是生活及其他——兼答蔡仪先生》。左右开弓,四处逢源。既横扫朱光潜的腐朽思想,又睥睨蔡仪那种白痴式的僵硬刻板。于是,对照鲜明的结果,在一场美学争论之后喷薄而出:一面是高尔泰被打成右派扔进山沟沟里劳动改造,一面是李泽厚成为一颗耀眼的美学明星升上红色中国的天空。美学,在西方人文世界里有如精神的徜徉和漫游,在红色中国却意味着灵魂的过堂,思想的改造。最后,要么归顺朝廷得一份安逸,要么忤逆官府遭受无穷无尽的磨难。

在那场美学激战中大获全胜的湖南学子李泽厚,荣耀之际,又陷入一种踌躇满志却又总是生不逢时的困境里。就人文承传而言,湖南在历史上几近荒蛮;直到曾国藩问世,才开始出现些许人文生机。然自曾国藩以降的湖南人杰,大都是事功之才,以经世致用闻名天下,鲜有于人文精神有所追求。二十世纪中国文化人的精神光谱里,最富诗意的人物如浙江海宁的王国维、徐志摩之辈,大都出在江南。倘若说江南士子讲究生命的有无诗意,那么湖南学子追求的则是生存的出人头地。因此,毛泽东年青时对曾文正公的崇拜,不只是青年毛泽东一人的向往,几乎是想有番作为的湖南人共同的价值取向。李泽厚入学北大之际,未尝没有毛泽东当年跨进北大校门的功名心。区别在于,毛泽东当年只不过谋了个图书馆员的微职,而李泽厚却一步登入北大哲学系。更大的区别当然是,李泽厚就学的北大,已经不是当年人杰地灵的学府,而像一个被毛泽东踩在脚底下的国子监:到这里谋取功名是可以的,但必须匍伏在毛泽东的脚底下。这对于一个刚刚出道的学子,并非难事。只要顺着圣上的旨意和官家的意识形态,大展拳脚;把规定动作做得齐整,将马列教条背得滚瓜烂熟。难的是成功以后怎么办?毕竟是不无雄心壮志之人。

按理说,以强烈的事功心谈论美学,就好比挎着马刀种花圃,不是一回事。但李泽厚的天赐良机在于,他所信奉的恰好是唯物主义。在这个主义眼里,审美活动就像铁匠打铁、农人种地、士兵打仗一样的实际。美,只能是客观的,就像铁锅里的铁水,农人脚下的土地,枪林弹雨的战场。就连说美是主客观的统一,都有唯心主义之嫌,更不必说把审美归之于纯粹的精神活动。按照马克思主义的教条,李泽厚在《论美感、美和艺术——兼论朱光潜的唯心主义美学思想》一文中提出,美是“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李泽厚强调:美是事物客观存在的属性,审美只是对这种客观存在的美的反映。在审美活动中,主观的态度、意识、情感等等,不能参与构成美。美,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物质决定意识。主观意识乃是客观存在的反映。如此等等。

5正如存在层面上的文化和生存意义上的文明,截然有别。审美活动和物质生产,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李泽厚的实践美学,混淆了生存和存在的差异,混淆了文化和文明的区别。凡是理当在存在层面上谈论的精神现象,或者审美境界,全都被李泽厚拉到生存层面上。一如想要作践艺术,先把艺术家推入生存的泥潭。

美,是“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真不知这是种什么样的美。且不说其它,希特勒时代的里芬施塔尔纪录片《意志的胜利》,恐怕都达不到这样的统一;或许张艺谋的国家恐怖主义电影和京奥开幕式闭幕式,有点这个意思。没有点无知无畏的唯物主义勇气,很难将美定义成这付模样。就算马克思趴在女佣身上享受齐人之福之际,也未必能想出这样的统一。惟有被官方意识形态弄疯掉的美学教授,才会赞同这种极权主义美学。那样的教授会借癞哈蟆的眼睛证明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有道是:在一只雄癞哈蟆的眼睛里,美并不是维纳斯那样的女神,而是一只雌癞哈蟆。这让稍许有点美学常识的听众,瞠目结舌。但那个时代过来的美学教授们,几乎全都这么当真。因为作为毛时代的意识形态支柱,唯物主义在当时是不容非议的。不过,在官家报刊杂志上如此表演极权主义的国家美学体操,并非没有代价。李泽厚自以为是地给美作出上述定义,无意中丧失了最起码的人文常识,丧失了对纯粹精神世界的阅读可能。因为以唯物的头脑和眼光,根本无法领略康德美学、克罗齐美学、叔本华美学和尼采美学之奥妙,更不用说面对人类灿如星河的艺术创造。

八十年代中期,听业师钱谷融先生谈过五十年代的这场美学论争。谈及李泽厚的美学文章,钱先生一脸的厌恶,说:李泽厚靠批判朱光潜起家。顿了顿,皱起眉头又说,唯物主义很粗俗的。我赞成朱光潜的美学观点。没错,钱先生喜欢的是,克罗齐美学。若干年后,七十五岁的钱先生给笔者看了他二十五岁时写的一篇诗学论文,从瓦雷里的诗论谈起。其时,钱先生刚从中央大学毕业没多久。当年,也是才华横溢的江南才子。五十年代因为一篇《论文学是人学》的文章遭受批判,划入右倾。相信对李泽厚怀着如此看法的五十年代过来人,不啻钱先生一个。由此也可以想见,五十年代的美学争论,其实是一场什么样的意识形态大一统战争:将世人所有的审美感觉,统一到马列主义的教条里,统一到国家意识形态里。在这场大一统里,李泽厚为党国立下首功。

然而,功成名就之际,美学明星李泽厚的尴尬也随之到来。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很不安份的学说,任何一个沉溺其中的学子,都会被煽动起一股俯瞰天下的野心,更不消说来自湖南那个事功之乡的李泽厚。以李泽厚在美学论战中表现出来的才能,仅在一个研究所里任职一个研究员,显然相当屈才。但问题是,国家培养的体育运动员可以当部长,国家培养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家和理论家,却只能那么养起来。李泽厚才华再出众,也不能超越最高权力和最高话语权力。毛泽东的天下,已经有了毛泽东思想,而毛泽东思想又是毛泽东时代最伟大的马列主义。湖南学子李泽厚把马克思主义学得再到家,才只能在另一个湖南人毛泽东的脚底下混口饭吃罢了。被马克思主义激起的雄心壮志,绝对得不到发挥,更遑论实现。毛泽东当年可以说,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我们不说,谁说?及至李泽厚登上话语舞台,天下已经成了毛泽东的天下,只有毛泽东说话的特权,没有李泽厚发声的余地。不管毛泽东事实上对马克思主义不甚了了,但毛泽东凭借那场革命,已经成了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李泽厚对马克思主义再精通,也难以实现什么非份之想,只能做个研究员。此乃这位马克思主义湖南信徒的最大悲苦,生错了年代,走错了房间。

假如李泽厚生在十月革命之前的俄罗斯,有望成为普列汉诺夫第二。假如李泽厚生在有宋年间,可以与朱熹切磋一下。就算生在同治中兴后的满清治下,也有希望像康有为那样,做一把帝师之类。可怜可叹的是,李泽厚偏偏生在集党国权力和话语权力于一身的毛泽东的权杖底下。毛泽东的权力不容他人染指,毛泽东的话语,亦即所谓的毛泽东思想,也是绝不允许任何人挑战的。毛泽东哪怕整天捧着《资治通鉴》之类的帝王权术,也照样被奉为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从逻辑上说,这很不公道。但中国的事情,从来就没有讲过逻辑。

6由于这样的不讲逻辑,导致了李泽厚的人生倒错。辛辛苦苦学会了马克思主义,不料毛泽东根本不是个原教旨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者,甚至极其鄙视精通马克思主义的书生;即便寻找戈培尔式的人物,毛泽东也不会找到李泽厚头上,而将那样的荣耀赐予张春桥姚文元之流。等到李泽厚好不容易熬到了毛泽东时代结束,却十分悲哀地发现,马克思主义也跟着随风而逝,甚至整个共产主义运动都在走向终结。李泽厚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仅招摇一时,比流行歌曲还短命。李泽厚应当庆幸的是,唯物主义倒是没有凋谢,并且还在邓小平的设计下泛滥成灾。可是等到全体中国人步入一个名符其实的唯物主义时代,李泽厚又相当失落:世人只知李泽楷,根本不认李泽厚。李泽厚最后做出的一个思想体操动作是:告别革命。哪想,过去的革命已然发生,根本告别不了;而未来的革命又不能告别。告别了未来的革命,改革家们拿什么去逼迫顽固的守旧者不得不改革?

纵观李泽厚的毕生著述,最有才情并且最可能传世的,应该是《美的历程》。李泽厚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其著述中显示了一下他的审美能力。出色的审美感受,不知不觉地突破了当年为了迎合极权而营造的唯物主义实践美学。诸如对《春江花月夜》之类的赏析,行文间全然忘了当年的美学定义: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而是独自沉醉于人生和宇宙之间,作一番虚无飘渺的喟叹。所谓实践美学,再唯物,再实践,毕竟只是种官家的体操表演。真正能够主宰心灵的,乃是对美的倾心享受。一部《美的历程》,考据上再不够功力,学术上再值得推敲,其鲜活的审美感觉,是无可否认的。作为一个美学家,李泽厚的根底显然不如朱光潜;但一部《美的历程》却证明了,李泽厚的审美能力,当在朱光潜之上。不过,读《美的历程》,又必须参照毛泽东“独立寒秋,湘江北去”式的咏怀,否则读不出其中的指点江山意味。几乎是同样的青春期骚动,同样的垂涎天下抱负。这是李泽厚的美学著述又一个不同于朱光潜之处。朱光潜的《悲剧心理学》也罢,《西方美学史》也罢,从来没有指点江山的意思。

李泽厚最失败的著述,当推那部《批判哲学的批判》。同样是以在毛泽东时代的自甘寂寞为代价写成的著作,钱钟书的《管锥编》可以世代相传,但李泽厚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却只能是过眼烟云。因为没有读过康德著作的人们,根本不知道李泽厚在说什么。而能够看懂康德批判哲学的学人,又根本不会对李泽厚的《批判哲学的批判》有兴趣。这就好比读过一流世界名著之后,不会把《艳阳天》、《金光大道》当回事。康德的批判哲学,连黑格尔都不敢随便置嘬,以李泽厚那点中译马克思哲学根底,哪来的批判能力?就算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但李泽厚又并不彻底。马克思敢跟女佣睡觉,并且有了私生子之后,逼着他人领养,李泽厚敢么?至于毛泽东的彻底,更是李泽厚可望而不可即。倘若要说精神上的彻底,那么康德彻底到了不食人间烟火,七情六欲皆除。而李泽厚却功名利?,食色情欲,样样俱全,没有一样能够彻底。李泽厚之于康德哲学的批判,就好比一个初进道观的小道士,非议人家佛门里的佛祖释迦牟尼。即便纯粹从理论上来说,李泽厚也不过是从马克思的哲学书里读到了一点唯物论,距离德国古典哲学的经典大家所建构的思辨体系,要说有多远就有多远。退一万步说,就算李泽厚有过人的本事,但汉语文字本身,却已经构成表达思辨哲学的障碍。李泽厚在批判什么?

只消随便翻翻李泽厚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就可以发现,李泽厚在向康德不停地唠叨吃饭。李泽厚晚年非常准确地将自己的哲学信仰通俗化为吃饭哲学,这既是对唯物主义哲学一种简明扼要的概括,也是对李泽厚自已生存处境的某种自嘲。因为他写了一辈子的著作,结果只是换得了一个饭碗。可是,李泽厚向康德的唠叨吃饭,却实在不得要领。康德哲学跟吃饭,或者说跟唯物论,风马牛不相及。康德是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之人,是一个徜徉在纯粹精神世界里的漫游者。在中国历史上能够与康德对应的人物,也就是老子庄子,或者述而不作的禅宗列祖。李泽厚想要走进康德的思辨哲学,先得洗去唯物主义的病毒,然后修身养性,去掉一些俗思俗念,尤其要去掉经世致用的事功念头。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然后康德,方可。但李泽厚的无知无畏在于,竟然以为读了中译的马克思或者列宁的什么哲学,就可以向康德发难;一如当年读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美学,就可以把朱光潜批倒在地。李泽厚更可笑的地方在于,一面向康德唠叨吃饭的重要性和首要性,一面悄悄地将康德的主体性概念,窃为己有。从八十年代过来的学子,大都听说过主体性一词,就像他们听过费翔的“一把火”。步入八十年代的李泽厚,以唯物为宗旨的极权主义实践美学,转瞬即逝。最后使他能够在理论界一息尚存的,恰好就是他从康德那里偷得的主体性。

7至于李泽厚的思想史论,其《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乃是从五十年代《康有为谭嗣同思想研究》一文扩展出来的,主要倾诉了对康有为的羡慕。其《中国古代思想史论》,颇有点朱子再世的意思,其中对孔子的论说,值得注意。后来李泽厚又专门写了《论语今读》,并非偶然。其《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学术价值最低。所谓的救亡压倒启蒙,全然是基于对历史的无知,并且与其后来提出的告别革命,自相矛盾。因为启蒙不是被救亡给压倒的,而是被革命中断的。至于李泽厚对王国维和陈寅恪的茫然,对周作人的隔膜,一如其对马克思主义以后的西方哲学和西方思想的不甚了了;凡此种种,只能从李泽厚知识结构和成长道路上的历史局限性,作出宽容的理解。

但李泽厚由此提出告别革命,却不能仅仅归之于知识结构和历史局限,而是一次不太成功的自我突破。其中的思想背景在于,从早年的马克思主义信仰,到晚年的向孔子、朱子和康有为靠拢。马克思的偶像,被悄悄地换作孔子的尊容。马克思主义的客观规律,被悄悄地改换成朱熹的存天理;康德的主体性,则被悄悄地融入王阳明心学。李泽厚从唯物主义向主体性的转变,有如王阳明将程朱理学改为心学。心即天理。尽管角度不同,天理犹在。这与其说是李泽厚在著述上灵活善变,不如说是李泽厚总要依赖什么,才感觉踏实。过去依赖马克思的客观规律,后来依赖改头换面的主体性。才大气粗的李泽厚,骨子里其实是很不自信的。

李泽厚的改换门庭,既有心理因素,又是亲身经历所致。李泽厚不仅看到了革命的暴虐,也亲身领教了经由革命建立的王朝根本不把书生当回事的苦涩。告别革命的首要潜台词是告别马克思主义,告别已经破产的共产主义理论。告别革命的另一潜台词是走向改良,在没有帝王的时代最后扮演一下帝师:警告朝廷小心革命;同时装扮一下思想导师:劝告民众不要再闹革命。殊不知,就朝廷而言,过去的革命,乃是其权力来源的历史合理性和现实合法性所在,岂容告别?至于未来的革命,则是高悬在极权专制当局头上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无论是体制内的改革派,还是体制外的自由派,将来都有赖于动用此剑作为法码,逼迫顽固的守旧派打开改良的道路。岂能告别?李泽厚籍告别革命所做的转体一百八十度变身,既让当局看了不顺眼,又让民众见了不对劲。可见,帝师时代确实结束了;而导师,又不是那么好做的。

李泽厚于此心有戚戚焉。在一次次的访谈中,总要提及思想导师和精神领袖那样的说法,把八十年代人们随口编造的故事,当作已然生成的历史。当毛泽东时代刚刚结束的时候,当人们刚刚从被剥夺知识习得权利的历史中走出来之际,李泽厚的著述、尤其是《美的历程》,确实在莘莘学子当中风靡一时。然而,随着国门的打开,随着各种译著纷至沓来,李泽厚的作品迅速泛黄。且不说其它,仅朱光潜《悲剧心理学》的中译本面世,就让人见识了,什么叫做美学。虽然朱光潜本人于美学并无多少建树,但《悲剧心理学》中所提及的西方美学思想,却让人茅塞顿开:美学原来是这样的。事实上,五十年代的那场美学论争,并没有争出多少美学思想。学人的思想是被统一了,但美学,却离中国学人更加遥远。

但李泽厚不管如何失落,都不愿放弃曾经有过的荣耀。他决定坚持到底,赫然声称:

我在《批判哲学的批判》这本书中讲到,人是使用、制造工具来吃饭的,今天为止,什么都得靠工具,离开工具,人就没法活。这个就是科学技术,就是生产力。人类生存首先是物质生存,包括衣食住行和寿命,这都是历史的基本要素,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才是精神的东西。我对港台的“新儒家”不感冒,他们大谈精神哲学,可是不吃饭精神从哪里来?人类要生存,吃饭不容易,再伟大的真理都是从普通的事件中来,吃饭就是对我的人类历史学的说法。海内外都有人批评吃饭哲学“庸俗化”,可我就坚持我这个吃饭哲学。

“实用理性”是我在1985年的《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提出来的,有人认为大逆不道,既然是我提出来的我有责任把它解释清楚。我反对一些人讲哲学时大喊口号,所以我的哲学就是“吃饭哲学”,传统必须经过转化才有生命力。

如此自恋,有必要用钱钟书的话提醒一下:“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又如此张狂,难怪李泽厚读不懂周作人。因为周作人的哲学是苦茶哲学。苦茶哲学与吃饭哲学的区别在于,苦茶哲学是谦卑的,无奈的;而吃饭哲学是自以为是的,世俗实用的,粗鄙浮躁的。用李泽厚的说法:什么都得靠工具,离开工具,人就没法活。这倒是跟毛泽东非常相通:知识分子不听话,不开饭。让知识分子没法活,知识分子就听话了。令人困惑的是,凭借这样的吃饭哲学,怎么还能谈论美学?按照李泽厚的说法,高尔泰显然不是个懂得吃饭的学人,所以被朝廷砸了饭碗。时至八十年代,高尔泰依然不懂吃饭的重要。在李泽厚沉缅于思想导师和精神领袖的自恋中时,在朱光潜声称自己是个马克思主义者之际,高尔泰在历史翻到争取自由一页的当口,如同五十年代坚持《论美》一样,挺身而出,从而再度身陷囹圄。倘若说美学真的像李泽厚所说的那样,必须通过实践来证明,那么惟有高尔泰才是真正的美学家。

事实上,审美感觉是最具精神内涵的人文底蕴的。王国维能够成为历史的先知先觉者,不是因为学术功底如何扎实,而是由于审美上非同寻常的敏锐。高尔泰能够成为名符其实的美学家,也不是因为其学养如何深湛,而是由于其不凡的审美能力。朱光潜的学术素养,加上高尔泰的审美能力,等于一个王国维。朱光潜的学术素养,减去高尔泰的审美能力,等于朱光潜。高尔泰的审美能力,减去朱光潜的学术素养,等于高尔泰。除了朱光潜由于审美能力欠缺和审美境界不高的缘故,会因吃饭而向当局作妥协,王国维和高尔泰都不会因为吃饭而苟活,不会因为生存需求而降低自己的审美境界。倘若以这样的审美气度为标准,那么就可以想见,李泽厚的吃饭哲学和实践美学,是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

在笔者看来,美,是对象化的瞬间陶醉。美,有类于性爱高潮过后的那种宁静。欲望因为美而消退,心灵因为美而升华。美,天然可以消解欲望,导致审美主体产生心灵的净化。即便一个好色的男人,见了出俗的美女,也会因心灵的陶醉而自然而然地驱除欲望的纠缠,有如《红楼梦》里之于薛蟠见了林黛玉的描写。所谓对象化的涵义,意指美的发生通常是审美主体在把审美对象作对象化的同时,也将自己作了对象化。这种对象化既是双向的,又是共时的。美在时空上的瞬间性表明,美的心理效果可以是永恒的,但其物理距离或者时间长度,肯定是有限的。再美的艺术,再亮丽的美人,时间一长,都会产生审美疲劳。虽然人和动物可能有各自的喜好和追逐,但审美却是人之为人的寓意所在,而不具有人与动物众生平等的涵义。审美,当与宗教相类,乃是通向存在的自由之路。审美,又与哲学有缘,乃是自由思想所开放出来的精神之花。

就笔者的美之定义而言,高尔泰的《论美》,是获得了瞬间陶醉的美学经典,有如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朱光潜的《悲剧心理学》,是推广了经典美学的学术著作,与他后来的《西方美学史》相类。李泽厚的一系列实践美学论文,以唯物为宗旨,成功地营造了极权主义美学的意识形态。李泽厚美学的现世例证,乃是国家主义的颂赞程式,诸如《东方红》,《阿里郎》;或者国家主义的庆典和游行,比如《意志的胜利》,京奥开幕式闭幕式;广场上的红旗红花红海洋,威严的仪仗队,整齐的方阵,雄赳赳的工农兵队伍;还有白衬衫蓝裤子,红领巾在胸前飘扬,诸如此类。李泽厚的《美的历程》,显然比他的美学思想更有价值;至少可以与谢晋电影一起,载入史册。

1大陆学术界(包括书法艺术研究领域)对理论研究方法的关注始于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中期达到高潮,以致一九八五年被称为“方法论年”。毫无疑问,对方法论的关注,不但刺激了人们对研究方法的兴趣,活跃了学术研究的空气,也取得了虽然为数不多,但却令人鼓舞的研究成果。我常想,如果没有这十余年来学术界对理论方法的持续热情,像邱振中的《书法艺术的形态与阐释》这种以新的理论视野来关注和研究书法现象的比较成熟的著作,是不可想像的。

但无庸讳言,在介绍和借鉴西方理论方法的过程中,也存在着一些值得注意的不足之处。这些不足之处主要表现在:一、对西方学者提出的宏观理论关注的比较多,对西方学者是如何在研究具体的艺术现象中运用研究方法了解不够。二、在借鉴和运用西方理论方法时,一些研究者缺乏审慎的态度。第一点不足和人们长期养成的理论观念和习惯以及翻译事业有关。多年来,人们总是认为,好的理论应该是放之四海皆真理的。当信奉多年的理论不再被认为是唯一正确的理论后,人们开始怀着极大热情寻找其他的具有一般性指导意义的理论。回顾一下人们关注方法论最初的那几年,我们不难发现,科学哲学、由自然科学引出的理论如信息论、系统论、控制论、耗散理论引起了人们的格外青睐,人们对科学的理论在研究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现象方面所具有的普遍指导意义是很少抱有任何怀疑的。这些理论不但被引入了法学、政治学、史学的研究中,也被文学界和艺术界的一些学人奉为圭皋。喜爱大理论成为时尚。

由于大多数的中国大陆学者并不能直接阅读西文的学术著作,因此他们多借助翻译的著作来了解西方学术。而翻译者在选择西方的学术著作时,也多翻译比较宏观的理论,而对西方某一领域的学者是如何具体地研究本学科的问题则不大关注。翻译者的这种选择除了出于前述那种对宏观理论的喜爱外,大概还有这样一层考虑,即那些讨论具体问题的西方学术著作可能太专门而不宜为背景知识准备不足的中国读者所接受。正因为如此,中国大陆的书学论著中所引用的西方学术著作,多为朗格、阿恩海姆、贡布里奇这类纯理论性的著作。这些论著,很容易给不谙西方学术详情的读者造成这样一种印象,即西方的学者多是这样研究艺术和艺术史的。

2白谦慎

如果说,上述的翻译介绍对当代中国的书学研究可能产生了一些负面的影响的话,我们大概可以这么说,这些负面影响主要表现为,在对方法论有兴趣的研究者的著述中,比较空疏的、提纲式的论述偏多,有理论关怀和见解的细致深入的个案分析则不易见到(我这里指的是书法史研究)。而这一问题不解决,很难取得书法史研究实质性的进展。我们不能老是把自己的思考点停留在书法和民族精神、文化特征、生命的意味的关系这类问题上。

那么,西方艺术史学者的一些比较具体的研究是否就具有方法论上的意义呢?回答是肯定的。比如说,目前西方艺术史界公认的最优秀的学者之一的美国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艺术史系的巴克森代尔教授的《十五世纪意大利的绘画与经验》一书,所谈为十五世纪意大利的绘画,却极有理论价值。在这本仅一百八十页的书中,巴克森代尔从当时人们谈论艺术时所使用的语言,艺术品的主顾和画匠间的合同,当时商业活动中的一些惯例等方面入手,展示了当时的社会经验如何给绘画活动以制约。巴克森代尔此书为西方学界从社会史的角度来研究艺术现象的经典。但在研究一个时代人们的社会经验和艺术现象、艺术家、艺术品的关系时,巴克森代尔并不是简单从一个大环境直接跳到艺术家、艺术品,而是非常注重中间环节。(这一点,在巴克森代尔的另一本著作《意图的模式》中有更为详尽的讨论(该书的中译本已由中国美术学院出版)。应该说,巴克森代尔的这一著作有很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有方法论价值的具体研究,不见得在文中宣称运用了那个学、那个论。对西方社会学和政治学有所了解的人,读了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后不难发现,黄先生于西方社会学有很好的素养,他在书中不动声色地运用了一些堪资借鉴的西方理论。在一个具体的研究中,研究者如何选题,从什么角度切入他关心的问题,怎样甄别和使用历史资料,他的研究又是以何种方式对学术界所关切的重大理论问题做出回答,都可反映出他的理论素质和学术功力。

西方许多学者的艺术史研究的特点,可用“大处着眼,小处落墨”来概括。这种“大处着眼,小处落墨”式的研究就是我称之为有理论关怀的个案研究。这种研究是具体的,可以具体到对一件作品、一种艺术现象作很深入细致的研究。这种研究同时又是有理论关怀的,因为它最终关心的是艺术品和艺术现象的意义(meaning),并期望通过具体的个案研究来对艺术史上的一些重要问题做出自己的回答。

3白谦慎

有理论关怀的个案研究和纯理论研究并非水火不相容。实际上,当代西方艺术界所关切的一些问题,如艺术和社会体制或机构(institution)的关系,艺术和话语(discourse)的关系等,都和当代西方的思想家提出的理论密切相关。

因此,在起步甚晚、空白尚多的中国书法史研究领域中提倡多作一些有理论关怀的具体研究,意味着研究者既需要不断提高自己的理论素养,同时又需要对自己所研究的课题有相当持久的关注,辛勤地收集与之相关的视觉与文献资料。

中国大陆学术界在过去十多年借鉴西方理论的过程中暴露出的另一个不足是,一些研究者在应用西方理论时,缺乏审慎的态度。在此,我想借我个人的一些经历来谈些看法。

一九八六年秋,我到美国的罗格斯大学政治系留学。当时,系统论、控制论、耗散理论、协同论、哥德尔定律、模糊数学等作为新方法正在大陆学术界走俏,社会科学、法学、史学、文学研究、艺术研究等领域里都有人怀着发现新大陆的兴奋和喜悦在尝试着这些新方法。介绍者也常把这种理论作为代表国外学术新思潮的东西来宣扬。我在罗格斯大学上的第一门课便是《社会科学中的研究方法》。我惊诧地发现,除了系统论曾在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被从事政治学研究的学者借鉴过外(人类学等社会科学领域也有学者这样做),美国政治学界的学者对上述理论往往不甚了了,甚至毫无所知。他们在研究中所运用的都是和本学科的性质有近切关系的理论,如马克思主义的国家与阶级学说、社会学中的冲突理论、从经济学中发展出的理性选择的理论、心理学中的行为主义和社会化理论,以及游戏理论、大众政治理论等。

以后,我转学至耶鲁大学学艺术史,也未见美国艺术史界的学者对上述在中国大陆走红的理论有什么了解。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着中国学者要跟在西方学者后面亦步亦趋。在某一领域内西方学者不曾用过的理论,不见得中国学者就不能用。但是,像耗散理论、哥德尔定律、模糊数学这些由在美国工作的学者提出的理论在美国的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领域中没有什么影响,和中国读书人对它们的热衷,这种现象不值得我们深思么?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甚复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大陆的一些研究者在运用西方理论时,缺乏审慎的态度。最近读了一篇论模糊数学和书法的文章。文章在前半部将模糊数学作了一番介绍后,罗列了中国书法史的一些不确定现象,而后稍作评论,便算是运用了新理论。其实,对艺术中的不确定现象的研究,从心理学和语言学的角度来探讨要妥贴得多。况且西方学者在探讨文学艺术中的不确定性现象方面有不少卓有建树的成绩。

4白谦慎

西方的理论可谓形形色色。有些理论的价值在于,了解和学习它们,是一种思维上的训练,可提高我们的理论素质,而它们的方法和现成的结论并不能十分贴切地运用到中国艺术史的研究中去。有些理论则可以为中国艺术史的研究提供直接的参照,如西方学者关于rhetoric(此词甚难译,一般译为修辞、言语,但在当代西方文学艺术的研究中,这一概念的内涵比中文的这两个词要更为复杂)的研究,则可用来观察研究中国书法史上存在的“修辞”问题。(关于这点,笔者拟有机会作专文讨论)还有一些理论,可以启发我们去关注中国艺术史上一些前人未曾细加思考过的现象。如近年来,研究艺术品的商品化、艺术家和赞助人的关系,一直是西方学界从社会史的角度来研究艺术史的学者们所关心的重要问题。

受此影响,美国的中国艺术史学者中也有人专门研究商人对艺术的赞助、画家的润格等。在从社会史的角度研究中国艺术史的论述中,华盛顿大学艺术史系博士研究生龚继遂(龚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关于应酬画的研究独出机抒。龚继遂的研究无疑受到了西方艺术史界社会史研究的影响,但他没有把研究的重点放在商品画而是应酬画上,可谓别具只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酬画是一个比商品画更能反映中国社会文化特点的艺术范畴。应酬画不同于商品画,它不是用来买卖的,作画者和受画者之间所作的不是以银货两讫来完成的公开的金钱交易。这并不是说,应酬画的背后没有经济的动因,但作画者和受画者之间的交往是以一种“报”(报答、回报)的方式来进行和维持的。这种行为不仅可能有实际利益的考虑(有时并不那样直接明显),它还常包括着更为复杂的社会的、心理的、情感的因素。龚继遂的研究,对应酬画的类型、起源、社会功能、艺术特征都作了相当深入的分析,堪称师洋能化的好研究。

以上所谈,都是理论方法或理论框架的问题。但对一个研究者来说,并不是一旦对某种理论方法有所了解,便能“让学术的光芒照亮自己”,搞出好的研究。学术的功力,一些本学科所要求的非理论性的研究方法的掌握,都是可以直接影响学术质量的因素。对中国艺术史的研究来说,对于研究课题相关的历史材料的熟悉、甄别、考订都是极为重要的。而这方面的工作常被热衷新理论方法的人们所忽视。和西方艺术史研究相比,中国艺术史研究在文献的准备方面,尚有许多工作要做,而在处理中国的历史文献时,一些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如考据学与版本学的方法,是值得我们继承的。

5白谦慎

陈垣先生说过,不懂些考证学,不曾搞过些考证,很难体会中国史学研究的甘苦(大意)。陈先生的看法是同样适用于中国艺术史的研究的。中国艺术史(包括书法史)研究中有不少看似“定论”的东西,实际上并不那么靠得住。以八大山人一六九四年开始在其书画作品上使用的花押为例,自清代顾文彬把这一花押释为“三月十九”亦即崇祯皇帝自谥的日子后,一百多年来,人们都把这一花押作为八大山人这一明朝旧王孙思念故国的例证。但我本人的一项考证表明,这一花押的原型是八大山人的叔叔朱谋垔刊刻的南宋薛尚功编著的《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中记载的周代青铜器上的一个合文。这一合文读为“十有三月”,而非“三月十九”。又如,在提出“四宁四毋”这一著名书论观点的五言诗《作字示儿孙》的长跋中,傅山曾谈到他少年时得到赵孟頫的墨迹,没临几遍便很像,由此感到学正人君子难,学小人易。在《霜红龛集》的不少版本中,傅山的原话是这样的:“偶得赵子昂、香光诗墨迹,爱其圆转流利,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因董其昌号“香光居士”,文中的“香光”两字,常被解释为董其昌。

有的学者在比较傅山和董其昌的书法时,据此大肆发挥,说傅山把董其昌和赵孟頫绑在一起批。但是,在乾隆年间张耀先刊刻的《霜红龛集》中,“香”后一字为“山”。所以,傅山见到的实际上是赵孟頫书写的白居易(香山居士)的诗墨迹。我们在傅山的孙子傅莲苏的友人王又朴的《诗礼堂杂纂》中亦找到了旁证。根据王又朴的记载,他在一七三○年拜访傅莲苏的学生、山西闻喜县的张质夫时(张是最早收集傅山散佚的著作并计划将其刊行的人,后因意外事故未果),在张的案头见到傅山的论书墨迹,王又朴抄录了傅山的论书墨迹,其中有上引的那段跋,“香”字后亦为“山”字,而非“光”。张耀先刊《霜红龛集》和王又朴《诗礼堂杂纂》,都早于其他几个版本的《霜红龛集》,加之傅山在同一段跋中称董其昌为“董太史”,我们可以肯定,傅山在跋中提到的是赵孟頫书白居易诗墨迹(或关于香山的诗)。我举这两个例子是想说明,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对我们今天的研究来说依然是很重要的。

最后我想说的是,对书学研究方法的关注和讨论,应避免造成这样的印象,即中国书法研究发展在目前的关键或当务之急是解决研究方法的问题。在我看来,文献资料(包括文字和图版资料)的整理、出版以及现代学术体制与学术规范的建立和健全,对推动中国书学研究和深入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这些已不在本文的范围之内,在此不详谈,容日后再作讨论。

1自民国开始,关于国民性的讨论非常多,如何提高国民性和民族素质,一直以来都有很大的争论。但很少有人想到今天中国和过去的中国本质上的不同,两者之间发生了重大的文化断裂。

1921年,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到中国旅行,来中国前他有一个想象,中国人应该都像诸葛亮、李白、杜甫、辛弃疾、苏轼、文天祥那样,个个光明伟岸、个性分明,讲气节、懂礼貌。但到中国后,芥川龙之介发现他看到的中国人却像《金瓶梅》中描写的西门庆、陈敬济,用他的原话来说“换言之,现代的中国并非诗文中的中国,而是小说中的中国,猥亵、残酷、贪婪”。写这句话前,他正看到一个中国男人当众脱下裤子朝美丽的湖水里撒尿,现实中国和他在书里读到的中国相去甚远。

更早的时候,英国海军上将乔·安森在乾隆初年,曾不顾中国官员的警告率领船队强行驶入广州湾,修理船只和进行补给。那是中国社会的鼎盛时期,但他们“花了大价钱买来的鸡鸭除了缺斤短两,肚内填满沙砾和石块;买到的猪肉也灌满了水以增加斤两”。

1793年来中国造访的英国外交团长马噶尔尼,彻底打破了莱布尼茨、伏尔泰此前对中国的想象。英国人注意到,在暴力统治下,中国人缺乏自尊心,冷漠、自私、麻木。他们的船经过运河时,一伙看热闹的人压翻了小船,许多人掉进河中,英国人要停船救人,中国船员根本不理睬选择继续航行。英国人在菲律宾群岛、巴达维亚(今雅加达)、槟榔屿等地方看到的中国人,活泼自然,聪明有创造力,而在自己国土上的中国人,是胆小、冷漠、麻木和残酷的。他们的记录说:“中国普通老百姓外表非常拘谨,这是他们长期处在铁的政权统治之下自然产生出来的。在他们私下生活中,他们也是非常活泼愉快的。但一见了官,就马上变成另一个人。”

英国使团成员在他们的报告里,第一次向世界详细描述了中国人的国民性格及其起因。我在此引用几段文字–

马嘎尔尼对中国政权的结论广为人知:“自从北方或满洲鞑靼征服以来,(中国)至少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没有改善,没有前进,或者更确切地说反而倒退了;当我们每天都在艺术和科学领域前进时,他们实际上正在成为半野蛮人。”

巴罗说:“中国朝廷有的是闲暇和精力,按自己的意愿来塑造国民……灌输清心寡欲的思想,摧毁相互的信任,培养人们的冷漠,使他们对自己的邻居猜忌和怀疑,凡此种种朝廷煞费苦心做出的努力,不能不使人们终止社会交往……(中国人)满足于在朝廷中没有任何发言权,他们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是否有任何权力。”“在这样的国度里,人人都有可能变成奴隶,人人都有可能因官府中最低级官员的一点头而挨板子,还要被迫亲吻打他的板子、鞭子或类似的玩意……人的尊严的概念巧妙地消灭于无形。”

2春秋时期中国人“品格清澈”

仔细翻阅中国历史,我们会清晰地看到,古代的中国人和后来的中国人,似乎根本不是同一个物种。从春秋到唐宋再到明清,中国人的性格历程如同直跌下来的瀑布,其落差之大,令人惊讶。源头的中国人,品格清澈。唐宋时的中国人,雍容文雅。及至明清,中国人的品质却大幅劣化,麻木懦弱,毫无创造力。

先说春秋战国时期的尚武精神。那时的中国人个个强悍好战,连吴越地区(今天江浙上海地区)都是非常尚武的土地。不论男女,皆以高大健硕为美。当时的贵族下马能文,上马能武,侠客遍地,武士横行,一言不合就拔剑相斗。但到了明朝万历年间,传教士利玛窦已在信中说:“很难把中国的男子看作是可以作战打仗的人。他们彼此争斗时表现出来的,也只是妇道人家的愠怒,相互殴斗时揪头发。”

《南京大屠杀资料集》中,一个日本军人回忆,成千上万的中国士兵默然地经过如山的同伴尸群,走向死亡,而毫不反抗。那个日本人百思不得其解,是中国人太容易驯服,或是对死亡悟得太透?日军以百人小分队屠杀几千人,曾很担心中国人反抗,但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

再来看看侠义精神。春秋时代,是中国侠文化最灿烂的时代。侠人义士救危扶困,济人不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知恩必报,赴火蹈刃;受人之托,一诺千金。赵氏孤儿、聂政刺侠累、荆轲刺秦王,一个个动人心魄的故事,演绎了那个时候男人们的壮烈与决绝,告诉后代什么叫轻生重义、生死相许。春秋时代的侠客,最大的特点是极端重视人格的独立与平等。他们行侠仗义,不是为利,甚至不是为名,而是为了心中的一股豪气。

及至明清,“侠客”们却自愿攀附权力,沦为权力的附庸。《三侠五义》中的侠客个个自称“罪民”,以向权力规则屈服为荣。如鲁迅所说,春秋时的侠客,是以“死”为极终目的,他们的结局也确实是一个个慷慨赴死而去,而明清小说中的侠客,却个个成了地主官僚,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说过了“侠”,再来看看“儒”。后来被统治阶级做为统治工具的“孔孟之道”,诞生之际其实并不像后来那样充满奴性,而是有着刚健清新的一面。春秋士人每以君王的师友自居,将自己所学之“道”凌驾于权势之上。合则留,不合则去。这一点,以儒家最为突出。

秦汉以下,虽然在世俗层面,士人们遵守权力秩序,但是在精神层面,他们中的许多人却以“圣人”自期,追求“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保持着一定程度的人格独立。

但到了明清,儒生出身的大臣们已被驯化得“百炼钢成绕指柔”。在皇帝明察之下,他们老老实实,卖命效力,以图飞黄腾达。皇帝一旦放松警惕,他们就会大肆贪污,尽一切可能盗窃皇帝的家产。他们选择了动物式的生存。所谓操守、尊严和人格,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不着边际的空话。

3秦始皇:“国民性劣化”的第一个推手

就皇权时代而言,宋代以前的中国人,可以称得上伟大–创造着,体验着,发现着,说自己想说,想自己所想,生机勃勃,生趣盎然。宋代以后的中国人,不但失去了创造力,也失去了感受力。整个民族只剩下躯壳,没了灵魂。 社会如同一潭死水,散发出腐烂的气味,从上到下,人们既狡猾又愚昧,既贪婪又懦弱。因此,宋以前的中国人和宋以后的中国人,其实是两个物种。中国人的性格历史如同黄河,先秦是上游,清澈见底;汉唐是中游,虽泥沙俱下,毕竟有波涛汹涌之雄大气象。明清是下游,已干涸萎缩、奄奄一息了。

今天的中国人也许仍有盛赞明清社会之稳定者,但西方人的语言里,对这种僵化状态只有赤裸裸的厌恶。赫尔德把中国比喻成一具僵尸:“这个帝国是一具木乃伊,它周身涂有防腐香料,描画有象形文字,并且以丝绸包裹起来;它体内血液循环已经停止,犹如冬眠的动物一般。”比万博士说:“为了避免中国的命运,欧洲付出了一千年野蛮生活的代价。”这个代价在他们看来是值得的。

为什么宋代以前的中国人和宋代以后的中国人差别这么大?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如何造成的?其实,最早的改变要从秦朝说起。在当时的七国,秦国处于荒凉的西北高原,物产稀少,靠游牧和狩猎为生,秦国自立国之初,就没有经历过充分中原化过程,长期与戎狄杂处,因此染上浓烈的蛮夷气质。草原文化中没有民主观念,没有权利意识,以绝对服从为天职,具有高度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因此上下一心,都很团结。所以后来秦孝公变法,商鞅主政,迅速统一思想,提出了靠战争立国的发展思路。

本来,夏商周以后,春秋战国时期,中国进入封建时期,各诸侯分封天下,爵位世袭,形成了一个贵族世代统治的体制,进入春秋末期,平民阶层崛起,一个开放自由的社会已经形成,但商鞅的变法让秦国崛起,打破了平衡,也改变了中国人。中原文化经过长期发展,此时已经变得比较柔软,比较有宽容度,崇尚优雅和尊严。但是秦国不同。在战国七雄中,秦国文化是最野蛮、最缺乏人道主义精神的。西北少族民族的生产关系比较简单、原始、纯朴,所以他们直接以追求生存、积累财富为目的,很少加以掩饰。因此秦人比楚人更醉心武力,崇拜强权。

商鞅从军爵制度开始,取消贵族世袭制度,收回特权,只有在战场上立下功劳,有军功战绩,才能够重配爵序,列籍贵族。商鞅还企图统一国民思想,采取“愚民政策”,把文人、商人、工匠视为“国害”。他在渭河边论法,一次性就屠杀了700多反对他执政路线的文人。秦国这样的发展模式,当时的其他国家称之为“虎狼之国”。但打来打去,最后野蛮战胜了文明,秦国击败六国,统一了天下。

春秋战国时期的知识分子,大都是理想主义者,他们不迷信权威,也没有思想禁区,以君王的师友自居,将自己的“道”凌驾于君王的“权”之上,合则留,不合则去。等到秦始皇统一六国,各国的知识分子只能生活在一个皇帝之下,没有了选择的机会,也没有逃亡的自由,只能为这一个政权服务。秦始皇确立了君宪制度,给专制制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到后面的历朝历代,继续在专制的基础上添砖加瓦。

皇帝制度的发明,给中国社会的发展带来了灾难性后果。皇帝支配一切、主宰一切,所有的权力,都为皇帝一个人垄断,社会的方方面面,都为皇帝一个人所牢牢控制。它通过空前严密而有效的专制体制抑制了社会活力,束缚了人民的创造力。在此后的两千年间,中国社会万马齐喑,死气沉沉,再没有出现一个可与先秦诸子比肩的大思想家,社会制度也没有出现一次大的创新和变革。中国人一直在“做稳了奴隶”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了无新意的一治一乱中挣扎,“奴隶性格”和“专制性格”日益发展成民族性格中相辅相成的两个突出特征。从这个意义上说,国民性劣化的第一个推手是秦始皇。

4宋代的“文弱”

如果直接从唐朝跳到宋朝,你会打一个冷战:这两个时代的气质是如此不同。从唐到宋,中国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唐人粗豪,宋人细腻;唐人热烈,宋人内敛;唐诗热烈,宋诗沉思。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唐宋两代的面貌如此迥然不同?这一切,源于宋代统治者对武器的深深恐惧。

也难怪,从开元盛世到宋朝建立的220年间,中国都是在打打杀杀中度过的:先是生灵涂炭的安史之乱,然后是动荡不安的藩镇割据,后来又是乱成一团的五代十国。以兵变从孤儿寡母手中夺了江山的赵匡胤不想再继续这无望的恶性循环,结束它的办法只有一个:建立新的游戏规则,让人们不再凭枪杆子,而是凭笔杆子进行竞争。因此,宋代政治设计的第一个特点是对武力的全方位防范。开国不久,赵匡胤就“杯酒释兵权”,戏剧性地解除了几位最有实力的将军的军权。接着,他又在制度设计上费尽了脑筋,从方方面面限制武将的权力,降低武官的地位。在宋代官僚制度设计中,文官升官很容易,武官晋升却非常缓慢。除了给武将戴上无形的枷锁,赵匡胤还破天荒地给武器也加上了锁链,禁止武器的法令后来发展到了可笑的程度:连民间祭祀、社戏时所用的仪仗刀枪也被禁止。

除了对武将大力防范,赵匡胤也没忘了给文臣套上笼头。精明的宋太祖运用分权和制衡之术,消除了文臣在制度上对皇权形成威胁的可能:他把宰相大权分割成几块,将军权交给枢密院,部分行政权交给新设立的“参知政事”,即副宰相。又设“三司”专门管理财政,分掉了宰相的财权……虽然代价是形成有宋一代难以根治的“冗官”格局,但是赵匡胤终于排除了一切使贵族阶层死灰复燃的可能,独揽军、政、财一切大权,达到“百年之忧,一朝之患,皆上所独当,而群臣不与”的乾纲独断境界。在专制集权的方向上,赵匡胤做到了他那个时代的极限。有宋一代,继秦朝之后,实现了专制政治制度的又一次重大升级。

宋代的基本政治设计,大幅度地改变了中国人的性格。中国人历史上第一次不再以立功疆场为荣。宋代民间流行的俗语是:“做人莫做军,做铁莫做针。”宋代男人开始失去了尚武精神,他们沉醉在案头书牍之中,在日复一日的浅吟低唱中把流光送走。他们的体质越来越差,性格也越来越细腻。正如梁启超所说:“重文轻武之习既成,于是武事废坠,民气柔靡……奄奄如病夫,冉冉如弱女,温温如菩萨,敢敢如驯羊。”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赵匡胤通过整体民族的文雅化保证了赵氏的身家安全,却导致整个民族失去了安全。虽然宋代物质实力远在四夷之上,社会发展也较有成就,人民生活相对安定,但缺乏战斗力的军队、过于分权的官僚体制,却使宋朝数百年间积弱不振。

5元、明、清:中国文化受到毁灭性打击

如果说宋朝只是使国民普遍在气质上变得更文弱,那么元朝则彻底打断了中国人的脊梁,后者对国民性的改变是摧毁性的。中国文明最大的一次倒退,应该说是从元朝开始的,蒙古人一直比较残暴,靠暴力统治。元代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局面:上层文化遭遇到了毁灭性打击,下层文化或者说俗文化首次取代雅文化,成为主流。忽必烈就曾发出疑问:“汉人惟务课赋吟诗,将何用焉?”虽然后来忽必烈决定以汉法治汉人,但对汉人的礼法传统,始终不予重视。有位著名的外国学者曾说:“鞑靼统治不但压迫了为其牺牲品的人民,并且凌辱而且消磨了他们的灵魂。”

由于华夷之辨独盛,所以蒙古人在中国所遇的抵抗是他们征服世界的过程中最为顽强的。事实上,南宋军队虽称软弱,但是也涌现了众多铁骨铮铮的人物:襄阳之围,宋人坚守了5年。1275年的常州之战,数千守军战斗至死,只余六人,反背相柱,杀敌多人后才壮烈殉国。元兵围扬州,守将李庭芝誓死坚守,甚至南宋太皇太后亲自劝降也拒不接受。他们杀掉元朝的招降使者,焚招降书于城上。“城中粮尽,有自食其子以坚持者”……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数十年的抗元战争,最可怕的后果是消耗掉了汉民族最精英的人物。那些有血性、有骨气、有胆量的人大面积地被消灭。有人说,在文天祥赋诗而死、陆秀夫负幼主蹈海而亡后,中国作为一个文化体已经灭亡,“崖山之后,已无中华”。这一方面是指中国文化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另一方面也指中国的脊梁已被打断,中华精神已经灭绝。

及至明朝,国民性又开始染上了“流氓气”。其根源在于大明王朝的开创者朱元璋。他从社会底层起家,发明了政治流氓统治术,核心是十六个字:不讲规则,没有底线,欺软怕硬,不择手段。这一政治统治方式虽令人不齿,然而在社会中迅速蔓延,拥有强大的生命力。朱元璋为禁止官吏们过度剥削,在开国初的诏书中曾打了个生动的比方:“且如人家养个鸡狗及猪羊,也等长成然后用……”明朝制度设计的核心理念,就是打造一个坚固的笼子,把这些鸡狗猪羊牢牢关在里面,没有一丝一毫逃逸作乱的可能。因此,虽然朱元璋赶走了蒙古人,在中国历史上被称为汉族的光复,然而朱元璋的统治比蒙古人更为野蛮强硬。他继承了蒙古人统治的精髓–户口世袭制,把全国人口分为农民、军人、工匠三大类,在三大类中再分若干小类,比如工匠之中,还分为厨子、裁缝、船夫等。职业先天决定,代代世袭,任何人没有选择的自由。他认为凡是威胁到朱家统治的,皆有目的地进行清除和屠杀,往往是满门抄斩。

在明朝,士人们做隐士的自由首次被剥夺。朱元璋认为拒绝为他服务的士人必定是看不起他,发布命令:“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在这道前无古人的律令下,苏州才子姚润、王谟因征诏不至,被朱元璋斩首、抄家。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把左手大指剁去,以示不肯出山做官,被朱元璋“枭令,籍没其家”。中国士人从此失去了最后一块保持独立性格的空间。

朱元璋的统治原则,是消除一切可能不利于江山稳定的因素,断绝与外部世界的一切联系,禁止海上贸易,闭关锁国,由官僚包办一切事情;对内是全面社会控制,打击商人大户,避免商人财富增长可能对政权带来的挑战。当时的命令规定,商人外出经商,必须经官府严格审核,发给通行证才行。在他的统治下,大明社会变成了一个村庄,无事不相往来。大明成了一个大监狱,各级官员都是狱卒,所有百姓都是囚犯。百姓稍有逾越狱规,则惩罚立刻劈头而来:“充军”、“斩首”、“乱棍打死”……

随着明代社会的日益腐败,几乎每个社会成员都学会了颠倒的社会规则:“故夫饰变诈为奸轨者,自足乎一世之间;守道循礼者,不免于饥寒之患。”底层百姓无条件地接受了流氓规则,他们相信,“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须服恶人磨”。对待社会上的不合理,只能用另一种不合理来压服。因此,明代后期底层社会风气极为败坏,造假之风大兴。假银子虽古已有之,可到了明代,其种类之繁、名目之多、手段之精、工艺之巧,都超越了历代,可谓登峰造极。流氓性格从明代开始,成为中国人性格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到了清朝也是如此。清朝入关以前,经常跑到关内烧杀抢掠。清兵向努尔哈赤汇报时,是把人、马、牛、驴混到一起的,因为满族人是从奴隶社会直接发展过来的,所以满族大臣喜欢在皇帝面前自称奴才。这样一个落后的社会体系,靠暴力统治中国,杀光了有血性的男儿,给中国发展造成了大倒退。清朝的几代皇帝前仆后继,对知识分子大兴文字狱,动不动就满门抄斩,让一个民族彻底停止了思考,变为一具僵尸。当时的清代名臣张廷玉有一个习惯,下朝归家后把身上带的有字的纸条都要烧掉,也很少跟别人通信。因为家里有文字,将来一旦犯事都会成为罪证。清代的帝王首次提出,大臣应该像狗一样地为皇帝服务,臣子不但身体要属于君主,心灵也应该属于君主,不应该有任何独立意志、个人尊严。雍正皇帝在《朋党论》中说:“你们各位大臣如果将朕之所好者好之,所恶者恶之,是非画一,则不敢结党矣。”乾隆更提出了一个著名的理论:“奸臣”固然并非国家幸事,“名臣”的出现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国家只需要唯命是从办事敏捷的奴才。他说:“乾纲在上,不致朝廷有名臣、奸臣,亦社稷之福耳。”

一百多年的文字狱运动,如同把整个社会放入一个高压锅里进行灭菌处理,完成了从外到里的“全面清洁”,消灭了一切异端思想的萌芽,打造了一个清代皇帝们自认为万代无虞的铁打江山。用乾隆皇帝的话来说,就是:“前代所以亡国者,曰强藩,曰权臣,曰外戚,曰女谒,曰宦寺,曰奸臣,曰佞幸,今皆无一仿佛者。”

在明代的专制基础上,清代皇帝积三代百余年努力,建立了中国历史上最缜密、最完善、最牢固的专制统治,把民众关进了更严密的专制统治的笼子里,把束缚中国两千年的专制政体修补、加固、完善得更加牢不可破。但可以看出,从清朝到民国,很多社会管治办法,其实还有明朝的阴影。

6怎么改造国民性

西方人认为,中国自秦始皇之后两千年是一个僵化的历史,用黑格尔的话说,中国的时间停止了。但从中国人的角度看,秦始皇以后,中国的皇朝历史也是不断演进发展变化的,其中最主要的是集权专制和统治技术,发展越来越精微,越来越牢不可破。它已经渗透、融化在国民性当中–也正因此,轰轰烈烈的国民性改造运动,鲜有成效者。从梁启超到鲁迅甚至毛泽东的“文革”,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改造中国人,改造每个中国人的思想。 但改造了一百年,我们整个民族的素质好像变化不是很大,甚至有些方面还有退步。比如前两年发生的小悦悦事件,在中国以前的朝代,几乎不可能出现。这是否证明中国这一百年的改造运动是有问题、有误区的?

从春秋战国一直到元明清,国民性的不断退步告诉我们:不同的制度背景,对民众的素质有决定性影响。在制度建设没有根本改观的前提下,期待国民性的彻底改造是不可能的。坏的制度可以激发人性中恶的成分,使人性更为扭曲,好人也有可能变成坏人;好的制度固然不能使坏人变好人,但至少可以限制坏人,使之不敢肆无忌惮地做坏事–这是胡适的思路,也是被历史证明的路径。但胡适被我们遗忘太久了。

北魏洛阳体楷书发展成熟之后,北朝后期书坛出现了一股复古书风。在尊崇古体的思想支配下,业已式微的篆书、隶书大量复兴,而楷体风貌亦由“洛阳体”的斜画紧结转变为平画宽结,一些碑碣墓志将楷法与篆隶相杂,形成复古潮流。其成因复杂,与当时政治、文化等诸因素密切相关,文章拟分五点探寻北朝后期复古书风形成的原因。

1东汉熹平石经 拓片

北朝后期(534—581),书坛出现了一股复古潮流。在北魏洛阳体楷书发展成熟之后,北朝后期铭石书风发生较大转变,在尊崇古体的思想支配下,东魏、西魏、北齐、北周石刻中篆、隶书增多,打破了北魏楷书“独霸”书坛的局面。且楷书体势由“洛阳体”(北魏《元桢墓志》)的斜画紧结,转变为平画宽结的宽博疏朗面貌(东魏《元湛墓志》)。一些碑碣墓志将楷法与古体篆隶法相杂书写(西魏《杜照贤墓志》),被称为“复古体”,亦称为“复古铭石书”。黄惇先生在《秦汉魏晋南北朝书法史》中也提到这种刻意的复古回潮:“北魏楷书进入高潮以后,又出现了楷隶交混甚至掺入古文字的复古回潮,貌似北朝初期的隶不隶、楷不楷的作品,只要仔细鉴别一下,它那种故意追求的隶书波挑和舍弃楷书用笔方法的复古意识,便可一目了然。”其对古体的有意追求和对楷书的舍弃意识,存有一定程度的自觉,符合“复古”的特征。这是在字体发展成熟之后的大规模复古潮流。复古铭石书的这种书风突变,原因何在?笔者认为各个时代书法风格的变迁,总与当时的政治、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北朝后期书坛这种复古的风格转变,亦与当时政治、文化等诸种因素密切相关,就总体而言可以归结为五点:一为政治动荡造成的原正体即“洛阳体”的衰落;二为新兴政权政治复古的支持与推动;三为统治者对古体正脉的保护重视;四为北方高门家学古体文化传承;五为政治文化双重影响下北朝文人复古意识的自觉。

2北魏高庆碑 拓片

一、政治动荡造成的原正体“洛阳体”的衰落

复古铭石书的书风“突变”,与前一时代稳固的风格“洛阳体”突然缺失有关联。而成熟的“洛阳体”在短时期内发展势头锐减,与政治动荡变迁关系很大。北朝后期铭石书风骤然转变所出现的“复古风貌”是相对于北魏“洛阳体”而言的,“洛阳体”即北魏时期多在洛阳地区出现的,具有“斜画紧结”面貌的成熟楷书。北魏时期,以楷书为主流的“洛阳体”,是吸收了南朝新风逐渐形成的符合书写习惯的新体,具有结构系统稳固,风格多样的特点,在北魏后期作为“正体”一直占统治地位。“洛阳体”顾名思义,多集中于洛阳地区,其书手多在洛阳,碑刻墓志的墓主多是洛阳上层显贵。随着东魏西魏政权的分裂,迫使原本相对稳定的北魏政权被打破,政权旁落,生灵涂炭,礼乐崩坏。《魏书·儒林传》记载“运钟丧乱,宇内分崩,群凶肆祸,生民不见俎豆之容,黔首唯睹戎马之迹,礼乐文章,扫地将尽”。社会各层面长久累积的矛盾接连爆发——政权内部众口难调,争权夺位,胡汉矛盾难以调和,南北矛盾横亘始终,因此刀兵四起,纷争错综复杂且愈演愈烈。政权极速更迭,短短四十八年间,东魏、西魏、北齐、北周,四个政权分别登上历史舞台又皆迅速陨落。这样的乱世,礼崩乐坏,文化遭到重创,而“洛阳体”的使用者和书写者—北魏贵族和镌刻工匠多遭遇被杀戮的悲惨命运。有关历史也印证了“洛阳体”的衰落与当时政治背景的关联。如在北魏后期的北方六镇暴乱中的“河阴之变”,胡人首领尔朱荣在洛阳集朝士于河阴行宫,将王公卿士一千三百余人全部杀戮。其后东魏迁都邺城,西魏定都长安,洛阳的都城地位也改变了,随着书写者和使用者的缺失,原本在书坛占主流地位的正体—“洛阳体”失去了赖以生存的温床,逐步衰微,这在客观上给复古铭石书的兴起提供了可能。

3魏三体石经 拓片

二、新兴政权政治复古的支持与推动

古体隶书的再度兴盛,尤其是北齐、北周的隶书大盛,应归因于新兴政权大力推动的复古政策。北朝后期,虽然政权更迭,长期由文化上较为落后的蛮荒异族统治,但是每一个政权在初步得到安定之后,都无一例外地采取措施,稳定政治,统一文化。如北魏政权较为稳定,就与孝文帝实施学习汉化政策有关。北朝后期政权极速更迭,较为动乱,但是我们发现,越是通过夺权新上台的政权,越欲竭力标榜其正统地位,力图采取稳定的政策巩固其统治,他们不约而同地采取了恢复古法的方式。北周文帝说:“昔尧、舜之为君,稷、契之为臣,用此

道也。及后世衰微,此道废。”认为上古帝王用古代典制之法治理天下而使天下安宁,而当时文艺的新妍、浮华,都是造成社会动荡、人心不古的不安定因素,原因就是先王古法被人遗忘了,于是上溯古代,以求得正统之法。“求阙文于三古,得至理于千载,黜魏晋之制度,复姬旦之茂典”,提出了鲜明的复古要求。在政治制度、文化风俗等各方面实行全面复古,“行周礼,建六官”,这样充斥全社会的复古风气不能不波及书坛。统治者还特别注重对古文字的整理和规范,如北魏太武帝曾感叹文字“传习多失其真”,而勘定文字;北周文帝也命赵文深等人刊定六体,颁布于世。《北史·赵文深传》记载:“文帝以隶书纰缪,命文深与黎季明、沈遐等依《说文》及《字林》刊定六体,成一万余言,行于世。”这使得因新体的出现而被忽略很久的古体文字又以官方的方式颁布于世,流通使用,自然而然书写篆隶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这对复古铭石书的复兴古体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4北魏高 碑 拓片

三、统治者对古体隶书正脉的保护重视

北朝后期政权对古体汉魏《石经》(东汉《熹平石经》、魏《三体石经》)的推崇与保护,也是古体大兴的关键。在北方世代传承的古体中,洛阳的汉魏《石经》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北方传承卫恒一脉的“古篆八体之法”也对石经十分推崇。

北魏后期的江式所编纂的《古今文字》,就是根据石经编写。在复古风潮中,帝王们对于石经的推崇,无疑为当时复古铭石书中隶书正体的取法奠定了基调。北魏孝文帝巡游洛阳之时,常前往太学观看石经。而东魏、北齐政权对石经的重视有增无减。为了传承石经,统治者特意将洛阳的石经迁入东魏首都邺城。隋书卷三十二《经籍志序》记载了“石经迁邺”之事。“又后汉镌刻七经著于石碑,皆蔡邕所书。魏正始中,又立三字石经,相承以为七经正字。后魏之末,齐神武执政,自洛阳迁于邺都”。

北齐政权更是连续下达诏令,将石经列于学馆内,命人进行官方系统的学习。《北齐书·文宣纪》载:“八月,诏郡国修立黉序,广延髦俊,敦述儒风。其国子学生亦仰依旧铨补,服膺师说,研习《礼经》。往者文襄皇帝所运蔡邕石经五十二枚,即宜移置学馆,依次修立。”《北齐书·孝昭纪》载:“又诏国子寺可备立官属,依旧置生,讲习经典,岁时考试。其文襄帝所运石经,宜即施列于学馆。”

也就是说,尽管政权更迭,但每一个政权对于石经的正统地位和推崇态度是一以贯之的。这些颁布的官方教育法令与措施无疑奠定了汉魏石经的统治地位,原本只由世家小范围传承的逐渐被人淡忘的石经隶书,得到官方的大力支持,成为通行于世的“标准体”,地位有了根本提高。

于是,大批文人得以亲近正统,有意学习、摹写石经。因此大批隶书涌现的复古之潮也在情理之中了,这也正是这一时期隶书风貌多取自正统魏晋石经的最主要因素。

5北魏元桢墓志 拓片

四、北方士族高门家学对古体文化之传承

北朝后期书法复古与北方世族高门的文化保持着密切联系,在胡族统治期间,北方士族高门家学传承篆隶古体。从记载看,北方高门以清河崔氏和范阳卢氏为代表,他们主要承继锺繇、卫瓘之学,从十六国至北魏,一直“数世传习”,充当着文化传承者的作用,传承内容是汉魏书法传统的“古篆八体之法”,如北魏著名文字学家江式,家学深厚,其六世祖江琼就开始“与从父统俱受学于卫觊”,因此善写古体。

另一方面,在传承古体的同时,世家高门的楷书面貌也已成熟,且很可能就是后来占主流地位的平正一路的楷书。当时楷书书风有洛阳体、平正楷书、俗体楷书。家学书风异于俗体,也异于洛阳体,而且由于家学尚古,其楷书结构方式、审美趣味也保留较多与隶书的相似度,即平正一脉楷书的平画宽结、疏朗的结构方式。此外,从平正书风多出现的地点—高门渤海高氏的碑刻系列,他们是在洛阳体风行时期即北魏时期的《高庆碑》《高珪碑》《高贞碑》和后来东魏《高湛碑》《高盛碑》及北齐《高淯墓志》。他们风格一致,皆是“平画宽结”一类面目,可见其一脉相承的家学书风延续。

因此由于士族高门一直是北方文化的“正脉”,在十六国时期是北方文化艺术的主流,数世传习古体篆隶书之法,充当着文化传承者的角色,并且在历代胡族政权对北方士族的拉拢政策下得以保留传承,在北方文化领域地位很高,这种地位从十六国时期一直延续至北朝后期都没有断绝过。其次,由于其自身所具有的相对封闭性和世代传承性,在北魏后期北方书坛第一次受南方“新风”影响,大兴洛阳体之时,北方士族高门书风仍然保留了自身的一脉相承,(即古体篆、隶和平正面目的楷书),但地位由原来的“正脉”被洛阳体所取代,变成了“旧风”。但是,在洛阳体由于政治等因素衰微之后,也由于家学传承的自足性、相对封闭性和稳定性,相对受到政治动乱影响较小,依旧保持稳健的持续发展。又由于自身代表着北方文化正统地位,士族高门一脉撑起了北朝后期楷书的场面,家学古体传承也使古体篆书、隶书渐渐浮现,成为主流。

6东魏高湛碑 拓片

五、政治文化双重影响下北朝文人复古意识的自觉

北朝文人以隶书正脉为尊,书体趋向复古,这是在政治主张和文化传承的双重影响下北朝文人复古意识的自觉体现。对于在北朝“胡族”政权夹缝中生存的士族高门文人群体来说,古体是他们维持高贵门风的载体,是可以重温“故国旧梦”的精神寄托,但在异族统治下,古体只依靠极少数士族高门家学传承的勉力支撑,生存十分艰难,而在北魏又受到南方新书风的冲击,被压制在洛阳体下,几乎销声匿迹,一直郁郁不得志,人们普遍对古体生疏,使其一直处于文字潮流的“边缘”。而北朝后期,有了政权大力撑腰,政治上好古之风大盛,传承古体的文人因势而起,扬眉吐气,“奉献五世传掌之书,古篆八体之法,时蒙褒录”,汇成了社会的习古大风潮。原本被压抑的“旧”风在这一时期由于政治推崇,变成了“新”的时尚,本就传承正脉的文人们皆在创作思想上尽力趋近古体,于是“古体”“正统”自然地成为当时书法的崇尚标准。书家无不以诸体兼善为荣,无不以字体中有古体之意为尚。因为政治的影响,书家们对复古体的意识也是自觉的。这种自觉意识,既表现在大量使用隶书,对魏晋正体的极力追摹上,也表现为在正体楷书中加入隶笔、将楷书结构趋近隶书结构,以至于发展成将诸体进行大杂糅的“杂体”等,如北周赵文深的《西岳华山庙碑》,便是在以古为尚的风潮下,书家“诸体皆通”的尝试。将隶书的形体掺杂入楷书,甚至信手加入篆书形体,在一件作品里,同时使用多种元素,随心所欲地运用古体、新体,这体现了诸体皆备后,好古文人对书写风格的一种尝试。

7北周西岳华山庙碑 拓片局部

综上,北魏“洛阳体”楷书发展成熟之后,北朝后期复古铭石书“复古”的风格转向,是当时的“新潮流”,是政治崇尚、家学传承、文人创作意识共同作用的结果。由于北魏政权败亡的政治因素使“洛阳体”丧失了强大的温床,固定的风格体系出现了缺口,原本隐没的士族家学传承的古体隶书和平正楷书渐渐浮现,同时由于北朝后期政治的大力推崇复古,文化对古体的重视,引发复古大潮,魏晋风格的隶书正体大兴,而平正楷书也渐成正脉。文人自觉尚古,在诸体兼备后随之萌发杂糅的创作意识,汇成复古铭石书风的总趋势和崇尚标准,使得复古书风成为当时社会的风尚。

蒲华

蒲华(1830~1911),原名成,字作英,初字竹英,号胥山野史、种竹道人,浙江省嘉兴人。寓居上海,工书画,尤擅草书,偶作山水、花卉。

1菊花图

蒲华

1903 纸本设色

178×47cm

中国美术馆藏

2桃花

蒲华

1903

纸本设色

24.5×38cm

上海博物馆藏

3宣花

蒲华

1903

纸本设色

24.5×38cm

上海博物馆藏

吴昌硕[出生时间:1844]

吴昌硕(1844~I927).名俊卿,字昌硕,一作仓石,号缶庐,70岁后以字行,浙江省安吉人。清末诸生,曾任江苏安东(今涟水)县令,后居上海。先以书法、篆刻成名,后以绘画名重艺坛。曾为西泠印社社长。著作有《缶庐集》、《缶庐印存》等。

4岁寒交图

蒲华 吴昌硕

1890

纸本设色

141.7×39.1cm

浙江省博物馆藏

5蔷薇芦桔图

吴昌硕

1920

纸本设色

154.1×82.8cm

上海博物馆藏

6依样

吴昌硕

1921

纸本设色

150.2×60.8cm

中国美术馆藏

7牡丹

吴昌硕

1916

纸本设色

169×78cm

中国美术馆藏

8神仙福寿图

吴昌硕

1917

纸本设色

74×133.5cm

中国美术馆藏

9三千年结实之桃

吴昌硕

1918

纸本设色

96×44cm

中国美术馆藏

赵时棡[出生时间:1847]

赵时棡(1847~1945),字叔孺,晚号二弩老人,浙江省鄞县人。早年为官,辛亥革命后寄居上海。擅金石、书画,尤擅画马。精鉴赏,篆刻成就甚高.

10秋葵蜻蜓

赵时棡

1929

纸本设色

106.5×50cm

中国美术馆藏

11秋林散牧图

赵时棡

1929

纸本设色

130×66cm

天津艺术博物馆藏

齐白石[出生时间:1864]

齐白石(1864~1957),原名纯芝,字渭清,后取名齐璜,字濒生,号白石,别号借山吟馆主者、白石山翁、寄萍老人等,湖南省湘潭县杏子坞星斗塘人。少年时学做雕花木工,27岁拜胡沁园、陈少蕃为师,学诗书画。37岁拜王颐运为师。1917年迁居到北京,从事中国画、篆刻及诗词创作。曾任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教授。1949年被骋为中央美术学院名誉教授。1953年当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同年文化部授予人民艺术家称号。1955年获德意志民主共和国艺术科学院通讯院士衔.1956年获“国际和平奖金”.1963年经世界和平理事会推举为世界文化名人。

13藤萝图

齐白石

1924

纸本设色

177×48cm

天津人名美术馆出版社藏

15枫叶寒蝉

齐白石

20年代

纸本设色

48×32.3cm

北京画院藏

枇杷

齐白石

1950

纸本设色

25×39.5cm

北京画院藏

16桃篮

齐白石

1950

纸本设色

25×39.6cm

北京画院藏

18松鹰图

齐白石

1935

纸本水墨

150.8×62.8cm

中央美术学院藏

1我出生在一个没落的书香之家,父亲是一个赶不上科举考试的农村知识分子—小学教师。他不但喜爱种梅,还经常咏梅、画梅。童年时代,我家小花园就有几棵老白梅,由于是好品种,因而乡间亲友们都要托我父亲为他们接枝育苗。我父亲曾当过渡头关村小学的校长,狮子岭山麓的校园里就曾种有二三十棵白梅,也都是他亲手接枝培植的。我出自好奇心,往往自觉或不自觉地经常当了父亲的助手,久而久之,我也从中学会了接枝育苗的一些常识。每当看见自己手植的梅初次发花时,就有说不出的高兴,因为这是我劳动的成果。我曾为之培土浇水,入冬老是观察着有否长出花蕾,一旦花开,内心的喜悦是不难理解的。后来随父亲到织贡镇小学读书,学校附近有座古庙叫做普济堂,院前就有一林老梅。这数十棵老梅虽然没有我家后园的古梅长得高,但“老”得很神奇,每到花开时候,我就跟随父亲和老师们去赏梅。他们边观赏梅花,边吟唱咏梅的诗句,也引起了我画梅的兴趣,或临摹,或写生,就只恨自己没有本事把梅花的清香画出来。

梅花以江浙一带为多,鄂、湘、滇、蜀和华南地区也不算少,广东就有个罗浮山,广州还有个罗岗洞,都是南粤赏梅的好地方。上面提到的省份我都到过,四川成都在抗战期间曾住过多年,湖北武汉因工作关系也曾居留数载之久。凡是遇到梅树花开季节,我总想到植有梅花的地方去欣赏一番,并收集一些有关梅花的画材。

2关山月 梅 179×96cm 纸本设色 1986年

抗日战争年代,我曾到过云南昆明并有目的地去黑龙潭欣赏那棵有名的唐梅;1976年在日本访问时也看过一棵著名的卧龙梅,虽然不是花开季节,但这些古梅的姿态都生长得很美,很可入画,有如陆游的诗句所咏叹:“重叠碧藓晕,夭矫苍虬枝,谁汲古涧水,养此尘外姿。”

的确,梅愈老则愈夭矫盘错多姿,有如干戈剑戟,有如鹤膝鹿角。由于岁月的迁移,这种老梅的枝干鳞皴斑驳、苔藓蟠绕,满身都是与自然风霜雨雪搏斗经历的印记。所以说梅愈老则愈奇,愈古则愈神,动如蛟龙出海,静如卧虎伏地,不论或俯或仰还是作前、后、左、右面面观,都使人觉得美妙神奇。在画家眼中,铁干纵横盘错的线条和千变万化的空间构成了艺术上的形式美,并呈现着一种微妙的节奏感和韵律感。至于寒冬花开季节,却又是另一番境界。梅的生命力是很强的,老病梅往往长出茁壮的新苗,甚或已枯朽的古梅也会再得生机而重新萌芽发花,那种古逸老迈之气,正如石涛所咏:“干老枝枯冰玉屑,花娇色艳洒银皴。”文人画家每每喜欢以水墨写意画白梅,因为他们往往把白梅与雪联系在一起,赞为“傲雪”、“香雪”,或为“冷艳”、“冰肌”。辛弃疾有云:“更无花态度,全是雪精神。”

34 6 5自古以来,梅花特别受到诗人、文士、画家的宠爱,寻梅、赏梅、咏梅甚至成了他们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在历史上将梅花人格化并与自己的生命融为一体的,以“梅妻鹤子”自许的林和靖最为典型;陆游也有“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老子人间自在身,挹梅不惜损乌巾”等名句传世。所谓画梅须同梅性情,写梅须具梅骨气,人们又赞扬王冕“画如其人,人如其画”为“人与梅花一样清”,就因为他曾这样题过自己所画的墨梅:“吾家洗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王冕画梅,将诗、书、画融为一体,他的梅诗、梅画,或题梅的书法,质文并茂、情景交融,体现出真、善、美的生命力和艺术境界,从而产生无限的感染力量。在历代画梅的名家中,王冕被誉为“梅仙”,他的诗、书、画我都比较喜爱,也敬重他的为人。

7我意识到不能只执意于“为画梅而画梅”。我也明知梅花是前人吟诗绘画的传统题材,历史上已有不少名家,不知产生过多少不朽佳构,而且各家各派的风格极其丰富多彩。可以说,画梅在诗、书、画融为一体的中国文人画中,是最为普遍也是成就最高的。高剑父老师在倡导中国画革新时,也提倡“新文人画”,即摒弃旧文人画逃避现实遁世消极的思想,要求新文人画具有积极入世的时代感。当今时代不同了,画家的思想感情更应随新时代而有所变化,我以为这里有个“继往开来”的问题,亦即继承与发展的问题。今日的新文人画,到底要继承什么?既要发展,又向哪里发展?这对于画家来说,这些答案都得通过艺术实践体现出来。

(一)破除笔法迷信

笔法其实真的很复杂,讲起来真有点不胜其烦。《东方艺术.书法》的肖文飞兄曾约我谈谈笔法,我一来没时间,二来不想12345,弄成个教材似的,就一直拖着。现在很多短训班,也少讲具体笔法,老师盯着学生的字,往往说:这一笔不够有力、那一笔不够圆劲,等等等,讲的多是结果,略去过程。这明明涉及到笔法,老师偏不说,也不知是不懂、说不出,或不愿意说。我有位朋友曾听过刘彦湖讲课,拿出作品,请教刘先生,问这用笔对吗?刘先生摇摇头,说了两个字:不对。然后打住。打住了,哪里不对呢?刘先生不欲再说,我的朋友也不便再问。如此一个“不对”,就成迷,就神秘起来。我在总结笔法时,着重提到这些字眼:顺逆、物理。脸不红心不跳滴说,这四个字,囊括了笔法的大部分内容,道出了笔法的核心问题哟。

先看顺逆。任何事物都存在正反两面,这个辩证关系天下皆知,套在笔法上照样管用。就以行书为例,举个非常简单的例子,写“永”字那个竖钩——至少有两种写法:顺写,逆写。即顺着那一竖,到钩时顺锋(类似中锋)出之,是谓顺;或在竖下时,看准笔毫已经有点侧(笔毫压扁了,左右两侧,一在左下,一在右上),到钩时错锋出之(笔毫交叉),是谓逆。就这样,写任何一个点画,都至少存在这样或顺或逆两种写法,没有唯一的标准,明白这一点,那叫相当重要。谁要说那一笔必须如何才是唯一标准,那叫画地成牢,自讨苦吃。当然如果是对着某字帖中某个特定的笔画,清清楚楚,是有唯一的写法的。

顺逆之外,还会生出很多“邪门歪道”,例如,断笔——我写到那个“永”字的一竖,写到尽头,偏不继续行笔出锋,而是停住了,提笔空收,然后移笔接着写其他笔画。这一招,恐怕 “二王”笔法就管不住我了,要动用颜真卿康有为何绍基林散之那一套笔法才能“解释”了。这就像人一样,至少有两种:男人、女人。还有一种,人妖啦。

相连的笔画有顺逆,相邻的笔画一样有顺逆。又例如我写完“永”字那一钩后,下一笔的“挑”又怎么办呢?很简单,继续顺或逆。顺的话,笔或基本归正(类中锋);逆的话,笔就换面。再继续,再同理。如此笔毫就在换面、归正,归正、换面的状态下循环往复,什么八面出锋,就是这个东东了。真的高手,一笔下去,不断换面,十几二十字,甚至三四十字或更多,都没有问题。

相邻的笔画,还有一个运笔轨迹的问题。这个轨迹,同样分顺逆。例如写一个提手旁,写完一横后,那个竖该怎么衔接呢?至少两种接法:顺接,直接连笔,竖下;逆接,自左上、右上、下,实绕或虚绕了一个圈。这个圈,也叫绕8字,实乃阴阳原理,笔毫可以乘机调整、归正。

这个运笔轨迹,再加上上下左右牵连、运动,就形成那么一股子气,就产生势——笔势,体势。势建立在基本点画书写的基础上,然后通过你自己情绪的演绎,就出现了。基本的点画,无论你写得多么准确到位,如果灌注不进你的情绪和独特感受,就徒有其形,就不得势。这是“技进乎道”的大问题,好比人不仅要解决三餐问题,还要解决情感、思想问题,相当重要。势也离不开顺逆,所谓顺势逆势是也。具体的势怎么落实操作呢?这里先引用空堂兄的话:“目下肚子已经饿了,而晚上还有一场电影要看”。

笔法就这么简单啦?是的,就这么简单。这是基本的道理。复杂的,是细节操作,是势的调动等等。例如一笔之中,具体怎样顺?怎样逆?当时的笔毫一般该是怎样的状态?等等,这是常态。常态之外,还有变态(复杂进行中)。范围扩大到书写状态、工具、材料、执笔等等各个层面。你拿着一支狼毫笔,一张熟纸,写每一点画,当你知道要怎样顺,怎样逆的时候,都很容易,小菜一碟(要是拿狼毫写生纸,那就有点自找麻烦。至于生纸写二王,不是天才,就是白痴)。而你要是拿着一支长锋羊毫,老想着该如何如何,怎么怎么,那也相当麻烦。那些毛软塌塌的,懒洋洋的,扶不上墙的烂泥,它们才不听你的话,你只能根据上一笔的状态,顺势的、随机的、自然的、“含含糊糊”的带出下一笔。注意,“含含糊糊”,带双引号,毛笔含糊,你自己要不含糊。林散之确实捡了长锋羊毫笔的便宜,混混沌沌,汤汤水水,但他自己呢,是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顺势生发,不管狼羊,都讲这个,有所区别罢了。这其实就是“物理原理”了。物理原理,相当于应激反应。什么叫应激反应呢?百度里这样解释:“机体受到各种有害刺激时,血中促肾上腺皮质激素和糖皮质激素增多,并引起一系列全身反应以抵抗有害刺激。”也就相当于我打你一拳,你条件反射的一缩,然后踢我一脚之类。笔法上就是:笔受压、反弹。如此而已。

清楚了顺逆、物理,就怎么随机应变,节节生发都行了。这浓缩的四个字,又可扩展开来,一而二,二而三,无穷。又想起沉默的刘彦湖。像他那样的高手,你说他不懂或是说不出来,那叫不知天高地厚。我只能按照我的思路猜,猜出一个字:累。别看那么一点点不对,真要说起来,三言两语还真说不清。更怕讲到最后,哥你还是一头雾水啦。

(二)从笔法说起

从上一篇短文来看,看得明白顺逆、物理的人还不是太多,甚至有些人只要看到“野狐禅”三个字,就开始捋袖子,仿佛只要听到“老鼠”,就条件反射的找棍子或练嗓子,没想过人家可能来自迪士尼。看得懂的朋友,我不但要感谢,还要找机会向他们请教,他们一目了然,说明站得比我高。看不懂就捋袖子的呢,我虽然有点怕,但非常感谢,他们为我挣足了点击率,充当着明星(有点晕)背后的操作公司或狗仔队角色,因此我也不怕别人笑我词穷,顺手逮个中书网流行词一表衷心:致敬。

别人看得来劲,自己未成体统,因此我又想,何妨再啰嗦几句。

顺逆和物理,我上文说是“囊括了笔法的大部分内容,道出了笔法的核心问题”。其实无论如何,这只是我在实践和教学过程中找到的比较好的概括和解释笔法的词儿,是一点经验,不算理论。我无法、也不想学理论家写得滴水不漏,我只记录我的理解和心得。与其把古人的理论倒背如流,字写得一塌糊涂,我倒宁愿信口开河。《红楼梦》第三十九回有云:村老老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村老老和情哥哥都是我的偶像。例如在书写的过程中,笔毫一般会出现中锋、侧锋、绞锋等状态。绞锋,笔毫扭结纠缠在一块,可谓逆。相对于绞锋来说,中锋和侧锋便自然都是顺的。例如在书写的过程中,毛笔一般会用到平动、摆动、环转、提按、顿挫等方式。

平动是笔杆或手腕摆动的幅度小,如三指执笔,如写二王等,运动过程中遇到的阻力相对小,因此可谓之顺。

摆动(摆笔)相对平动而言,笔杆、手腕等摆动的幅度较大,如写得满地打滚(没有找牙)的张旭、自称“悬手”(悬肘)的米芾、高执笔的黄庭坚等,笔画顾盼萦带间易团住一股气。摆动其实包含了逆顶动作,逆向行笔明显,阻力相对大,因此可谓之逆。

环转也基本两种:顺锋环转(如怀素),逆锋环转(如祝允明)。顺锋环转是笔毫基本保持中锋状态。逆锋环转如果保持弧度,其实就是绞转,笔毫在拐弯处扭了一下;如果成了角度,笔毫明显翻过了另一面,那就成翻笔。

提也分顺提和逆提。如写草字头左边那一点,顺提就是点下即顺势向右上提笔,逆提就是点下后,自左下向右上顺时针绕一个圈再提笔。按也分顺按和逆按,如写横折,顺按即顺锋顿笔而下,逆按(动作很小甚至没有)即换向近于翻笔。至于顿挫,站在笔毫状态的角度来说,是顺的。

又例如其他词汇,如刮笔、断笔等等,同样可接着解释:刮笔,有笔锋突然换向而刮的(其实就是翻、绞),有把笔杆先放倾斜了,然后随着运动的瞬间立起,笔肚刮纸面而过,逆势大的。都算逆。

本来相连的两笔,却一般在转折时断开了,这是断笔。断笔一样有顺逆两种接法:中锋接(如于右任),翻笔接(如祝允明)。林散之的断笔,经常在一根线之中突然断开,然后顺锋自然的接上,这是顺接法。他也有逆接法,下一笔也不顺着当时的笔势继续,而是有意断开然后换笔面,如他写一个“厂”字,横尽,即换如刀口那一面笔毫切(撇)出;或者写一个“木”字旁,横尽,然后一竖如法炮制;再或如写一个“耳”字,最后一笔继续如此这般。切出的线大都细而圆,已非二王路数。

以上简单举例(不便配图,有违娱乐精神),即可看出笔毫的状态、笔的运动方式、笔法词儿等,无不饱含顺逆道理。知顺逆,即知变通。更知“八面出锋”,原来不过如此。至于物理原理呢,那是如来佛了,所有闲神野鬼,全在“掌”握。

(三)笔法历来神秘。笔触纸,奄忽即过,追述分析,挂一漏万。平时多三言两语,不着边际,终于成了神秘兮兮。

常见人拿筷子喻用笔,两者确实极多相通。为了夹到那快肥肉,做出下意识的姿势,姿势如何没空理会,赶紧塞进流口水的嘴巴;为了写出某种效果,刻意变换笔毫或姿势,虽即瞬间,绝不含糊。由此可见,拿筷子较随意,用笔稍刻意。夸张点说,用笔更像时装表演,每走一步都有规可循,大意不得。

信奉拿筷子论者,用笔无不“自然”,结果往往把该知道的蒙蔽含糊了,自己不知所以然了。须像时装表演,时不时下意识的show一把,从此明道理,知分寸,得自在。show过之后,才真正理解自然,理解“筷子”。如此随意、刻意兼之,用笔至少包含三大内容:笔理、笔法、笔意。《容斋随笔》曾记东坡作诗“不与人同”,我追慕莫及。好在论用笔不是做诗,重经验而不必“创新”,因此下文若有拾人牙慧处,恰说明所见略同,所言不谬。

随便拿笔,随意书写,点画形状随即出现,笔毫转向随机呈现,这就是基本的笔理,也可谓拿筷子之理,自然之理。在此基础上,各人刻意调遣控制,后人总结出种种技巧,就可谓人工之理。自然之理是带壳之谷,人工之理已去壳成米——哪里需要圆一点、方一点、粗一点、细一点,枯一点、润一点,非人工不可。人工建立在自然的基础上,是高度的“自然”。无论自然或人工,笔理又都与工具材料密切相关,狼毫、羊毫、生纸、熟纸,品性不同,行状自异,无须赘述。

综合自然和人工之理,总结出各种技巧,就有了名正言顺的“笔法”。技巧五花百门,不一而足。什么绞笔、顺笔、切笔、摆笔、衄笔、翻笔、抢笔、蹲笔、掠笔、趯笔、驻笔、顿笔、提笔、按笔、逆笔、转笔、折笔、衅扭、中锋、侧锋,等等,名目繁杂,更何况每写一笔,都存在多种写法。不过这些伎俩,若在练习中仔细体会,找一两本字帖及书论琢磨几遍,逐渐也能理解七八,这里照旧不啰嗦。我感兴趣的是另外的两点,它们能拾零为整,对基本的技巧进行组织和变化。

一、顺逆。顺逆显然难以概括用笔。它们是一种辩证关系,宏观指引,在很多细节面前失之笼统,然而绝不妨碍它们的重要地位。

下面试举例:例如写竖钩——中锋直下,到钩时顺锋(中锋)出之,笔走外沿,是谓顺(图1);或略侧锋而下(顺亦可),到钩时翻折出之,是谓逆(图2)。

1 2例如写一横,平动可谓顺(图3),摆动可谓逆。

3祝允明写这一横,似先把笔倾斜,笔腹落纸,然后迅速渐行渐起,逆(图4)。

4例如写横折,于右任中锋顺接(图5);祝枝山换锋逆接(图6)。

例如写三竖,第二竖逆接,第三竖顺接(图7)。例如写一竖的起笔,切笔然后笔毫略扭转而下,逆(图8);或直落笔后略调整即下,顺(图9)。

567例如写环转,张旭顺转(图10),黄庭坚逆转(图11)。

8 9如上所举,顺逆原理几乎涵盖了用笔的变化规律。这不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非此即彼。而是顺水推舟,或逆风行船,平正与险绝兼之。顺逆本身有主次关系。从笔与纸摩擦的角度看,是以逆为主,顺为辅。从转折的方圆看,是以顺为主,逆为辅。从中侧锋的运用看,也是以顺为主,逆为辅。《三国志·蜀书·先主传》引《九州春秋》记载:(庞)统说(刘)备日:“荆州荒残,人物殚尽,东有吴孙,北有曹氏,鼎足之计,难以得志。今益州国富民强,户口百万,四部兵马,所出必具,宝货无求于外,今可权借以定大事。”备曰:“今指与吾为水火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譎,吾以忠;每与操反,事乃可成耳。今以小故而失信义于天下者,吾所不取也。”统曰:“权变之时,固非一道所能定也。兼弱攻昧,五伯之事,逆取顺守,报之以义,事定之后,封以大国,何负于信?今日不取,终为人利耳。”备遂行。文中有个“逆取顺守”。逆取,武力夺取,权宜之计;顺守,武力夺取之后,为遮掩“失信”,施以恩惠,收买人心。这里也是以顺为主,逆为辅,与用笔的中侧锋的关系一致。侧锋相当于探路的敢死队,中锋是杀敌的主力军。如张瑞图、杨维桢诸辈,以逆横行,从历史的角度看,正是充当点缀的角色。二王、张旭、颜真卿、怀素、米芾、王铎等圆转的才能唱主角。

二、轨迹。行笔轨迹照旧逃不出顺逆原理的如来大掌,独立名目,只为表述方便。出兵打仗,水陆并进,这可谓顺逆并用。水中陆上,具体的路线怎样走,便是轨迹。有笔画本身的轨迹,有笔画之间的轨迹。例如通常说的藏头护尾,三过其笔,成S状,与太极原理相通,便是笔画本身重要的行笔轨迹(轨迹千变万化,根据笔势而定)(图12)。

10通过分析图13的四种提手旁,笔画之间的行笔轨迹则可清晰明了。A上和下都绕一圈。B上和下都不绕圈。C上部绕圈,下部顺笔而过。D上部顺笔而过,下部绕圈。在使用频率上,纵观书法史,A、C居多,B次之,D较少。绕圈或不绕圈,两种手法循环交替使用,派生出丰富的变化,可谓行草书行笔的内在规律(绕圈同时也是转中锋的办法之一)。

11绕圈还分实绕和虚绕。实绕看得见连带线;或上一笔写完后,轻提然后继续顺势连接下一笔(如图13-A的上部)。虚绕看不见连带线,只存在两段独立的笔画,但暗藏绕的动作。历来以虚绕和不见连带线的实绕为主,因连带线过多易拖沓、见俗。张旭曾考颜真卿,说:“密谓际,子知之乎?”大意是:两笔出入交接之际,要密,你知道为什么吗?两笔距离近,顺势筑锋相接,便往往形成不见连带线的实绕,密。即便两笔距离远,也当用密,避免连带过多,空间切割琐碎。

绕圈与否,通过简单的笔画形状即可判断。如A的竖和提都分明重新起笔了,属间接呼应关系(绕);B的竖和提则是顺势而过,属明显的直接呼应关系(不绕)。

懂得行笔轨迹原理,可纠正书写过程中犹疑不决、踌躇不前、阻碍气脉畅通等问题。如此,知各种技巧,通顺逆、轨迹原理,虽用笔千变万化,也能像打仗一般,占据一点,控制一片。

然而,以上技巧,很容易将用笔停留于刻画表面的点画形状上,从而丧失更重要的点画质量——笔意。《说文解字》说:“词,意内而言外也”,诗词重言外之意,用笔求形外之意——一概的形而上,虚的,道。通过一定的速度和力度,使点画产生节奏感、书写感,出现锥画沙、印印泥等力透纸背的效果,形成禅乎佛也等等意境,或能走上正“道”。

速度决非指快速,也可以是慢速。快能刚狠,慢得韵致,关键要有主调,以快为主,或以慢为主。主次生节奏。力度这里指手挥运用力的大小。一般如用力大,行笔速度也会相对快一些,成正比关系。而究竟需用多大的力,因字而异,因人而异。你理想中的线条质量如何,将决定你的用力和速度。因此,相对于人的意识而言,速度力度等又都成了形而下的——它们还是技巧、手段。正真的笔意,只来自人的胸臆。在胸中自由生发、呼吸,一切的速度和力度,只好比人的喜怒哀乐,因情而来,随势而去。石开说书法是人的心电图。书法确实只忠实反映人的心跳,反之就虚伪,装腔作势,花架子。什么气势呀,文雅呀,境界呀,都是在胸中自然长出来的——好久不照镜子,今天一看,咦,脸上怎么又多了几颗痣!

从《诸上座帖》的翻笔说起

梁兄曾“考”我:你认为黄庭坚的《诸上座帖》(以下简称诸上座)有什么特色?我趁机回答了两个字:用笔。这两字最合卖粥老头胃口,于是等他张嘴分享,车也很快驶入正轨。

并非纯粹忽悠,我以为诸上座的特色之一确在用笔上。黄庭坚写完这本内容玄乎的“梵志诗”,五年后就西去,与“古人”“相见”了。较之早写几年的《李白〈忆旧游诗〉卷》的故作苍老深沉奇拙,反倒结体自然,用笔清晰。我们习惯说黄庭坚的草书会构成啦、能长线短点啦、是内紧外松啦,这些形式确实勾勒出了黄庭坚草书的大轮廓,然而如以为光记着这些就万事大吉,那就完了,它会干扰你正确解读诸上座,正如老头指路一样。

要诸上座芝麻开门,其实只消说一个字:翻。翻笔,古称折锋,这个写到折笔处,笔面阴阳互换的技巧,恐怕自用毛笔写字开始,就自然存在了。从外圆内方的王羲之书法来看,还崇尚中锋,还翻得很温柔。后来,差不多过了1000年,杨维桢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开始把笔翻折得也很刺激。有了先例,就只隔200年,张瑞图把翻笔当作了看家本领,扬肘抬肩,推向极致。然而,无论杨和张怎样折腾,都基本局限在折笔上折腾。

有谁敢在转笔、尤其是大草的右环转上折腾,用翻笔的吗?有,但我发现只有一个人:黄庭坚。通常在右环转处,只有两种用笔办法:顺转、绞转。而黄庭坚偏偏爱在这里动手脚,搞新花样。他既会按照旭素的来,画弧度,更会反着来,玩角度,不时弄出几个翻笔(图1、2)。甚至就是不折,在转笔、保持环转的情况下,还是要翻出一个漂亮的姿势来(图3)。

如果说转笔是大草的专利,前面的王羲之、杨维桢、张瑞图等人的行草不足以说明问题的话,那么请看张旭、怀素,直到宋徽宗、祝允明、王铎、傅山——这6人当中,张旭把右环转复杂化,加入了绞转(绞是一种自然现象,行笔过处,不得不绞);怀素这个学生禅杖起落,敲去一半,基本保留中锋顺拐了事;被江山和美人包围的宋徽宗,写到该处没空多想,随大流;火气冲天横冲直撞的祝允明倒是偶尔用翻,但他用的几近行法楷法,来不及在如此大跨度的环转上停留思量;王铎和傅山,收拾河山,重振中锋,遥接旭素的指导精神,几乎又回到原点(图4)。因此,大草,在惯常的右环转上用翻笔,且用得精彩,黄庭坚,又是空前绝后的。

为什么就空前了?问黄庭坚。为什么就绝后了?我哪知道。附件


12 15 14 13任何一个点画、一根线条,当运行到中段时(停止、提笔)都会出现大致几种外轮廓。 这些外轮廓由不同的起笔、行笔方式决定。有常态轮廓,有变态轮廓。

落笔角度、方向不同,笔毫运动方式更可以不同。起笔方式、中段轮廓之异同导致不同的转折、收笔轮廓。通过外轮廓判断笔毫的运动方式:1、外轮廓的平顺或凹凸。2、外轮廓的方或圆。3、上或下一笔的外轮廓特征。10

(笔者附图)

六法中以“骨法用笔”为最基本条件;国画的特色是由笔、墨产生气韵。笔为骨、墨与色为血肉。潘天寿认为“画事以笔取气、以墨取韵”,是很对的。但主要还是以行笔的线条为主,线条的厚重、轻倩、刚健、婉丽,形成不同的风姿,此即所谓“线条美”,事实上因各人的性格和书法训练而异途发展,形成多彩多姿各具不同的表现,从笔的本质上看来,画笔和画风二者往往保存着对应关系。可以说画家在书法上的训练,他的爱好、取舍方向,配合个性,造成行笔的习惯,以此决定他的画笔的特色。许多人都知道书、画同源,但行笔的工夫及其形成的过程,在画面上的运用诸问题,很需要进一步加以探讨和分析的。

明代上承元人遗绪,书与画的结合,比宋代又推进一步。赵孟頫已提出“石如飞白木如籀”的写法,倪迂折带皴,以侧笔取姿,王蒙杂树简直是以草法入画(指《青卞隐居图》),这些是众所周知的例子。线条美在画面所扮演的主角地位,逐渐为人所重视,到了明代发挥更为淋漓尽致,“笔墨”的条件作为中国画的核心,明人在这方面的成就,是不能抹杀的。

不少画家亦兼为书家,如文、沈至晚期的董其昌、八大山人,都是双轨并进而有高度的成就。有的原为大书家,余事作画,像王铎、张瑞图、傅山之流,画亦卓然可观。至于画家而工书者更比比皆是。明代大画家无不讲究“用笔”。唐六如论画云:“工画如楷书,写意如草圣,不过执笔转腕灵妙耳。世之善书者多善画,由其转腕用笔之不滞也。”可谓知言!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卷一论用笔即有十八则,虽然论书,移以论画,许多道理,正自相通的。

下面略举一些重要及较少被人注意的画家,从他的书法造诣可以看出他们画笔所由形成的根柢。

王绂 山人工写竹。自言:“画竹之法,干如篆,枝如草,叶如真,节如隶。”(《六如画谱》)全用书法来譬喻画。

1

刘钰 其七言草书(《古代书画图目》二·〇三一七)遒劲流转,画笔亦如之,涩中带润、柔中呈健。

2

姚绶 行草书运笔浑圆、干湿兼施(如《古代书画图目》二·〇三二五、三二六)。山水、竹石学吴镇,行笔路数至相近。

2

史忠 重用水墨,奇恣荒率(如《古代书画图目》二·〇四一三、四一四),信是如醉如痴,书、画行笔正一致。

3

郭诩 人物豪纵(如《古代书画图目》二·〇四四〇)。人称其“寄我清狂”,自题句用笔,重浊浑涵,一如其画。

5

陈淳 白阳书画皆从米海岳来。行书痛快淋漓,笔飞墨舞。写雨景亦水墨酣畅,满纸氤氲。

6

沈(周) 文(徵明) 文、沈书皆学山谷,同归而实殊途。沈得黄骨、文得黄态,而文兼工小楷、隶体,秀整而古意盎然,苍拙不及沈而妍丽过之,文之狂草可追怀素,故写兰竹尤洒落不羁,为沈所不及。观二公书画合符相用之方,于斯道可思过半。

7

8

唐寅 行书近鸥波,韶秀取媚。王弇州谓“其书阮熟”。又称其“行笔极秀润缜密而有韵度,惟小弱耳。”故其山水虽师法李唐,而化险为夷,骨力未能凝重,得其幽邃而乏其峻峭,亦以行笔近赵故耳。

9

徐霖 行书浏离顿挫,画笔亦如是。与杜堇合作长卷,兰石及双钩竹,纯出天真,神品之尤,全以书法作画,异乎常轨。

10

莫是龙 王世贞称其“小楷精工,过于婉媚,行草有豪迈之态”。如山居杂赋,洵是神来之笔。画之行笔,自非拘守绳墨者可比。

11

邹之麟 观其为张灵织女图题字,疏宕有奇气,学大痴富春长卷,亦极疏简,同一笔法。

12

由上举各家观之,画笔与书法正是同一鼻孔出气,处处可悟两者关联处之深。

自董华亭以禅理论艺,取《楞严经》“八还”之义,主张师法前人,贵在能会,而神与之离,如哪吒之拆骨还父。“还”的意义,非常紧要。八大画笔从董而来,晚期可谓拆骨已尽,深契“八还”,而自辟户牗,前无古人(他的印章有“八还”一号,即取自董说,人少知之)。若石涛《画语录》开宗明义,由“一画”说起,自能得源头活水,“一”以生二、生三,以至生出万般形态。执一以驭万,故所得在“用繁”,观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搜尽奇峰打稿》卷,可谓茂密之极;而《万点恶墨》卷,亦以繁见长。可谓有悟于“一即一切”之旨。故知石涛是小乘僧,八大则大乘(摩诃衍)禅师矣。

画家湛深于书道者,明其与画理相通之处,自可左右逢源。惟此须从实践中体会而来。不能迅速立致。艺人致力,须经三熏三沐,何止“八还”,而造境浅深,宛如“十地”。明代各家,深有悟于书、画行笔一揆之理,故造诣往往突过前人。此一关捩,至为紧要。故粗为阐述,以当喤引,望诸位专家有以是正之。

 

1草书,尤其是狂草,给人的艺术感受和启迪,是其他书体所不及的。要写好草书,必须有深厚的功底,主要是须过“五关”。

第一,动感关。

草书的笔画要动静结合,以动取胜。唐代王邕讲怀素的狂草云:“忽作风驰及电掣,更点飞花兼散雪。寒猿饮水撼枯藤,壮士伸眉如劲铁。”这一描述说明动感是草书的重要特征,没有动感就不叫草书。怎样写才能有动感呢?首先是行笔要讲求提按顿挫,不可使线条粗细一样。只要提按纯熟了,线条就会有轻有重,肥瘦相间,并能见列点画的气势,自然就动起来了。其次要讲求结体的形态动感。许多象形字,易于造型的,应精心设计,使其形态生动活泼,富有生命力。再次还应讲求篇章的动感。一幅好的草书作品,应能安排出:字忽大忽小,忽正忽侧,沿着主轴线,时有奔腾直泻,时有左右摆动。再加上能有几处醒目的“字眼”(指易造型的大宇),整幅作品就会出现龙飞凤舞的效果,自然就能强烈地吸引观者反复品味、联想。

第二,流畅关。

草书最忌滞呆,最重流美。要过流畅关,先要练好一笔成字?不少字都可以一笔写成,笔画多的偶有不连,但要血脉不断,即笔断意连。将一笔成字练好了,流畅问题可以说解决了一大半;再进一步就要解决好一气呵成的问题。这里讲的气,是指字的气势,而不是说要一口气写几行字,一气呵成对篇章而言,是要写成如行云流水,大气连绵;达此水准者,首数“颠张狂素”。如张旭的《古诗四帖》,可以看出在重同联前提下的气脉贯通。而怀素的《自叙帖》,不拘规矩,狂逸酣畅,自由奔放,数百字一气呵成,其驾驭笔墨的能力,造型布白之巧妙,后人很难达到。要把握篇章的流畅,就要重视字与字、行与行如何自然连接,要通过引带牵丝的技法来处理,但又不可游丝过多,不易连的不要硬连。这里说的是连绵草的艺术风格,至于章草、今草如何求得篇章流畅,不可一概而论,还应根据不同特点和要求把握。

第三,多变关:

草书的笔画,结体和章法都讲求变化。如笔法,所有书体都主张中锋用笔,以显示笔画的力度,而草书则不排斥侧锋用笔,以求秀美华丽。草书用笔讲求的是中锋为主侧锋为辅,相辅相成,刚柔相融,环弧绞转并施,所以草书的许多线条出现了似圆非圆、似方非方的妙笔,有时还掺杂一些篆、隶等等的笔画,或笔顺倒插等。可以说熟练地掌握了草书的笔法,就获得了草书的灵魂。再如字型结体的多变。王羲之在《兰亭序》中,写有20个“之”字、8个“以”字、7个“不”字,结体无一雷同,为我们追求多变作了典范。草书字的大小、轻重、正欹、聚散、交错等,讲求自然变化组合,不搞拼凑,方能显出千姿百态,增强草书的艺术魅力。至于通篇布白中的多变,应是跌宕起伏、错落有致,体现不同的艺术风格。

第四,节奏关。

草书写起来比其他书体快捷得多,这主要是由于字体的简化(用符号)和连笔所致。由此不能认为草书写得越快越好。尽管疾书能反映出对线条、字型、章法、墨色掌握的熟练程度,但是要一挥而就,却不是一件易事,它是艺技成熟的结果。因此,写草书除了掌握疾行,更要重视节奏,必须严格遵守章法规范书写,不可随意潦草。这就要求书写起来,疾迟交替,提按相间,笔画交代清楚。需快时,如飞动之笔画,必须疾行,慢了就出现不了飞动的效果:有的笔画要用勒涩法,速度就要慢一些—节奏感中比较难把握的是疾涩,速度过快看不出涩迹,用墨太多也出现不了,必须掌握速度和墨量都要适当才行。

第五,神采关。

这是最难过的一关。何谓神采?一般指书法的精神和意态。过此关必须形神兼备,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形质是产生神采的前提和基础,要过神采关,在形质上多下功夫是毫无疑问的。但是还应懂得,它不是全部,因为神采还来自对时代精神的把握:由此可以讲,立意比立形更重要。立不好意,精神何来?须知草书乃是意象结合的抒情艺术,只有先教育激励自己,才能感染鼓舞他人,引起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