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廼中,字汉宽,1921年2月生于北京,天津杨柳青人。曾任吉林市图书馆副馆长,研究馆员。1944年毕业于辅仁大学国文系。书法师事启功、刻印师法王福庵。书法能各体,最长于篆、隶,尤以汉篆深厚古朴、独具特色。治印端庄古雅,遒丽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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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雨露深恩,忆赏奇析疑,谈诗论韵,故府记游踪,历历前尘犹萦心目;超时代鸿儒巨匠,每辨真鉴古,解字诂经,砚边蒙教益,循循善诱获溉终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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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第一次知道启功先生名字是 1935 年的夏天,那时,我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长我三岁的哥哥廼隆在汇文中学念初中 。一天,哥哥从学校拿回一本汇文中学的年刊,在形形色色的画面中,署名启功的国画吸引着我的眼神—尽管当时还是童稚之年,可能受些家庭环境的影响吧,对书画之类,已是情有独钟。观赏之余,“启功”两个字深深地印在脑海中。后来,我在二伯父贡扬公(名毓瑶)那里多次听到启功的名字,虽未见面,神交已久。
我的二伯父贡扬公酷嗜金石、雅善书法、尤长篆书,是北平“冰社”的成员。冰社成立于民国十年(1921 年,正是我的生年)是一部分研究金石文字的学者和古文物爱好者,为了发扬国粹、研究学术、交流观摩藏品等而成立的友好型的松散组织。最初社长是易大庵,副社长为齐宗康、周康元,秘书为孙壮、柯昌泗。据我所知,随后还有许多书画篆刻家如寿玺、金禹民、胡佩衡、徐宗浩、汪霭士、丁佛言等加入其中,我的二伯父也是成员之一。比我大八岁的启功先生是其中最年轻的成员。
这里,不知谁带的头,年轻些的都叫我二伯父为“二大爷”,启功先生也就随着叫起来。
我于 1939 年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不久就见到了担任国文教员的启先生。他亲切地谈起我们间的世交,谈起我们共同的“二大爷”。我们好像成为了平辈,师生间的“隔膜”一下子打消了。在我心目中这位早就仰慕汇文年刊中的“学前辈”(我从小认为能画那么好的画、尤其是山水画的人是很了不起的),这时又和我共同叫着“二大爷”,是那么平易可亲。随着交往日深,师友之情与日俱增。
大约从 1939 年秋季开学起,我就邀集了同班嗜书爱画的同学王大安、金凤林、郭崇元、李年生、乐芝田等,再加上不约而同的美术系的梁敬莲、张瑾、袁小舟、张学礼等,或则数人邀集,或则个人行动,反正启先生(当时都这样称呼,一直沿续到现在)家有着无穷的凝聚力,每到星期天,尤其是我和王大安差不多很少缺席。我们向先生请教和谈论范围很广,大体上以书画为中心,兼谈艺术界和学校琐事等。先生知识丰富、幽默善谈,更多的时候是桌上铺着纸,陈着笔墨,先生总是一边动笔一边“闲”聊,在边写(画)边讲中,又是书画理论,又是文化知识,又是文坛掌故,又是各处趣闻……经常是一个礼拜天的上午或下午,就这样极度愉快而充实地过去了。这种日积月累、潜移默化的言教身教,是我们终生难忘的最美好的日子。
先生家里人口简单:母亲和姑姑、先生夫妻二人。一家雍雍睦睦、和谐愉快。那时大家都不富裕(有一二同学家境较好),但是如此经常地(常年累月)向先生请教,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还要拿点什么“束脩”之类,也没有一点点酒食征逐,互相馈赠。有的只是跟先生求张字、求幅画,求个扇面……都是小品,谁也不好意思求大的。回想起来,我求的包括扇面等也不下十几件,六十年来,经过历次劫难,今天留下的作品,仅剩下二尺小联一副,山水扇面一件(背面是溥侗写的 —溥侗,字西园,别署安处斋,艺名红豆馆主,擅书法、词曲,为清末民初著名京剧、昆曲票友)已经堪用自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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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们上大学一年时的下学期,学校组织了一堂安排在阶梯大教室的书法讲座。这个讲座由陈垣校长主持,启先生主讲。这是我在辅仁大学读书期间聆听惟一一次的大规模、高水准的书法讲演。讲台上配置了当时最先进的反射幻灯机(我记得是德国蔡司的),启先生准备了大量的图片资料,讲堂上黑着灯,启先生一边讲述,幻灯配合着讲述变更着幕布上的画面。其中有一组“镜头”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是展示当时刚从新疆高昌出土的一方魏碑墓志,墓志为朱笔书写,有趣的是只刻了一半。估计是兵荒马乱中不及刻完,匆匆入土为安的。从照片上显示出朱笔书写的未刻部分笔痕宛然,而刀刻部分则刀痕桀骜清晰可见,除文字未改外,与书写部分的笔致全然不同。这是一个极有说服力的铁证:那一时代的石刻风气,集中表现了刻手的“不听话”,从学其书法角度来说,学习时无论如何要特别慎重。启先生后来写的诗更为明确“学书自有观碑法,透过刀锋看笔锋”,诗写于 20 多年后的 1961 年,而其犀利之目光、精辟之论据,此时已完整地形成了。
在用笔上,启先生常用“笔肚”一词来讲授,常说“笔肚没写出来”“笔肚写出来了”。今天回想起,说“笔肚”就是“中锋”,似乎还不全面,我想是否再加一个“立体感”或者更接近些。
因材施教,不拘一格。启先生教我们每个人练字,不是要求每个人都写同一种帖,而是跟据每个人自己的面貌来介绍临写什么。我以前写褚遂良,同时写篆隶,也临过几天王羲之《圣教序》,但写起行书来却非王非褚,模样有点不上路。先生看后略显踌躇,对我说,“我把宋高宗介绍给你,你看怎么样?”说完从架上取下一本日本影印的册页,是宋高宗的墨迹真书。册页印制非常精美,我看后觉得我的字与它确有几分相似,但不好意思开口借临。先生看出我的心态,便毫不犹豫地递给我:
“拿回去写写看。”我入辅仁大学前,已对篆刻有了“半仙之体”,入学后也颇得师友称赏。在此时期,也为先生刻过印章若干方。由于印章的钤本也遭到过劫难,检点幸存的,只还有八方了,做为“印人”能够存下钤本,比起书画家来,还真有这点“优越性”哩!
在启先生身边求教的日子持续到 1944 年我大学毕业。后来事务庞杂、行踪不定,与先生见面明显见少。
北平解放后,人们沉浸于建设新中国、新事业的兴奋匆忙之中,同时作为我所最心仪的书画篆刻,却陷入一派“不景气”。这些艺术品种,在一时间好像成了旧文化的代表。
国家当时“包下来”的政策,“包”不到自由职业者们如靠“润笔”生存的书家、画家和篆刻家们身上。而这些的传统买主,则大部分流亡海外或收敛锋芒,紧缩开支。
因此,这方面的市场一落千丈,琉璃厂书画店成堆成垛的古书名画无人问津,到了“给钱就卖”的地步。对于我,书法刻印,本来就是业余自遣的性质,我有自己的社会职业,是被“包下来”的人员(启先生当然也是),在这些方面的共同爱好,也只有放一放了。
一系列“运动”,直到“反右派”“文革”,种种浩劫,无法也不必细说了。总之,1979 年才一切开始恢复了正常,与先生三十年的睽违,才又恢复了来往。可惜的是,这时的我,早已失掉了北京户口,而是远在东北的“化外之民”。然而,只要是有机会到北京去,第一件必办的事,就是向他老人家登门请安。而我在启府所遇到的第一件遗憾的事,就是原来四口之家,那样雍雍睦睦的完美家庭,两位老人陆续凋谢,那位轻易不出一语而又随时显露出善解人意的笑容的章氏师母,竟然也撒手人寰弃我的恩师而去了,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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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1979 年 9 月的一天,我的妻子孙贤舒到北京出差,带着我的“介绍信”找到启先生当时的住处小乘巷,代我去看望启先生。这是 30 年来第一次通音讯啊!先生看到来信,高兴异常,随即答应在我呈上的一幅清代旧纸上写字,同时谦逊地说:“这么好的纸让我写,非写糟蹋不可。”先生并复信一封,回绝了我同时求对联的要求。在信里推说写不好,这当然是托辞,事后我才觉察到,带去的对联纸虽也是旧品 , 但图案是木刻水印的折枝花卉,一左一右,上下联各七枝,五彩缤纷,不免有点俗气,领悟之下,才觉出自己的孟浪。
启先生在我捎去的旧纸上,写下了他《论词绝句二十首》中的六首,诗曰:“暝色高楼听玉箫,一称太白惹喧嚣。千年万里登临处,继暗缘何苦寂寥(李白)。
词成侧艳无雕饰,弦吹音中律自齐。谁识伤心温助教,两行征雁一声鸡(温庭筠)。一江春水向东流,命世才人踞上游。末路降王非不幸,两篇绝调即千秋(李煜)。
新月平林鹊踏枝,风行水上按歌时。郢中唱出吾能解,不必谦称白雪词(冯延巳)。词人身世最堪哀,渐字当头际遇乖。岁岁清明群弔柳,仁宗怕死妓怜才(柳永)。
潮来万里有情风,浩瀚通明是长公。无数新声传妙绪,不徒铁板大江东(苏轼)”落款处启先生写道:“汉宽吾兄相别三十年矣,1979 年秋重晤,书此请正。启功。”今天看来,这幅中堂确属至精之品,是那个时期启先生的代表作。先生还在我的一本册页,写下了不久前的一首自作诗,原题目是“失眠”(其一):“月圆花好路平驰,七十年唯梦里知。佛法闻来余四谛,圣心违处枉三思。满瓶薄酒堆盘菽,入手珍图脱口诗。昔日艰难今一遇,老怀开得莫嫌迟。”这里写的是“近况一首”。
先生所以随机写了这首诗,恐怕是它的尾联和我的境遇较洽合吧。
在以后的趋谒中虽然并非毫无机会,但由于受人之托较多,而先生这位有名的来者不拒的长者,在满足了我替人家提的要求后,哪还忍心再多占先生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但又一次的机会又不期而至了。
1981 年的 6 月,我和妻子同到小乘巷去看望,正在倾谈中,来了一位国际客人—日本某书道代表团的团长先生。只见先生向这位贵宾递过两幅日本产的精美卡纸,上面是先生画好的朱竹、梅花各一幅。他让这位贵客选择其一作为纪念品,而选剩下的,就指了我们一下,表示将题赠给我们。对先生的朱竹,我早已心向往之,今天佳作当前,可是只有二分之一的机会啊!
只见这位贵客一手拿着一张反复谛视,终于,像是下了决心,把那幅朱竹放下。我可打心里高兴了,心说,你这外行可便宜了我—说他外行,一点也不屈心。他把自己谛视的一端,转了 180°,恭恭敬敬地双手递过去,请求题款。先生接过来,再转了 180°冲着自己,然后濡墨题上款识—原来这位日本客人看了半天,竟然一直在倒着看!这对我们,真是喜从天降,而且还得到了“俪赏”的双款。
从七十年代后期起,我的书作在当地不断受到重视而求书者日多。这使我想起隋代书僧智永“铁门限”的故事—人家喜欢你的字,上门来求,把门限(今称“门坎儿”)踩破,竟然拿铁皮把门限包上,成为“铁门限”。
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不为我所喜。因之灵机一动,即自名我的书斋为“无门限斋”,这又有何不可?
求老师题额是无庸置疑的了。这次是按当时的门楣尺寸大小裁就纸张请赐题的。先生特在纸尾跋曰:“汉宽大兄世大人,乐意近人,海涵地负,余事以铁笔自娱,嘱题此额,何让《西铭》。”应该说明一下:这里的“汉宽”是我的表字,而“大兄世大人”一称,是和前面谈到的“二大爷”一称一脉相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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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随着先生知名度与日俱增,随着我和先生的师生关系日益为人们所知晓,无法完全避免的就是虽然尽量控制然而又是永无休止的需索—代为求字、求题跋、求匾额……
我所供职的“吉林市图书馆”首先得到了题名。近年,图书馆迁入新馆,拟把原竖式的改成横式,可惜当年(1981)所写原迹因经手人没注意保管早已遗失,我只好拓下原木刻的成品,照先生的笔意修改放大后交工刻成横式。这种“亵渎”,也确实出于无奈,不知“下真迹”几等了。
为吉林市代求而得到俯允的还有:吉林市档案馆、吉林市致和门立交桥、北山画院和为吉林市名胜北山补题“文革”被破坏的前人联语之一,“盈畦、满目”联。
这里应说明的是,原联语为某名家所拟,“一畦杞菊为供养,半壁江山入画图”。先生看了说此联不妥,“半壁江山”是山河破碎,他把它试改一下。就随手写成“盈畦杞菊堪颐养,满目江山即画图”。真是点铁成金,也给我以很大启发。
吉林市的雾凇是全国有名的自然景观。我曾数次恭请启先生游吉林、赏雾凇,因为这也是一次登长白(或吉林望祭殿)亲履祖先遗迹的机会。但每到这个季节,不是另有重要活动就是身体不适,所以一直停留在愿望上。1993 年的 1 月,我妻子孙贤舒陪同吉林市党政领导一行人到启府邀请先生参加吉林的“雾凇节”。对于远行,启先生还是婉辞了,只答应写几个字,并当时提笔舒纸,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写了一首描写吉林雾凇的七绝:
“雾凇木稼实奇观,南土希逢北地宽。雾岭冰川增异景,森林竟作玉壶看。”北京画院著名画家纪清远是我亲姑母的孙子,是清代著名大学者纪昀(晓岚)的六世孙,北京市的政协委员。
2001 年,他获知北京宣武区的晋阳饭庄占用的原址是纪晓岚在北京做官时的故居。这时北京市为修筑两广大道,需拆除若干旧建筑,而晋阳饭庄就在拆除之列。为了保护下这一文物古迹,他四方奔走,得到诸多有关人士的支持,北京市领导特批把两广路线稍作移动(这一下多花了几千万元!),同时把晋阳饭庄的一部分(原故居)开辟为纪晓岚纪念馆。为此,清远通过我,得到启先生的慨允,在目疾未瘳中赐题了“纪晓岚纪念馆”的匾额。
但目前因实物资料尚在搜集中,内容还比较单薄,暂定名“纪晓岚故居”,此匾尚未正式悬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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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前面谈过,和先生相识不久,我的还不成熟的印章就逐步地钤印到先生的作品上。这种不动声色的奖掖,真胜似千万句褒语!先生多年的艺术生涯中,已经积累了不少名家所制印作,先生不怕玷污了自己的书画,而使我的拙作居然能够僭入,我岂能不孜孜以求,尽量刻得精到些。然而,伎止此矣!
我为先生所刻印作,可分为两个时期:1940 年至1948 年共有八方,1979 年至 2004 年共三十方。
其中“启功九十后作”一印,刻于辛巳(2001), 这一年先生生第 90 年(即所谓虚岁九十),为此,先生特以小诗一首,跋语一通分别书于扇面相赠如下:
“箑叶临窗晓日初,失眠病目不堪书。平生一眚滔滔是,九十年来记已无。不佞生于壬子仲夏,今年始周八十又九。
汉宽仁兄世大人惠制此印,钤此志谢。弟功谨识。辛巳仲秋。”又在印章钤盖之侧跋曰:“汉宽先生每年赐制,此其近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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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启先生做了一辈子老师,奖掖后辈是他老人家一贯的作风。1995 年,在各界友朋一再要求催促下,我开始搜寻作品,为出版《刘廼中书法篆刻集》和“书法篆刻展”作准备。我的集子本打算分成书法集和篆刻集两册出版。
就敬请先生分别题写《刘廼中书法集》和《刘廼中篆刻集》,先生欣然应允。等题好了一看,落款上竟然写了两个“敬题”,这可把我难为坏了。“责问”先生,答曰“当然得这么题”!那种不容置疑的口吻,使我只有敬领致谢。
我听说先生给黄苗子先生题写书名,也用了“敬”字,被黄先生做了手脚,运用现代科技轻松地把“敬”字处理掉了。我是否也照此办理呢?经反复思考,觉得并不甚妥。我就原样未改,印在书里,并在《后记》中说:“想来想去,还是姑仍其旧吧。一以保留原貌;二则可以昭示后人,前辈们是如何提掖晚生的拳拳之意的。”启先生还在目疾中为作品集题诗,诗曰:“ 铁笔追秦汉,柔毫继晋唐。中华书艺古,千载见遗芳。”为这本书的出版,先生还致信其弟子、文物出版社社长苏士澍,请其帮助想办法,足见先生呵护之殷。虽然该书最后的出版落在弟子鞠稚儒肩上,但对先生的感念,却是难以释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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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2002 年 9 月,是北京师范大学百年华诞,也是启先生从教 70 周年,北师大与全国政协书画室、中央文史馆、国家文物局、九三学社中央等单位在东方美术馆举办了“庆祝北京师范大学百年华诞、启功先生从教 70 周年—启功书画展”,我与妻子专程赴京祝贺。开幕式那天,坐在台下远远望着九十高龄的启先生,感慨万分。启先生从教 70 周年了,而我从师先生也六十余年了,如今先生已届耄耋之年,身体每况愈下,想来感慨万千。这时,台上各主办方代表已先后发言,主持人请启先生讲话,先生接过话筒,对站在左右的乔石、王兆国等领导说:“我不讲话,我向各位首长提个要求,咱这开幕式能不能到此结束,大家都站有一会了,还是看展览吧!”老人的善良、幽默,赢得一片掌声。当我走进展厅,想与先生“报到”时,先生因劳累过度而晕倒,被医护人员推出了展厅,紧急送回医院。这是近年来去北京唯一一次没有当面向先生请安。
2005 年 6 月 30 日凌晨 2 时 25 分,启先生因病不幸仙逝,我病中含泪作挽联表达哀思,并让妻子专程赴京送到先生灵前:
六十年雨露深恩,忆赏奇析疑,谈诗论韵,故府记游踪,历历前尘犹萦心目;超时代鸿儒巨匠,每辨真鉴古,解字诂经,砚边蒙教益,循循善诱获溉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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