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书和楷书是什么关系?写行书一定要打好楷书基础吗?学过书法史的都知道,行书先于楷书产生于东汉末期,创始人刘德升;楷书到三国才有,创始人钟繇。刘德升在创行书时还不知楷书为何物,哪里有楷书基础?这个历史事实告诉我们,没有楷书基础也可以学习行书。

1图/钟繇《宣示表》选字

当然,客观地说,有楷书基础,对行书的学习有一定的帮助,但作用大小因人而异,也有些楷书对行书的学习弊大于利,比如颜楷,不少人学了之后就写不好行书了,为什么?道理很简单,前者夸张提按,后者淡化提按,强调平动。这是两者根本区别。颜真卿又为什么楷行兼擅呢?那是因为他写楷书和行书用的是两套笔法系统,可以灵活切换,互不干扰。

行书笔画和楷书笔画有哪些不同呢?

第一,行书笔画起、行、收、折动作更干净利索,细节步骤衔接不露痕迹,一气呵成;

第二,楷书(尤其唐楷)笔画折处提按明显,行书笔画折处以平动为主,即前者基本是笔锋的垂直运动(提按),后者主要是笔锋的水平运动;

第三,行书笔画之间强调气的连贯,有呼有应,有起有承,甚至直接连笔;楷书也有气的连贯,但比较隐秘,非高手不能领悟;

第四,行书运笔抑扬顿挫,快慢交替,节奏感明显;楷书没有那么明显。

虽為草写,但字字独立,甚少连笔牵丝;笔势凝重,具乾净俐落之韵;转笔处带圆润,收尾常带反捺笔,显露硬拙峻拔的笔调。 这便是王宠《杂书帖》。看一页便醉在这笔墨之间;用笔是多麽的舒服,忍不住要多看上几遍!

1 2(第一则)夜燕石湖草堂。

风竹泠泠虚草堂。春星歷歷净琴张。

冥栖自许专丘壑。痛饮寧辞典鷫鸘。

歌曲玲瓏花鸟恨。舞衣颯沓薜萝长。

十年献赋头蓬葆。明发天台度石梁。

3 4(第二则)山居。

山鸟羣飞多好音。苍苔白石净中林。

前峯麋鹿窥人过。半壁藤萝碍日阴。

万里冥冥黄鵠羽。百年落落紫芝心。

未论战胜违朝市。遮莫狂歌任陆沉。

5(第三则)清明日寄家兄。

清明野寺春风颠。忽忆曲江花满烟。

燕雲朔雪音书外。粤女吴儿蹴鞠边。

捧日长瞻天北极。荷锄新卜瀼西偏。

五陵豪侠如相问。丰草长林只醉眠。

漢碑傳下來的數量非常多,有像《史晨碑》《劉熊碑》這樣的完整碑刻,也有像前篇所講的《朝侯小子碑》這樣的殘碑,今天要講的也是殘碑中的壹種:張景殘碑。

1此碑的碑石出土時間較近,殘損不多,文辭可讀。這個碑的名字有點小爭議,啟功先生在他的詩解註釋裏說,實為景出資為郡中造覆蓋迎春土牛之屋,世間有稱之為張景造土牛碑,是沒有詳細加以審讀的原因。是造屋,不是造牛。沒有細讀,不知啟功老先生所說的是不是正確,但想必治學嚴謹的啟功老人不會妄說。

原詩是:石言張景造郡屋,刊刻精工筆法足。勸君莫買千金碑,劉熊模糊史晨禿。

2學漢碑為什麽要註重殘碑我們逐句解說壹下。

第壹句,石言,石碑上記載,張景造郡屋,張景為郡中造覆蓋迎春土牛之屋,而不是造土牛。這句還是為這個碑正名。

第二句,刊刻,雕刻。精工,精致的刀工。筆法足。刀工雕刻反應筆法很完備,很充分。

第三句,勸君莫買千金碑,勸慰君子們學習書法的時候不要只註意那些價值千金的碑刻。

第四句,劉熊模糊,《劉熊碑》字跡模糊,史晨禿,《史晨碑》拓的次數太多有點不顯筆法了。

啟功老人在註解裏講道,漢張景碑上的字體體勢嚴整中不失姿媚之趣,而且碑石才出土,字口完好,所以筆法形態都表現的很充分,可惜的是石頭的質量好像不如上章節提到的《朝侯小子碑》,如果再被不斷的拓寫下去,不知還能不能保留原石的豐采。

3學漢碑為什麽要註重殘碑漢隸的傳世作品很多,名作也多,但因為這些碑刻傳世很久了,不斷的氈捶往復,拓取次數過多,導致原石上筆鋒鋒穎幾乎看不出來,沒了風韻。那些傳世的秦魯名碑,要不就說是宋拓,明拓,但究竟是那壹年拓的拓本,沒有明證,但如果拓本上某個字,或某個筆劃沒有損壞,往往就會價值連城,但究竟碑刻原始雕刻時,筆畫的原貌如何,誰也不知道了。

因此啟功老人建議,在研習漢碑時,寧肯選擇《朝侯小子殘碑》《張景殘碑》這樣的殘石的精拓本,珍藏把玩,細細揣摸,也不原意花大價錢去買那些價值千金的著名碑刻來。其實這是啟功老人的實用之談,我們在學習書法時,不要拘於名聲,而應當從實用的角度出發,找真正筆畫齊整,保存完好的碑刻去學習,而不是拘於名聲,非著名碑刻不學。

1胡佩衡像

从前的人论画,第一先讲究气韵。究竟“气韵”是什么东西呢?不论哪一种画,它的成因固然是笔、墨、色、纸喽!但是叫这一张画能引起人的美感的观念,在笔、墨、色、纸以外,必须还有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就是“气韵”!比如:画一棵树,画一座山,画一个人,画一匹马,能叫人一看就认得出是树,是山,是人,是马,这不过是把形式画对了。若能再使人看出树的姿势很挺拔,山的气象很浑厚,人的行动很潇洒,马的体态很活泼,眼睛一看,心中觉得爽快,这样的趣味非从“气韵”领略不可!何况山水一门专抒写天地间极好的景致,若是毫无气韵,岂不成了槁木断源,一点生趣也没有了吗?所以我们学画,在气韵方面是千万不可忽略的!

但是古人关于“气韵”的真义总不肯解释透彻,不说是“可以意会,不可以言传”,就说是“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在学画十年以上的人,虽不必解释,自然会明白的。若是初学画的人,既不知道气韵是什么样儿,又得不着一个浅显的解释。这种疑团郁结不开,畏难的心既发生,学画的热情也就冷淡了。

现在学术公开,我所以先将中国山水画气韵的来历和类别讲说出来,使我们一般初学画法的同志不再受此种的迷困,于我们学画的功夫也容易进步!

“气韵”的来历,古人常常归之于天性,所以后世学画山水的对于“气韵”一层很是畏难。如今我们先把南齐谢赫的“气韵必在生知”和宋朝郭若虚的“气韵得自天机,出于灵府”的种种议论放在一边,但就人为的方面加以研究!

唐志契说:“气韵生动,与烟润不同。气有笔气、墨气、色气,运用活泼,自然生动。烟润不过点墨无痕迹,皴法不生涩而已。”他的意思未尝不是,但为初学讲解,非从烟润入手不可。譬如:画同样的两张墨笔山水,一张是画完了就染,一张是画完了再用淡墨水渲(用淡墨水在山石的皴擦处及树皮、树叶等处罩加一层叫做“渲”)它一次,然后再染色。将这两张画悬起来一比,看前一张觉得很干燥,看后一张觉得很浑厚、连贯。这虽是烟润的关系,但是气韵的影响也就由此渐渐发生了。若更就根本上研究“气韵”有三个法子:

第一要知道画理。古人的山水无不从写生得来,所以树石、人物的远近距离形成态度,处处都有研究,都有取法。作出画来处处都合乎情理,自然会生动,自然会有气韵。清朝秦祖永说:“有理方可与言气。有气无理,非真气也。”这样看起来,不背乎画理是气韵的根本了。

第二要多临古画。古人的画不管是从天分来的或是从功夫来的,既然可以传世,必然有几十年的心得,它的气味总不会坏的。我们临摹久了,它们的气韵自然与我们的笔墨化合。清朝方薰说:“委心古人,学之而无外慕,久必有悟,悟后与生知之气韵,殊途同归。”这又是取得气韵的一个捷径。

第三要常游名胜。既然晓得画理,又得了古人的笔墨,就可以实行写生。写生不只写景,大凡四时寒暑、晴雨晦明的真相,必然身历其境,才能领略得确实,心地越开拓,笔墨必然越潇洒。若是仅仅地靠着古人,仍不是成大家的办法,所以明朝董其昌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然后作画,自然丘壑内营。”嘉善柏古喜作山水,游寓西湖,冒雨执伞,上北高峰顶,曰:“此真米南宫高房山蓝本也。”这更是气韵实验的功夫。

2作品图例采自:月雅书画中国网 高清数字博物馆

“气韵”的来历,上边已说过了,但是学画的功夫不同,所以作出来的画,它的气味也万不能一样,因为气味是显露的,不必张扬,也不必遮掩,是雅是俗,可以一望而知。大凡有气势而又有风韵(趣味)的叫做“雅气”,有气势而没有风韵的叫做“俗气”。我更把气的雅俗按着最容易看出来的样子,各分为几类:什么气是我们所当有的?什么气是我们所当去的?并且各样举一个例子,便于初学的参考。

雅气的分别(一张画之中也有包含两种气韵的,此不过分析清楚易于识别):

(一)雄厚气。这派的画大半叠嶂重峦,雄伟浑厚。如同有正书局印的王叔明《青卞隐居图》,它的磅礴气差不多都跑到纸外头了。(神品)

3(二)苍润气。这派的画笔力挺拔,气势淋漓。如同神州国光社印的沈石田八段锦册,真有老气横秋、烟云腾溢的样子。(神品)

(三)灵爽气。这派算是画中能品,不论何等的景致,都能画得活泼妥当,变化如意。如同有正书局印的王石谷宋元十二景册,看见了真可以爽神悦目。(能品)

(四)淡寂气。这就是古人所说的“画写胸中逸气”了。一般文人学士偶然遣兴,虽是寥寥几笔,不求形似,可是笔笔沉着,有一团静穆的气象显露出来。如同神州国光社印的李长蘅山水册,实在得了倪云林天真幽淡的味道。(逸品)

4倪云林 容膝斋图(局部)

(五)清秀气。这派的画干干净净,一点烟火气也没有,而且笔墨超脱,意趣别致。如同罗振玉印的恽南田山水册,清幽之趣令人可爱。(妙品)

俗气的分别(俗画中有几种,只具形态,全无气味的。如同潦草的画如何叫做“气”?不过概括言之,使学者易于了解):

(一)霸悍气。用笔太露锋芒,着色过尚艳丽,最容易生霸悍的气味(就是火气)。看着似乎苍老,实在纵横的习气太大。初学千万不要学的!如果有了这个毛病,赶紧临南派清秀的稿子就好了!因为他只学北派的苍老而不秀润的缘故。

(二)市井气。店中卖的纱灯、扇子,上面所作的画可算是这一派。既无毛病,又很工细,但是要不得的!因为作画的人没读过书,又没临过帖,用笔、用墨全不讲求,所以甜俗的气味出来了。学者有了这个毛病,必须根本推翻,从用笔、用墨处入手去临摹古画,或者还可以改过来。

(三)板滞气。有一般食古不化的人不知道变通,作出画来虽然功力很大,却是不会活泼,如同一张死画,总是手生心迟的缘故。若能多临多看,或者就没有这个毛病了!

(四)污涨气。初学作画,既不知道理法,又看不着好帖,只在石印本子里用工夫,最容易犯了污秽的毛病。第一是远近、浓淡不分:画一层又加一层,层次越多越不清楚。第二是不会着色:不是渗淡,就是浓滞,处处免不了痕迹。这都是污涨的原因。应当寻一本清秀的画帖,细心去临,笔墨越简淡越好。若能寻访一个画家,听他的指导,进步就更快了。

(五)草率气。不论什么事情,勉强塞责,总不会好的。何况是山水一门,有无穷的变化,荒唐草率,哪能得着真趣。常见青年人躁心太胜,不但作小幅画,顷刻而就,就是作大幅画,连渲带染,也用不了半天的工夫,处处的笔墨都浮在纸上,没有一点沉着的气概。须知道古人五日一水,十日一石,并不是古人痴笨,恐怕有一笔不到处,反倒为全画之累了。至于我们现在是学画的时代,又当怎样……

(六)沉浊气。大凡自命学画成功的人,最喜用浓墨。起初总觉着他的画墨气不够,这里添添,那里加加,甚至远处的山也要涂上几笔浓墨。久了习气越深,居然是一片模糊,就有了沉浊的气味。譬如:吃饭用咸菜,起初不过吃一点,久了越用越多,虽然给他盐吃,他也不觉得咸了。在行将就木的人尚不要紧,在青年染此种习气,将来如何得了,所以“宁淡勿浓”的话须要牢记在心!

以上所说的各种气味是就显著者而言。学者对于俗的呢?应当警戒着不要犯了!对于雅的呢?须多多用工夫!并且将我所说的各种画帖,各买上一本(共七八元钱),多看几次,多临几遍,日子久了,自己的气味与古人的气味渐渐化合了,自然创出一种特别雅秀的气韵来,这就是将来成名家的根本。

还有一层:学者作画的时候,窗户须明亮,几案须洁净,就连笔、纸、墨、砚、水碗、色碟等物,也要干干净净的。心里除去一切的杂念,专心致志地去画,气味绝不会俗的。况且临摹古人的画稿,或默写所见过的好景致,既无有躁心,哪里有俗气?

“气韵”的来历、种类大概说过,我更把学画山水的益处谈谈。山水就是风景画,在中外图画里,发现得都最迟。因为风景画是知识高了的人观察出来的,所以山水画在图画中地位最高,而且人人都欢喜它。若把山水画学好了,它的益处很大,在实用方面不必说了,是人人都知道的。若在精神方面说,它的益处更大!古人说过:“学画山水,可以养性情,除烦闷,释躁心,迎静气,多享大年。”这是什么缘故呢?一则:心中既静,神经不致受伤,画得了一张画,挂在墙上,自己一看,很觉快爽(是就着有点程度的说),精神的愉快,最有益于卫生。二则:画山水的人都爱游览名山大川,参观天然的风景,因之多吸新鲜空气,身体自然会强的。就以近代说:董元宰活了八十三岁,王烟客活了八十九岁,王圆照活了八十岁,王石谷活了八十六岁,王麓台活了七十四岁,这更是学画山水的最大益处了。

一叶扁舟,

天水茫茫,

越发比照人的渺小;

人在旅途,

所见多异乡风物,

孤舟一系故园心。

1▲ 晋代 洛神赋图第一卷(局部) 顾恺之

2▲ 隋代 游春图(局部) 展子虔

3▲ 唐·李思训《江帆楼阁图》(局部)

4▲ 唐棣(款) 1351年作 朔风飘雪图(局部)

5▲ 五代 《潇湘图》(局部) 董源

6▲ 《寒江独钓图》 宋 马远

7▲ 宋 《赤壁后游图》(局部) 马和之

8▲ 宋 许道宁 《渔父图》局部

9▲ 宋 《江天楼阁图》(局部) 佚名

10▲ 宋 《秋山红树图》(局部) 萧照

11▲ 宋 夏圭《西湖柳艇图》(局部)

12▲ 宋 《渔舟唱晚图》(局部) 许道宁

13▲ 宋 《春山渔艇页》(局部) 佚名

1一 、王铎生平及交游

王铎一生身处动荡之世、历遭坎坷之运,正是在明清易鼎那样动荡的时代背景下,造就了王铎及其辉煌的书法艺术世界。王铎生于明神宗万历二十年(一五九二),河南孟津县双槐里。据《王觉斯先生传》载,王铎先世为太原人,明代时迁徙到孟津县。王铎幼承庭训,并于明万历己酉年(一六零九)负笈山西蒲州(今永洛县)河东书院就学,并开始习画。明天启元年(一六二一)在开封乡试中举,次年中进士,时年三十一岁。后相继授翰林院庶吉士、编修、少詹事等。

2 4 3明 王铎 临圣教序之一、二、三 1625

晚明黑暗动荡的政局,牵动着仕途上的王铎。四十岁后的王铎,面临着朝中阉宦党争、朝政腐败,加之李自成农民起义的内乱与女真人崛起后的虎视眈眈,大明朝廷面临着严峻的内忧外患。崇祯十一年(一六三八)王铎被晋升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学士、经筵讲官、教习馆员。在此期间,因王铎上疏弹劾杨嗣昌,规谏崇祯帝勿于围剿农民起义时加派剿军饷给百姓,两次得罪于崇祯帝,触犯圣怒。同时,关外清兵大举入关侵犯,纵横河北、山东等地,京师戒严,王铎分守京城大明门,之后,幼女、次女相继夭卒,心力交困的王铎两次上疏乞归省里,获允后遂归孟津乡里,他在大明王朝的政治生涯于此基本告了一段落。然在政局动荡,内扰外患并作之中,朝廷于崇祯十三年(一六四零)又重新任命王铎为南京礼部尚书。赴任途中,由于农民起义战火四起,父亲、母亲相继亡故,王铎未到任即漂泊于中原、江南诸地。

5明 王铎 临柳公权《圣慈帖》

6明 王铎 拟欧阳询书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1649

崇祯十七年(一六四四)三月,李自成率领的农民起义军攻克北京城,崇祯帝自缢。此年五月,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称帝,史称南明政权。次年,王铎因在农民起义军追杀福王时有救护之功,被升任为东阁大学士,旋加太子少保、晋少傅。南明小朝廷在颓败大势之下也无力回天,终于一六四五年五月被清兵攻破南京城。大学士王铎、礼部尚书钱谦益等降清。此间,王铎备受当地百姓责骂凌辱,“铎为市民所执,訾其误国,众手交加,须发立尽”。仕清后不久,王铎被召进北京,被授予礼部尚书、弘文院学士,后又任太宗实录副总裁并加太子太保。清顺治九年(一六五二),王铎病笃,回到河南孟津老家。是年逝于家中,享年六十一岁。

7明 王铎 临褚遂良本《兰亭序》 1636

王铎生于明朝,成长于明朝,仕于明朝。明朝灭亡清取而代之,这在王铎的精神世界和现实生活中都是如同地震般的巨变,他的人生亦随之彻底改变。清入关后,王铎不得已出仕清王朝,好友钱谦益在为他作的《墓志铭》中记载他此时期状态:“既入北廷,颓然自放,粉黛横陈,二八递代。按旧曲、度新歌,宵旦不分,悲欢间作。”可以想见,王铎本已饱受乱离之苦,仕清后又遭世人鄙夷,内心矛盾与纠结难以排遣,醉情于酗酒,“居常垢衣跣足,不浣不饰,病亦不肯服药,久之更得愈,则纵饮,颓堕益甚”。仕清后,王铎在政治上很难有所作为,书画诗文成为他排遣内心纠结和压抑的最好手段,特别是风行雨驰的狂草书法最得宣怀,于是他“每与诗友酒徒,招歌僮、设果饵,酒酣歌吴骚,按节迭和,每至鸡鸣不寐,宾客潜散亦不顾……辄醉,取大笔迅扫千尺绫素,不复知世间有是非荣辱事”,一如他所言“字画诗文,吾辈之寄耶、爱耶、憎耶”。王铎寄情于诗文书画,特别是最能抒心写意的行草书体,成就了他粗头乱服、淋漓痛快的个人面貌。在清入仕的最后八年,五十多岁的王铎迎来了书法创作的高峰期。正如他的好友黄道周就曾说:“行草近推王觉斯。觉斯方盛年,看其五十自化。”

8明 王铎 临兰亭序17cm×25.3cm×5 吉林省博物馆藏

王铎成熟期的淋漓恣肆书风与他在入清的内心世界互相表里,内心的矛盾和张力,是其心态、情感世界在其书风上的外化。作为明王朝的遗臣,王铎不得以投降清廷,出处有亏,大节不保,备受当时汉人士林舆论苛责,尤其受不仕清廷的遗民圈中士大夫文人的诟病,王铎内心充满了抑郁、纠结,书法成为其寄托和宣泄的载体。从外在来讲,现实生活的压力也时刻让他几近疯狂。清廷取得统治权后,一方面是残杀汉族抵抗者,另一方面则笼络汉族士大夫与前朝旧臣为其所用。在王铎的社交圈子里有奋力抵抗的孤臣孽子,也有屈项仕清的贰臣。明亡后,与王铎莫逆之交的倪元璐自缢殉国,成为汉人仕宦圈的楷模;黄道周极力拥护明王朝之残余力量,兵败被俘,舍生取义。而另一方面,与王铎同仕二朝的孙承泽,在南党首魁陈名夏被处斩后,因“豪附陈名夏,表里为奸”,被处入狱。这些友人的遭遇投射于王铎的内心,由生存环境的高压所形成的艺术上的张力也在其后期的书法作品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9明 王铎 临王羲之 1627

形成王铎书法艺术特征的诸因素中,有两条特别突出:一是他一生艰险动荡的阅历,特别是明亡仕清在其情感世界中形成的张力,凸显其拓落不羁、狂放恣肆的性格特征;另一方面,他的书法得益于他在书画圈的广泛交游与切磋学习。王铎生平交游十分广泛,特别书画交游,董其昌、黄道周、倪元璐、钱谦益、周亮工、孙承泽、郭宗昌等书画、收藏界的精英都是王铎的好友,他与“同年”倪元璐、黄道周,被时人称为“三株树”“三狂人”。他们三人之交友,始于明天启二年(一六二二),此年王铎时年三十一岁,殿试名列三甲第五十八名,赐同进士出身。《拟山园选集》卷首有黄道周序:“曩千戌庶常之简,凡六人,惟觉斯、倪鸿宝、与我最乳合,盟肝胆,孚意气,石氏砺廉隅,又栖止同笔,研为文章。爱焉者呼三株树,妒焉者呼三狂人,弗屑也。”王铎与董其昌的交谊也甚笃,在《拟山园选集》中就有与董其昌切磋书画的尺牍多篇。同时,王铎与当时一同仕清的钱谦益、周亮工、孙承泽等书画收藏家、艺术赞助人的交谊深厚,常在一起游宴切磋。

10明 王铎 青圃通邻巷51.2cm×256cm 荣宝斋藏

这种书画圈中广泛交游,不仅扩大了王铎的视野、使其书艺不断提升,同时也扩大了其书法在大江南北的影响力,尤其是在北方。正如倪后瞻在《倪氏杂著笔法》中云:“其字以力为主,淋漓满志,所谓能解章法者是也。北京及山东、西、秦、豫五省,凡学书者以为宗主。”这是王铎同时代书论家的客观记录。

1《元腾墓志》,或称《元腾暨妻程法珠墓志》。志原题《大魏故城门校尉元腾墓志铭》。

刻于北魏神龟二年(公元519年)十一月九日。1925年于河南洛阳城北徐家沟出土。后归河南博物馆。志高51.3厘米,广55.5厘米。正书。十八行,行十八字,共304字。著录于黄立猷《石刻名汇》,王壮弘《六朝墓志检要》等书。赵万里《汉魏南北朝墓志集释》收入图版。近年《中国书法大辞典》、《中国书法鉴赏大辞典》均收入。

此志体势在扁方之间,体裁尚方而笑意方中寓圆,故显得刚而有韵,具俊秀飘逸之态,有的横画眉笔时微向右上波捺挑起,故有隶意,而其结构平正中有险绝之态,十分耐人寻味;有的笔画中截略粗,两较细;有的戈钩笔意动荡凝练,饶具意趣。此墓志镌刻精美,足资书法爱好者临摹借鉴。2 19 18 17 16 15 14 13 12 11 10 9 8 7 6 5 4 3

书学上碑与帖的争论,是远自乾嘉以来的事。提倡碑的攻击帖;喜欢帖的攻击碑。从大势上说,所谓“碑学”,从包慎伯到李梅庵、曾农髯的锯边蚓粪为止,曾经风靡一时,占过所谓“帖学”的上风,但到了现在,似乎风水又在转了。

从主张学碑与主张学帖的,两方面互相攻击的情况来说,在我看来,似乎都毫无意义。为什么说是毫无意义呢?且待后面说明。现在我先从碑、帖的本身讲碑、帖。在这里,我们得弄明白什么叫做碑?什么叫做帖?碑与帖本身的定义和其分野在哪里?

(一)碑:立石叫做碑;以文字勒石叫做碑。碑上的字,由书人直接书丹于石,然后刻的。包括纪功、神道、墓志、摩崖等种种石刻。

(二)帖:古代人没有纸,书于帛上者叫做帖。帛难以保存久远,因之把古人的书迹,摹刻到石或木上去的叫做帖。在此,书与刻是间接的。包括书牍、奏章、诗文等等的拓本。

1普通讲到书法的类别,是以书体为单位的,如篆、隶、分、草、正、行;以人为单位的,如钟、王、欧、颜等等;在没有写明书者的年代的,是以朝代为单位的,如夏、商、周、秦等等;也有以国为单位的,如齐、鲁、楚、虢等等;还有以器物为单位的,如散氏盘、毛公鼎、齐候罍、莱子侯碑、华岳碑、乙瑛碑等等。以碑帖来分优劣,以南北来分派别,这在书学上是一个新的学说。

原来尊碑抑帖,掀起这个大风浪者,是安吴包慎伯。承风继起,推波助澜,尊魏卑唐的是南海康长素。包、康两氏都是舌灿莲花的善辩者。包著有《艺舟双楫》,康著有《广艺舟双楫》,其实两楫只是一楫。这两部书,影响书坛可真不小。但是,发端这个议论的,却并不是安吴,而是仪徽阮芸臺(元)。而阮氏的创论,又未始不是因为受到王虚舟“江南足拓,不如河北断碑。”一语的暗示。若再追溯以前,如冯钝吟云:“画有南北,书亦有南北。”赵文敏云:“晋、宋而下,分而南北。”两氏虽有南北之说,但含糊笼统,并无实际具体的议论。

阮氏是清乾嘉时的一个经学家,而以提倡学术自任,著述极富,刻书尤广。亦能书小篆、汉隶,相当可观。他始有《南北书派论》及《北碑南帖论》两篇文章(揅经室三集卷一)。清代的学术考据特别发达,当时尤其是古文字学,更为进步。因此,从古碑、碣、钟鼎文字中发现新义,其价值正足以弥辅正史经传某些不足之处。

阮氏既是学经大师,又留心翰墨,眼见自明以来,书学囿于阁帖楔序日漸衰落,而清代书法,圣祖(即康熙)酷爱董香光,臣下模仿,遂成风气。至乾隆皇帝,又转而喜欢学赵子昂字,他本身既写得一般恶俗气,而上行下效,一般号为书家的书法,专务秀媚,绝无骨气,实在已到了站不起来的时候。以振弊起衰为己任的阮氏,既有所触发,思为世人开拓眼界,寻一条出路,于是写了《南北书派论》和《北碑南帖论》两文。

这两篇创论,就好比在重病人身上打了一针强心剂,又替病人开了一帖用巴豆、大黄的药,使庸医刮目相看。论两篇文章的本质,原是考证性的东西。是他就历史的、地理的、政治的发展,作为研究性的尝试论。可以说,他是很富于革命性的,这实在是有所见,不是无所谓的。本来学术是天下之公器,他尽管提倡碑,但他的精神,则全是在学术上,竖立新学说的一种学者态度。现在先摘录两篇文章的论语,以便加以探讨。

2《南北书派论》:

“盖由隶字变为正书、行草,其转移皆在汉末与魏晋之间。而正书、行草之分为南、北两派者,则东晋、宋、齐、梁、陈为南派;赵、燕、魏、齐、周、隋为北派也。南派由钟繇、卫瓘及王羲之、献之、僧虔等,以至智永、虞世南;北派由钟繇、卫瓘、索靖及崔悦、卢谌、高遵、沈馥、姚元标、赵文深、丁道护等,以至欧阳询、褚遂良。”

“南派不显于隋,至贞观始大显。然欧、褚诸贤,本出北派,洎唐永徽以后,直至开成,碑版、石经尚沿北派余风焉。”

“南派乃江左风流,疏放妍妙,长于启牍,减笔至不可识。而篆隶遗法,东晋已多改变,无论宋、齐矣。”

“北派则是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而蔡邕、韦诞、邯郸淳、卫觊、张芝、杜度、篆隶、八分、草书遗法,至隋末唐初贞观永徽金石可考。犹有存者。”

“两派判若江河,南北世族不相通习。至唐初,太宗独善王羲之书,虞世南最为亲近,始令王氏一家兼掩南北矣。然此时王派虽显,缣楮无多,世间所习犹为北派。赵宋阁帖盛行,不重中原碑版,于是北派愈微矣。”

“梁代王裒,南派之高手也。入仕北朝。唐高祖学其书,故其子太宗,亦爱好王羲之书法也。”

他的《北碑南帖论》里说:

“古石刻纪帝王功德,或为卿士铭德位,以佐史学。是以古人书法未有不托金石以传者。秦石刻曰:‘金石刻,明白是也’。前后汉隶碑盛兴,书家辈出。东汉山川庙墓,无不刊石勒铭,最有矩法。降及西晋、北朝,中原汉碑林立,学者慕之,转相摹习。唐修晋书,南北史传,于名家书法,或曰善隶书;或曰善隶草;或曰善正书、善行草,而皆以善隶书为尊。当年风尚,若曰不善隶,是不成书家矣。”

“帖者始于卷帛之署书,(见《说文》)后世凡一缣半纸,珍藏墨迹,皆归之帖。今阁帖如钟、王、谢诸书,皆帖也,非碑也。且以南朝敕禁刻碑之事,是以碑碣绝少(见《昭明文选》)。惟帖是尚。字全变为真、行、草书,无复隶古遗意。…… 东晋民间墓砖,多出陶匠之手,而字迹尚与篆、隶相近,与兰亭迥殊,非持风流者所能变也。” 同时他又说:“北朝碑字,破体太多,特因字杂分隶,兵戈之间,无人讲习,遂致六书混淆,响壁虚造。”“北朝族望质朴,不尚风流,拘守旧法,罕肯通变,惟是遭时离乱,体格猥拙……破体太多,宜为颜之推、江式等所纠正。”

3他又承认:

(一)短笺长卷,意态挥洒,则帖擅其长。

(二)界格方严,法书深刻,则碑据其胜。

可见他的碑帖长短论,说得非常开明。不过,我们从这两篇文字中看来,他的南北分派立论,不论从地域上,或是就人的单位来说,他作的系统的说法不能圆满,恐怕事实上也无从圆满。而且会越弄越糊涂的――因为地与人的分隶与各家书品的分隶,要由南北来划分得清清楚楚,其困难极大,甚至不可能。

正和其它学术方面,得划分南北派,或某派某派差不多。我们试就碑帖的本题来说,比方拿颜鲁公的作品来讲,《家庙碑》、《麻姑仙坛记》、《颜勤礼》等,是碑;《裴将军》、《争座位》、《祭侄稿》、《三表》等,是帖。就人说,他是山东人,属北派;就字体说,他的字体近《瘗鹤铭》,应属南派。

现在姑且不谈鲁公,即使在阮氏自己两文中的钟、王、欧、褚诸人,他们的分隶归属不是已颇费安排,难于妥贴了吗?至于他说到帖的统一天下,是归功于帝王的爱好,这也仅是见得一方之说。固然帝王的地位,可以使他有相当的影响,但我觉得书法的优劣和书体,在当时的流行是主要的影响。右军的书迹,为历代所宝,唐宋诸大家,没有一个不直接、间接渊源于他。《淳化阁帖》一出,影响到后来的书学。

但王帖的风行和他之所以被称为书圣,决不是偶然的事。一方面是王字的精湛,如羊欣论羲之的书法说是:“贵越群品,古今莫二,兼撮众长,备成一家。”这样的称赞,似乎也决与亲情无关。另一方面社会上应用最多的,不消说是正书和行书。而正、行的极诣,又无人否认是王字。所以王字的盛行,亦自属当然的趋势,初未必由于帝王的爱好。诚然,我相信以帝王的地位而提倡,石工、陶匠的字也可以风靡一时。但是,说因为帝王提倡石工、陶匠的字,便要永为世法,那我觉得是可疑的一件事。

4阮氏之说开了风气后,到了包、康二人,索性树起了尊碑抑帖、尊魏卑唐的旗帜来。他们虽然都祖述于阮氏,但是已经走了样。他们二人的学术,既颇粗疏,态度又很偏激,修辞不能立诚,好以己意,逞为臆说之处很多。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终欲以石工陶匠之字,并驾钟、王。如慎伯论书,好作某出自某的源流论,说得似乎探本穷源,实则疏于史学,凿空荒谬。长素把造像最恶劣者,像齐碑隽修罗、隋碑阿史那,都赞为妙绝。龙门二十品中,又深贬优填王一种,都是偏僻之论。

为什么说包、康二人尊碑抑帖的最大论证处,祖述于阮氏呢?阮氏怎样说的呢?在他的《南北书派论》中有一段:“宋帖辗转摹勒,不可究诘。汉帝、秦臣之迹,并由虚造。钟、王、郗、谢,岂能如今所存北朝诸碑皆是书丹原石哉?”

本来世人厌旧喜新的心理,是古今未必不相及的;以耳代目的的轻信态度,也是古今不肯用心眼、脑子的人所相同的,所以其实是属于一种研究性的文字,人们便信以为铁案。阮氏的两篇文章,大概慎伯、长素,读了以上几句,未加详细研究,一时触动了灵机,便好奇逞私,大事鼓吹,危言阿好,而后人又目为定论。其实关于阁帖的谬误,治帖的,如宋代的黄思伯便有《阁帖刊误》,清代的梁山舟有《淳化秘阁帖考正》,都在阮氏之前,阮氏当然都已经读过了。至于碑的作伪与翻刻,本来就和帖的情形一样。而拓本的好坏,那是治帖的人和治碑的人都同样注意和考究的。

为什么说包、康二人的修辞不能立诚呢?因为很稀奇的是,他们叫人家都去学碑、学魏,而自述得力所在、津津乐道的却正是帖――见《述书篇》(慎伯)、《述学篇》(长素)那岂不是正合着俗语的所谓“自打嘴巴”么。

我往年读慎伯、长素的论著,颇欲作文纠谬。后见朱大可君有《论书斥包慎伯、康长素》一文(东方杂志二十七卷第二号《中国美术专号》)真可谓先得我心,那篇文章,实在是有功于书学。他的论证非常切实,原文相当长,这里不引述了。诸位研究到这个问题,那正是一篇重要的参考资料。

我对于碑、帖的本身的长处和短处,大体上很同意阮氏的见解。因为我们学帖应该知道帖的短处;学碑也应该明白碑的短处。应该取碑的长处,补帖的短处;取帖的长处,补碑的短处。这正是学者应有的精神,也是我认为提倡学帖的和提倡学碑的,互相攻击是毫无意义的理由。对于如何比较两者的看法,我认为:

(一)碑与帖本身的价值,并不能以直接书石的与否,而有所轩轾。原刻初拓,不论碑与帖,都是同样可贵的。

(二)碑刻书丹于石,经过石工大刀阔斧的锥凿,全不失真于原书毫厘,也难以相信。

(三)翻刻的帖,佳者尚存典型。六朝碑的原刻,书法很多不出书家之手,或者竟多出于不甚识字的石工之手。

(四)取长补短,原是游艺的精神。只有如此,才有提高、有发展。

因此,我认为碑版尽可多学,而且学帖必须先学碑。碑沉着、端厚而重点划;帖稳秀、清洁而重使转。碑宏肆;帖潇散。宏肆务去粗犷;潇散务去侧媚。书法宏肆而潇散,乃见神采。单学帖者,患不大;不学碑者,缺沉着、痛快之致。我们决不能因为有碑学和帖学的派别而可以入主出奴,而可以一笔抹杀。六代离乱之际,书法乖谬,不学的书家与不识字的石工、陶匠所凿的字,正好比是一只生毛桃,而且是被虫蛀的毛桃。包、康两人去拜服他们合作的书法,那是他们爱吃虫蛀的生毛桃,我总以为是他们的奇嗜。

我经过相当时间的推敲和思考,决定用“书髓”二字来包举本讲。因为在这一讲里所要谈的,可以说是书学上的最高修养,比较抽象,古人也不大把它分析、讲明。正如孙过庭所谓:“设有所会,缄秘已深;遂令学者茫然,莫知领要,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又云:“当仁者得意忘言,罕陈其要;企学者希风叙妙,虽述犹疏。”这在初学者听来,或者以为同书法不甚相关;对于引證古人的议论,或者感觉会很平凡,或者是感到不容易领会。其实呢,到是千真万确,妙而非玄。现在为了诸位易于明了起见,提纲挈领,在本讲总题之下,先总的、概括地谈一谈。

大概书法到了“炉火纯青”,称为“合作”的地步,必定具备心境、性情、神韻、气味四项条件。那么,四项条件的因成是什么呢?阐述如下:

(一)心境:心境要闲静。如何会闲静呢?由于胸无凝滞,无名利心。换句话说,便是没有与世争衡、传之不朽的存心――不单单是没有杂事、杂念打扰的说法。只有这样,才能达到心不知手,手不知心的境界。心缘静而得坚,心坚而后得劲健。临池之际,心境关系可真不小。《书谱》以“神怡务闲”为五合之首;“心遽体留”为五乖之首。又说:“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无间心手,忘怀楷则;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锺、张而尚工。”这是到了极闲静的境界,才能如此。

(二)性情:性情要灵和。缘何得灵和呢?讲到灵字,便联想到一个“空”字。譬如锺鼓,因为它是空的,所以才能响;如果是实心的话,敲起来便不灵了。和字的解释是顺、是谐、是不坚不柔,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性情的空灵,是以心境的闲静为前题的。心境的能够闲静,犹如钟鼓,大叩之则大鸣,小叩之则小鸣。《书谱》以“感惠徇知”为一合;一“意违势屈”为一乖。又说:“写《乐毅》则情多怫郁;书《画讃》则意涉环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史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谓涉乐方笑,言哀已歎。”又云:“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历,而风规自远。”性情和书法的关系如此。

(三)神韻:神韻由于胸襟。胸襟须恬澹、高旷。恬澹高旷的人,独往独来,能够不把得失毁誉扰其心曲,自舒机轴,从容不迫,肆应裕如。我们可以想像诸葛武侯,他羽扇纶巾的风度如何?王猛扪蝨而谈的风度如何?王逸少东床袒腹的风度如何?神韻又是从无所谓而为来的。宋元君解衣槃礴,叹为是真画士;而孙过庭以“偶然欲书”为一合;“情怠手阑”为一乖,其故可思。有人说:神韻是譬如一个人的容止可观,进退可度。大致果然不错,但那个可观可度,我看正不免见得矜持,还不够形容一个人的逸韻。譬如馆阁体的好手,不能说不是可观可度,然而终不是书家,因为其中有功名两个字。孙过庭说:“心不厌精,手不忘熟。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所以能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也就是因为胸中不着功名两字。

(四)气味:其为由于人品。人品是什么?如忠、孝、节、义、高洁、隐逸、清廉、耿介、仁慈、朴厚之类都是。古人说:“书者如也。”又说:“言为心声,书为心画。”这个如字,正是说如其为人。晋人风尚潇散飘逸,当时的书法也便是这个气味。鲁公忠义,大节凛然,他的书法,正见得堂堂正正,如正士立朝堂模样。太白好神仙、好剑、好侠,诗酒不羁,他的书法也很豪逸清奇。本来,一种艺术的成功,都各有作者的面目和特点。面目和特点之所以不同,这是因为各个作品,有各人的个性融合在内。试看,同是师法王羲之,为何歐、虞、褚、薛的面目,自成其为歐、虞、褚、薛呢?孙过庭云:“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一个人的人品,无论忠义、隐逸、耿介等等,莫不反映到他的书法上去。读书人首务立品,写字也先要人品,有了人品,书法的气味便好,也越为世人珍贵。

1四者除了天赋、遗传关系之外,又总归于学识,同时与社会、历史的环境和条件,也是分不开的。有天资而不加学,则学识不进。现试言:

(一)学识与心境的关系:孩子们初学执笔,写成功几个字,便喜欢听大人们称赞一声“好”。艺术家如果不脱离这种心理,常常要人道好,这就糟了。为什么糟呢?是因为他名利心太重的缘故。请设想一下,如果张三说他极好,李四说他不好,他还来不及辨别对方是什么人,他们的话有什么价值,而只是希望李四能改变主意,也说他好,结果又来了个王五,批评他某一点不好,你想,这样他的心境如何能闲静呢。

(二)学识和性情的关系:天下事事物物,万有不齐;各人的性情,自然像各人的面孔一样,也大有不同。对于书法来讲,也是如此。历代大家,各有面目,各有千秋。如果甲说锺王字好,乙说颜柳字好,于是各执己见,“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成见在胸,入主出奴,由辩论、笔战而相骂起来。结果去就质于一位学爨宝子的丙,那岂非笑话。本来颜、柳书虽有习气,但不能掩其好处。自己不能静观体会,缘何便可一笔抹杀。所以学问深,则意气平,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学问深者,必善于倾听客观的分析、各种不同见解;善于吸收各家精华,也必能保持冷静的头脑和闲静的心境。

(三)学识和神韻的关系:学问高者,见多识广,心胸高旷,独来独往。因为心中毫无杂念,毫无与世争衡之心,书画诗文,其气息必超脱尘俗,潇散飘逸,神采清奇。否则“不虞之誉,求全之毁。”“一庸人誉之,便自以为有余;一庸人毁之,便自以为不足。”得失劳心,真是何必!也使人觉得可笑。“见富贵而生谄容,遇贫贱而生骄态。”其实,他的富贵于我何加;他的贫贱于我何损,这只能显露了自己的胸襟和人格。即如拿王逸少的胸襟来讲,他所以“袒腹东床”,那时候,他正觉得大丈夫不拘小节,何患无妻,天热乐得舒舒服服。一方面看了他的弟兄辈,一个个衣冠整齐,一副矜持模样,目的原是想讨郗家小姐做老婆!眼前来的,又不知是谁的未来的丈人峯,未免心中要暗好笑呢!”

(四)学识与人品的关系:识由学而高,学又因识而进,二者是有相互密切联系的。“有所为,有所不为。”这是由于学识。“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好。”这也是由于学识。有些人不能说是没有学问,但为何他偏干不忠不义的勾当呢?那是由于不能分别义、利,于是淫于富贵,移于贫贱,屈于威武。归根结底,他原是并没有得到圣贤的真学问,因此便无定识,而影响到他的人格。有些人学古人的书法,偏先学到他的恶习,有毛病的地方。这是好而不能知其恶,是由于不学以致无识,而以醜为美,影响到书品。宋代书家苏、黄、米、蔡,据说这个蔡原是蔡京,但是后人因为蔡京人格有问题,不配和其他三家並称,所以配上了一个蔡襄。元代赵子昂,本来是宋朝宗室,国亡之后,还做异族大官,这于人格上就有问题了。所以虽然他的书法功夫不仅好,也够漂亮,但总觉得是浮滑一路,骨子差了。明末清初的王觉斯,天分真高,笔力比文徵明一辈强得多,《擬山園帖》的摹古功夫,更可见他的学力。但他自己面目的书法,粗乱得很。他又为宦官魏忠贤写生祠碑,于是人家便看不起他了。讲书法关系到人品,或以为不是“在艺言艺”的态度,但我以上所讲的,即以艺术至上的立场而合到人品,我想,这並不离题。至于一辈嗜古的收藏家,珍贵新莽的泉货、蔡京的《党人碑》、秦桧的书札,那是历史保存的意义,在我看来,倒不单单是好奇与物稀为贵。

以上所言,实在是卑无高论,但与书道联系之处,各位可以隅反。现在将古代书家所论到的,有关四项修养的话摘录于后,供诸位参考。

2蔡邕曰:“书者,散也,欲书先散怀抱。任意恣情然后书之,若绾闲务,虽中山兔毫不能佳也。夫书,先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言不出口,气不盈息,沈密神采,如对至尊,则无不善矣。”(云间按:“如对至尊”尚是眼前有人,心中有人,非是。

黄象论书云:“须得精毫佳纸之外,犹曰:‘如逸预之余手,调适而意佳娱,正可以小展。’”

王羲之曰:“凡书贵乎沉静。”

王僧虔曰:“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必使心忘于笔,手忘于书,心手遗情,书笔相忘。”

欧阳询曰:“莹神静虑,端己正容,秉笔思生,临池志逸。”

虞世南曰:“字虽有质,迹本无为。禀阴阳而动静;体万物以成形。达性通变,其常不主。故知书道玄妙,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机巧必须心悟,不可以目取也。字形者,如目之视也。为目有止限,由执字体也。既有质滞,为目所视,远近不同。如水在方圆,岂由乎水?且笔妙喻水,方圆喻字,所视则同,远近则异。故明执字体也。字有态度,心之辅也,心悟非心,合于妙也。借如铸铜为镜,非匠者之明;假笔传心,非毫端之妙。必在澄心运思,至微至妙之闲,神应思彻,又同鼓琴轮指妙响,随意而生,握管使锋,逸态逐毫而应,学者心悟于至妙,书契于无为,苟涉浮华,终懵于斯理也。”

孙过庭云:“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

唐太宗曰:“神,心之用也。心,必静而已矣。”

苏东坡曰:“人貌有好丑,而君子小人之态不可掩也。言有辩讷,而君子小人之气不可欺也。书有工拙,而君子小人之心不可乱也。”

黄山谷曰:“用心不杂,乃是入神要路。”又云:“书字虽工拙在人,要须年高手硬,心意闲澹,乃入微耳。”

米南宫曰:“学书须得趣,他好俱忘乃入妙。别为一好萦之,便不工也。”

晁補之云:“书工笔吏,竭精神于日夜,尽得古人点画之法而模之;浓纤横斜,毫发必似,而古人妙处已亡,妙不在于法也。”

虞集曰:“譬诸人之耳、目、口、鼻之形虽同,而神气不一,衣冠带履之具同而容止则殊。”

梁山舟曰:“写字要有气,气须从熟得来,有气则自有势。”

曾文正曰:“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书亦如之。”又曰:“古之书家,字里行间,别有一种意态,如美人眉目可画者也。意态超人者,古人谓之韻胜。”

郝经曰:“客气忘虑,扑灭消驰,澹然无欲,修然无为,心手相忘,纵意所知,不知书之为我,我之为书,悠然而化。从技入于道,凡有所书,神妙不测,尽为自然造化,不復有笔墨,神在意存而已。”

孔孟论学,必先博学详说。上面所引前贤精要议论,无非在说明心境、性情、神韻、气味四项,惟或是说到其一、二种,或是笼统全说着,总之在同学们能细心体验。

我在第一讲的书法约言中,已约略谈到了我国的书法史――书体的变迁。又因为站在实用的立场上,和初学书法的基本而言,所以历次所讲的,都是正楷,也兼带行书。本人对于篆、隶二种书法的观念,认为纯属美术,不是一般的应用。

即论它的应用范围,也极为狭隘,几乎全在装饰方面,譬如题签、引首、篆刻、题额等等,平时一般人是用不到的。梁·庾肩吾倣班固《古今人表》作《书品论》,集工草、隶(今正楷)者一百二十八人品为九例。以“草正疏通,专行于世”,故于诸体不复兼论。他对于篆、隶二体说:“信无味之奇珍,非趋时之急务。”本人的态度也正是如此。

自然,诸位如果有更多的空暇和浓厚的兴趣,欲求旁通复贯,当然去研究。如果因为要表示做一个书家,必须精通四体,好像摆百货摊,要样样货色拿得出,那么,我奉劝诸位正不必贪多。一个人成为书家,能精正、行二体已是了不得,若是贪多,便易患俗语所说的“猪头肉块块不精”的毛病了。

诸位看古今社会上所讲的“精工四体”者,究竟有那一体有他的独到之处?《书谱》云:“元常专工于隶书(即今日之楷正),伯英尤精于草体,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拟草则余真,比真则长草。虽专工小劣,而博涉多优。”可见有一专长,已是很不容易了。右军书圣,流传下来的也仅见真、行、草呢。

1说到这里,本人更有一种偏见,从来写篆、隶字的,不论对联、屏、轴等等,年月及上下款,也都是写正、行的。写篆、隶的书家,因为他的正、行功夫总比较欠缺,加上篆、隶二体与正、行的用笔、结体不同,在一张纸面上看起来,就大有不调和之感。现实社会上的风雅者,求人书篆联、草联,还要请加跋,用正、行译写联中句子,为书家者也漫应之,颇为有趣。

在这里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书学上对于学书,向来有二个不同的主张,像学诗、古文辞一样。一是主张顺下,便是依照书体的变迁入手,先学篆而隶而分而正;一是主张先学正楷,由此再上溯分、隶、篆。二者之外,也有圆通先生发表折衷的见解说:学正楷从隶书入手。那么究竟应该怎样才好呢?我的看法是:学诗、古文辞,顺流而下的主张是不错的、科学的;但书学方面的三种主张,似乎都是一个伟大的计划,在实际上却都是无须的。

因为这几种书体,除了历史关系之外,在用笔和结体上就很不相同。学书既因实用,而以楷正为主,何必一定要大兜圈子呢?至于最后一种说法,如果学者欲求摆脱干录、经生、馆阁一般的俗气,以及唐人过分整齐划一而来的流弊,进求气息的高洁雅驯,那么,隶、楷的消息较近,这种说法还具有二、三分理由。

清代有一个好古的学者,平时作书写信,概用篆书,以为作现在的楷正是不恭敬。(其书札见昭代名人册牍)写给小辈或僕辈的乃用隶书,真可谓是食古不化。孙过庭云:“夫质以代兴,妍因俗易。虽书契之作,适以记言;而淳醨一迁,质文三变,驰鹜沿革,物理常然。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必易雕宫于穴处,反玉辂于椎轮者乎!”赵瓯北讥当时一辈,力事复古的文学者说:文字的起源是象形八卦。“然则千古文章,一画足矣。”真可谓快人快语。

本人为一般的旨趣,实用为尚。因此,本讲虽标题书体,而所讲的仅限于真、行、草三种。孙过庭云:“趋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畐,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行、草的关系,原为密切,草书虽非初学的急务,但就因为关系的密切来讲,不能不连带同讲。

2(一)真书

真书,便是正楷书。今人言小楷书,便是昔人所言小真书。真、正二字,异名同实,原是通用的。初学正楷书,宜从大字入手。若从小楷入手,将来写字,便恐不能大。昔人言小字可令展为方丈,这是说要写得宽绰,原因是一般学者的通病,为拘歛而不开展。其实大小字的用笔、气势、结构是不同的,我们看看市上所流行的黄庭经放大本,对比一下便可明白,小字是不能放大的。

初学根基,为何先务正楷?为何正楷不容易学?古人颇有论列。

张怀瓘云:“夫学草行分不一二,天下老幼,悉习真书,而罕能至,其最难也。”

张敬玄云:“初学书,先学真书,此不失节也。若不先学真书,便学纵体为宗主,后却学正体,难成矣。”

欧阳修云:“善为书者,以正楷为难,而正楷又以小字为难。”

蔡君谟云:“古之善书者,必先楷法,渐而至于行草,亦不离乎楷正。”

苏东坡云:“真书难于飘扬,草书难于严重。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又曰:“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又曰:“书法备于正书,溢而为行、草。未能正书而能行草,犹未能莊语而辄放言,无足道也。”

宋高宗云:“前人多能正书而后草书,盖二法不可不兼有。正则端雅庄重,结密得体,若大臣冠创,俨立廊庙。草则腾姣起凤,振迅笔力,颖脱豪举,终不失真。所以锺、王辈皆以此荣名,不可不务也。”又云:“士于书法必先学正书者,以八法皆备,不相附丽。至于字亦可正读,不渝本体,盖隶之余风。若楷法既到,则肆笔行草间,自然于二法臻极,焕手妙体,了无阙轶。反是则流于尘俗,不入识者指目矣。”

曹勋云:“学书之法,先须楷法严正。”

黄希先云:“学书先务正楷,端正匀停,而后破体。”

欲工行、草,先工正楷,自是不易之道。因为行、草用笔,源出于楷正。唐代以草书得名的张旭,他的正书《郎官石柱记》,精深拔俗,正是一个好例。学真书,本人主张由隋唐人入手,其理由已在第一讲谈过。但唐人学书,过于论法度,其弊易流于俗。而初学书,又不能不从规矩入。那末,于得失之处,学者不可不知。兹节録姜白石论书:“唐人以书判取士,而士大夫字书,类有科举习气,颜鲁公作《干録字书》是其证也。矧歐、虞、颜、柳前后相望。故唐人下笔,应规入矩,无復魏、晋飘逸之气。”

“真书以平正为善,此世俗之论,唐人之失也。古今真书之神妙,无出锺元常,其次则王逸少。今观二家书,皆潇洒纵横,何拘平正?”

“字之长短、大小、斜正、疏密,天然不齐,孰能一之?谓如東字之长,西字之短,口字之小,体字之大,朋字之斜,党字之正,千字之疏,万字之密。划多者宜瘦,少者宜肥。魏、晋书法之高,良由各尽字之真态,不以私意参之耳。”

姜白石这些话,并不是高论,而是学真书的最高境界。眼高手低的清代包慎伯,他是舌灿莲花的书评家。所论有极精妙处,也颇有玄谈。他论十三行章法:“似祖携小孙行长巷中”甚为妙喻。元代赵松雪的书法,功力极深,不愧为一代名家,其影响直到明代末年。推崇他的人,说他突过唐、宋,直接晋人。但他的最大短处,是过于平顺而熟而俗,绝无俊逸之气。又如明代人的小楷,不能说它不精,可是没有逸韵。

我国的书法,衰于赵、董,坏于馆阁。查考它的病原,总是囿于一个“法”字,所以,结果是忸怩局促,无地自容。右军云:“平直相似,状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齐平,便不是书,但得点划耳。”学者由规矩入手,必须留意体势和气息,此等议论,不可不加注意。

学者的先务真书,我常将此比作作诗作文。有才气的,在先必务为恣肆,但恣肆的结果,总是犯规越矩。故又必须能入规矩法度。既经规矩和法度的陶铸,而后来的恣肆,学力已到,方是真才。同样,画家作没骨花卉,必须由双钩出身,然后落笔,胸有成竹,其轮廓部位超乎象外,得其神采,得其圜中。

孙过庭云:“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思则老而逾妙,学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时,时然一变,极其分矣。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从心。’故以达夷险之情,体权变之道。亦犹谋而后动,动不失宜;时然后言,言必中理矣。”学成规矩,老不如少,初学于正楷没有功夫,便是根基没有打好。

3(二)行书

行书不正不草,介乎于真、草之间。是变真、以便于挥运的一种书体。魏初有锺、胡两家为行书法,俱学于刘徳昇,而锺氏稍异。锺是锺(繇)元常,胡是胡昭,胡书不传,但有胡肥锺瘦之说。今所传锺书,传为王羲之所临。前人有把它再拆为几种的,如:“行楷”、“行草”、“藳行”之类。行楷是指行书偏多于楷正的意思,如王右军的《兰亭序》,大令的《保母志》,以及《圣教序》、《与福寺碑》等等。(其它集王都比较差)。行草是指行书偏多于草法的意思,如阁帖及大观帖中的《廿二日帖》、《四月廿三日帖》及《追寻伤悼帖》等等。整部帖中,要分别清楚哪一部是行草,哪一部是行楷,有时就比较困难。比如上述例举的行楷和行草帖中,其中说是行楷的,却有几个字或一、二行是行草;说是行草的,倒有几个字至一、二行是行楷的。还请学者在分别时注意。所谓“藳行”,是指藳氏的一种行书,如颜鲁公的《争座位》、《三表》、《祭姪稿》等等,但三种都统称为行书。

行书作者,自须首推王右军、谢安石,大令为次。作品除前列举者外,表章尺牍都见于诸阁帖中。实在说来,晋朝一代作者都是极好的。王氏门中,如操之、焕之、凝之,其他如王珣、王珉都不凡。晋以来,宋、齐、梁、陈、隋各朝,气息也很好。直到唐朝,便感到与前不同了。唐人行书,唐太宗要算特出的书家了。其余一般来讲,都很精熟,但缺乏逸韵,这当然也是受到尚法的影响。但是比起楷正来,已比较能脱离拘束。颜鲁公的尺牍如:《蔡明远》、《马病》、《鹿脯》诸帖,比较他的正楷有味得多。柳诚悬也是如此。

其他如欧阳询、李北海所写的帖,都是妙迹。虞世南的《汝南公主墓志》秀丽非凡。褚河南的《枯树赋》,为有名的剧迹。然此二帖,大有米颠作伪可能。写尺牍与其它闲文及写稿,不像写碑板那样认认真真、规规矩矩。因为毫不矜持,所以能自自然然,天机流露,恰到好处。行书要稳秀清洁,风神潇散,决不可草率。宋、元、明人尺牍少可观者,原因有几种:一是作行书过于草率从事;二是务为侧媚,赵子昂、文徵明、祝枝山、董思白等为甚;三是不讲行间章法。到清代人,尤无足观。

行书的极则,不消说是晋人。阁帖中所保存、流传者亦不少。古人没有专门论行书的文字,所见到的,都附带于论真、草二体中。

4(三)草书:

草书分长草和今草两种。章草源出于隶,解散隶法,用以赴急,本草创之义,所以称草。用笔实兼篆、隶意思。《晋书·卫瓘传》中说:“汉兴而有草书,不知作者姓名。”可见这一种草书的产生,是先于楷行、今草。今草一方面为章草之捷;一方面又由楷行酝酿而来,因此用笔与章草有所不同。现在社会上一般讲的草书,就是指后一种的今草。

右军有草圣之名,他的草书剧迹,当推十七帖。但晋贤草书可以说都很好。学草书不入晋人之室,不可谓之能。学草书的初步,先务研究、辨别其偏旁。世俗所传的《草诀歌》、《千字文》、《草字彚》,都是为学草的帮助。草书的点划,其多少、长短、屈折,略有出入,便变成另一个字,所以有俗谚:“草字脱了脚,仙人猜勿着。”于右任等选订的《标准草书范本千字文》,苦心孤诣,用科学方法来整理、综汇古今法帖,名贤手泽,易识、易写、准确、美丽,以建立草书之标准。昔人所谓妙理,至此,可于此书平易得之,裨补学者非浅。

草书的流行范围,在当时也只限于士大夫阶级,并不普遍。直到现在,草书和篆、隶一样,纯属一种非应用的书体。讲到它的写法,孙过庭曾云:“真以点划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划为情性,使转为形质。”“伯英不真,而点划狼籍;元常不草,使转纵横。”又云:“草贵流而畅,章务简而便。”这几句话说得极精。包慎伯的诠释:“蓋点划力求平直,易成板刻,板刻则谓之无使转;使转力求姿态,易入偏软,偏软则谓之无点划。其致则殊途同归,其词则互文见意,不必泥别真草也。”也说得很明白。姜白石云:“方圆者,真、草之体用。真贵方,草贵圆,方者参之以圆,圆者参之以方,斯为妙矣。”

孙、姜两人以真明草,以草明真的说法,都极为精要。本来写草字的难,就难在不失法度。一方面要讲笔势飞动;一方面仍须像作真书那样的谨严。

黄山谷云:“草法欲左规右矩。”宋高宗云:“草书之法,昔人用以趋急速而务简易,删难省繁,损複为单,诚非仓史之蹟。但习书之余,以精神之运,识思超妙,使点划不失真为尚。”草书精熟之后才能够快,但是这个快字,在时间方面如此说,若在运笔方面讲,正须“能速不速”方才到家。什么叫能速不速呢?便是古人的所谓“留”,和所谓的“涩”,作草用笔,能留得住才好。后汉蔡琰述石室神授笔势云:“书有二法,一曰‘疾’,二曰‘涩’,得疾涩二法,书妙尽矣。”诸位应悟得作草书的要点正在于此。

学楷正由隋、唐入手,但草书决不可由唐人的“狂草”入手。唐人的狂草不足为训,正如隶书的不可为训一样。诸位或许要问,为什么唐人的狂草不足学呢?妇孺皆知,鼎鼎大名的张旭、怀素,不正是唐人草书大家么?我说正是指这一类草字不足取法。世俗所称的“连绵草”和“狂草”,这二位便是代表作家。

黄伯思说:“草之狂怪,乃书之下者,因陋就浅,徒足以障拙目耳。若逸少草之佳处,蓋与从心者契妙,宁可与不踰矩义之哉。”

姜白石云:“自唐以前,都是独草,不过两字属连。累数十字而不断,号曰连绵、游丝。此虽出于古,不足为奇,更成大病。古人作草,如今人作真,何尝苟且。其相连处,特是引带,尝考其字,是点、划处皆重,非点划处偶相引带,其笔皆轻。虽复变化多端,而未尝乱其法度。”

赵寒山说:“晋人行草不多引,锋前引则后必断,前断则后可引,一字数断者有之。后世狂草,浑身纒以丝索,或连篇数字不绝者,谓之精炼可耳,不成雅道。”

赵孟頫云:“晋贤草体,虚澹潇散,此为最妙。至唐旭、素方作连绵之笔,此黄伯思、简齐、尧章所不取也。今人但见烂然如籐缠着,为草书之妙,晋人之妙不在此,法度端严中潇散为胜耳。”

诸家的论草书见解都颇为纯正。近人郑苏戡,他虽不能写草书,但颇能欣赏,颇解草法。他有两句诗说:“作书莫作草,怀素尤为历。”可谓概乎言之。又有诗云:“草书初学患不熟,久之稍熟患不生。裁能成字已受缚,欲解此缚嗟谁能。”这些话颇有识度:后两句是指俗见入手的错误;前两句是关于草书生熟的说法。能草书者,或反而不知道这一点,却被他冷眼窥破了。

因为书法太熟了之后,便容易变成甜,一甜便俗。唐人的草书可算极精熟,但气味却不好,原因就是不能够生。不说草,说楷、行罢,赵松雪的书法,功夫颇深,但守法不变,正是患上了熟而俗的毛病。拿绘画来说,也是如此。画得太多了,最好让他冷一冷,歇歇手。

关于草书,想到一句古话:“匆匆不及作草”,诸位也许听到过。因为断句不同,有两种解释:一是作一句读,意思是作草书不是马马虎虎的,因为时间不够,所以来不及写草字;一是到“及”字一断,“作草”二字别成一小句。那意思是说,因为时间匆匆来不及写楷正,所以写草字。两说都通。正像《四杰传》里,祝枝山所撰“今年正好,晦气全无,财帛进门。”的贴门上的句子一样。如果断成“今年正好晦气,全无财帛进门。”贴在门上,不闹笑话么?断句不同,意思全异。

那么“匆匆不及作草”这句话,究竟怎样理解才对呢?我觉得把两种解释,统一起来认识草书,是比较妥当的。宋高宗反对前一种解释,他说草书应“知矢发机,霆不暇撃,电不及飞,皆造极而言创始之意也。后世或云‘忙不及草’者,岂草之本旨哉。正须翰动若驰,落纸云烟方佳耳。”他说的是草的本旨,原是不错的;但作一句读的“匆匆不及作草”,说来虽确乎过份,但却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你们看学草书的人,有时也往往随便得过份,过份强调了草书的快,因而往往一辈子竟写不好。一般学草字的毛病,便在于能“疾”而不能“涩”。写草字正须笔轻而能沉,进而能涩,方能免于浮滑。这是第一种解释有道理的地方。孙过庭云:“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劲疾;不能迅速,反效迟重。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专溺于迟,终爽绝论之妙。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因迟就迟,讵名赏会。非夫心闲手敏,难以兼通者焉。”其论中肯之至。

关于草书入手,姜白石指示后学有几句话:“凡学草书,先当取法张芝、皇象、索靖、章草等,则结体平正,下笔有源。然后仿右军,申之以变化,鼓之以奇崛。”此说最为纯正。

总而言之,作字不论正、行、草,先要放胆,求平正开展而须笔笔精细,贵恣肆而尤尚雅驯。得笔势,重意味,贵生动,忌板滞。凡平实、安详、谨严、沉着、端厚、稳秀、清洁、潇散、飘逸种种,都是书之美点;凡纤弱、粗狂、浮滑、轻佻、草率、装缀、狂俗,一切都必须除恶务尽。初学应从凝重、难涩入手,切忌故作古老。

学无止境,书学下功夫亦无止境。杨子云说:“能观千剑,而后能剑;能读千赋,而后能赋。”学书也要大开眼界,要欲博而守之。务约而博,由博返约,那么,将来的成功,决非所谓“小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