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星衍的跋

1释文:嘉慶戊辰,在歷下見錢學史樾所藏唐撫蘭亭墨跡,因刊於石。今見此本亦是褚臨,而筆法飛動過之,自非一時所臨,真希世之寶。癸酉歲長至前三日,月軒六兄屬題。孫星衍。

孙星衍是清代著名经学家,校勘学家,骈文家,治学范围较广,对经史、文字、音韵、诸子百家、金石碑版等,均曾涉及,被袁枚称作奇才。其书法以篆,隶最工,直追秦汉。篆书精妙圆润,工稳遒劲。其书篆时毛笔剪去笔尖,以达到万毫平铺的效果,故篆字显得更瘦硬工整。亦工篆刻,不多作。

贺天均的跋

2释文:唐抚稧帖以褚河南为第一,绢本真迹向为吾乡姜宗伯公家藏。余曾借观旬日,笔法飞舞,神采奕奕,可想见右军真本风流,实为希代之宝。迄今四十余年,不意复见于晋昌汪氏斋阁,终日展玩,恍如再入桃源矣。简州贺天均记。

梁章钜的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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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文:道光丁亥,余在吴门新购得米跋黄绢本《褚临兰亭》时,闻有此本,亟借来对勘一过,越二年,而此本亦遂来归,喜而识之。忆快雪堂所刻褚临题为第十九本,则知河南公当日所摹不一次,宜其间用我法,笔势错出不一律矣。庚寅新秋梁章钜题。

王澍的跋

4释文:此本锋棱颇露,不若米跋本之精腴,观者自能辨之。壬辰归舟次严公钓台下,以两本对勘,傍识数字。茞林。

顾莼的跋

5释文:虚和中自饶古拙之趣,宋元诸大家不能追步也。月轩表姊夫精于鉴古,此卷不轻出示人。余独得借观数日,因书此于后以志幸。嘉庆廿有三年五月十三日庚戌,息庐居士顾莼题。

韩崇的跋

6释文:嘉庆戊寅夏,吾于外兄顾南雅学士桉头得见褚模禊叙真迹。谛观笔势,于圆转如意中寓沉厚渊穆之象。其时与陶筠椒文学同观,击节歎赏,得未曾见。庚辰以后,薄官山左归田以来,屈指四十年矣。当日铭心妙品,时复往来于怀,而南翁筠椒久归道山,欲谈住事,听者何人。今秋平仲先生自闽来吴,出示家藏书画,忽睹是卷,如庆喜重见阿閚佛,顶礼赞歎,顿还旧观。先生属跋其尾,感住昔交亲交之逝,结重来翰墨之缘,展玩再三,不觉欣慨交集。时咸丰丁巳冬十一月二十又五日,元和韩崇题识。

你说你是书法家,

他说他也是书法家,

其实你们都不是。

书法家是人民群众眼里嘴里出来的,

具体就是这样的:

11、风格

书法家的作品须有独特的个人风格,不看落款就能知道是谁的作品;而且,经得住时间的考验。

2、传统+创新

书法家传统功夫要扎实、要过硬,绝不可能是街头杂耍,更不会是练个两三年就自吹自擂。书法家在追求精品的同时,作品必须有创新,即使是在某一点上对前人的突破也是创新的表现。有创新精神和精品意识的艺术家才能不趋炎附势,不做应酬之作,拒绝平庸。

23、雅俗共赏

作品必须符合人们的审美心理,最好是符合当代人的审美心理,既非如此,也要符合未来人们的审美心理。即使不符合一个民族的审美心理,也要符合另外民族的审美心理。

4、高难度

作品必须有高难度的技巧 。难度越高,越具有不可替代性,收藏价值越高。

35、高尚人格

书法家必须有高尚的品格,纯洁的心灵和良好的修养。作品是作者心灵的折射,技巧达到一定程度,最后的竞争就是书法家人格和人品的竞争,艺术的升华也是人格的升华。

6、有思想

书法家要有学识,有思想,有扎实的外功。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书法家必须勤奋刻苦 ,要有不断进取的精神。

47、对书法的虔诚

书法家要有对书法艺术的虔诚和痴迷,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的作风,乃至愤世嫉俗的锋芒和为艺术全身心投入几近疯狂的个性 。这是判断的书法家潜力的一个重要标准。

所以,没达到或没靠拢这七点,

请别说自己是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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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元瑞小楷《御制耕耤诗》

彭元瑞(1731-1803),字掌仍,一字辑五,号芸楣,江西南昌人,清代大臣、学者,楹联名家、书法家。乾隆二十二年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官至工部尚书、协办大学士。元瑞博学强记,时有令誉。纪昀为《四库全书》总纂官时,彭元瑞是十个副总裁之一。与蒋士铨合称“江右两名士”。

彭元瑞与其父廷训、弟元珫、子翼蒙,一家三代四人皆为翰林。成就较大者为元瑞。乾隆二十二年(1757)进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继授编修。乾隆帝手谕嘉奖他为“异想逸材”,历任礼、工、户、兵、吏五部尚书,及《续三通》馆、《四库全书》馆、《清会典》馆总裁。

乾隆帝有“对联天子”之称,彭元瑞亦精于对联。一次,乾隆宴见词臣时曾出半联:“冰冷酒,一点水,两点水,三点水”,彭元瑞即席对曰:“丁香花,百字头,千字头,万字头”,顷刻间四座倾服。

1陈洪绶(1598-1652),明末富有革新精神和独创风格的画家,注意,是画家。字章侯,号老莲。浙江诸暨人。清兵入浙东后,自号悔迟,亦称老迟。人物、山水、花鸟无一不工,尤以人物画独标高格,个性鲜明。我们看看他的画作:

2陈洪绶《戏婴图》

3陈洪绶花鸟册页

4陈洪绶立轴《来鲁直夫妇像》

画作水平不用多说了吧?下面我们说重点。

陈洪绶虽不以书法名世,但其于书法艺术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也是相当惊人的。陈洪绶作书严循中锋用笔之法,他深谙掌竖腕平执笔的奥秘。其间虽小有以侧锋取妍处,但他能立即将笔调整过来。不多说,看作品说话:

5陈洪绶行草信札

一位画家,凭如此高超的控笔能力,无疑只能以掌竖腕平执笔法为之方可。再有,书法所要求的“回藏”、“提按”、“顿挫”、“绞衄”、“呼应”等等笔法要略,在他的运笔过程中,似无一处有缺憾,只是他做了无痕迹罢了,这也正是大相不雕、信言不美、修养至炉火纯青境界的具体体现。

6陈洪绶《致绮老道长尺牍》

从其书作中,我们可以感到,陈洪绶作书,心态是愉悦恬静、轻松欢跃的,书写过程对他来说似乎是一种最甜美适畅的享受。因此可以说,陈洪绶已找到了一种执运笔法的最佳方式,而这方式正是书法执笔、运笔的“真义”,在这“真义”中,书法的中锋运行、回藏提按以及顿挫绞衄,全都是为畅爽书写且写出美感服务的。

7陈洪绶《行草诗卷》卷 20·5×355cm

陈洪绶一生秉性孤傲倔强,吞恨而终。他是一位擅长人物、精工花鸟、兼能山水的绘画大师,与北方崔子忠齐名,号称“南陈北崔”。当代国际学者推为“代表十七世纪出现许多有彻底的个人独特风格艺术家之中的第一人”。著有《宝纶堂集》、《避乱草》等作品集。8 9

1编者按

徐 累 如 今 已 是 中 国 当 代 水 墨 的 代 表 人 物 , 他 几 乎 是 独 立 打 开 了 一 个 水 墨 表 达 的 新 的 空 间 , 并 吸 引 了 众 多 的 追 随 者 。 但 其 实 徐 累 在 自 己 所 坚 持 的 道 路 上 , 走 过 了 很 长 一 段 寂 寞 的 路 程 。

他 很 早 就 开 始 进 行 现 代 艺 术 的 实 验 , 但 在 中 国 当 代 艺 术 逐 渐 兴 起 的 时 候 , 他 却 返 身 回 到 传 统 中 去 挖 掘 现 代 的 财 富 。 当 传 统 被 看 作 是 衰 败 老 套 的 东 西 时 , 徐 累 用 自 己 的 实 践 证 明 了 , 现 代 的 观 念 与 传 统 中 某 些 新 鲜 的 东 西 是 可 以 相 互 激 发 的 。

“ 传 统 的 复 活 ” 是 徐 累 在 自 己 艺 术 的 成 熟 期 提 出 的 著 名 观 点 , 在 他 看 来 , 不 只 是 中 国 , 一 切 已 经 发 生 过 的 文 化 都 可 称 为 “ 传 统 ” , 也 都 应 该 被 我 们 所 继 承 。 加 之 中 国 人 特 有 的 中 庸 调 和 的 思 想 和 “ 以 古 为 新 ”的 思 维 方 式 , 我 们 应 该 能 够在 传 承 的 基 础 上 有 所 兼 容 创 造 。

2叠象系列 版印 2015

一、一个人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思想雏形就已经形成

库艺术 =KU:能否简单描述一下您的艺术观念的发展历程?

徐累 =X:我是 1980 年在南京艺术学院国画系学习,那时的课程,基本上是蜻蜓点水,一门学科刚有上手的感觉,课就结束了。毕业第二年,刚好是 1985 年,改革开放初期,思想特别活跃,大量西方的东西涌进,中西文化融合碰撞,产生了很多的争论,所谓“文化热”。一些比较激进的年轻人也被裹胁其中,这股潮流中有许多文化上的反思,美术也不例外。

我当时也觉得中国画固步自封, 不断重复古人的东西, 没有时代的意义。所以我那时的作品是基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和背离,但悖论的是,我还坚持用中国传统材料做。当时,我认为计较于绘画的技术层面是没多大意义的,作品的立意在于观念,所以试验了不同的表现方法。

现在重新来看,我觉得有些思想在那时大概就已经形成了:比如对世界的怀疑,对现实的怀疑,对自由的怀疑,对虚无的拥抱,有些概念到现在我还在用。所以基本的观念在那个时候就确立了,世界观好像就已经在那儿了,以后就是具体形态上的变化。

3叠象系列 版印 2015

KU:在那个时候您的艺术观念就基本成型了?

X:我们所谓的观念实际上都是自学的,学校里面不教这种东西的。20世纪的艺术,它的共性就是呈现不同的观念,这对我的启发比较大,但这些要靠自我训练,自我训练的关键,就是你的作品会产生一种独立思辨的能力。每个人的观念性是不一样的,其实就是你怎样见证、认知这个世界的一个途径,如何用艺术的方法解释世界的内外。

KU:您在观念形成的时期是受到哪些方面的影响?

X:观念性的来源比较庞杂,但有一点我可能和别人不一样,以现代的观点,我觉得传统艺术中也有丰富的观念性,包括中国古代艺术,西方古典艺术,其实有非常多前卫的思想。我在一些西方现代艺术家中找到了它们内在的对应,比如杜尚,克莱因,柯奈尔,还有现代作家。他们不是粗暴的,而是以一种优雅的智力运动刺破传统的琼浆,相对来讲还是很有诗意的,有一种幽默感,甚至一种恶作剧的小快感。

现在的艺术家,有观念还是没有观念是不一样的。与 19 世纪艺术讲究绘画形式的革新不同,当代艺术是建立在 20 世纪艺术的基础上的,观念性是一个重要的底色。这里面需要有思维上的转折,就像在中国的园林里面行走需要转弯一样,当你回望的时候,已经经过了一些内部的改变,当你看到这个作品的时候,一定要有你的存在的理由,是以什么观念的逻辑解答问题。有没有经过现代观念的通道,实际上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 不在于画油画还是做装置, 而是说有没有自己的机制,有没有对你自己世界的采集,就像葡萄酿酒的过程,通道的尽头就是具体的模式。

4叠象系列 版印 2015

二、远离其实是一个更自由的方式

KU:从现代主义的创作方法转向面对传统的自我建构,这个过程是怎样完成的?

X:1989 年中国艺术大展之后,很多艺术实践走向了边缘,再次出发,就是各人的真正选择了。我参加了 85 新潮运动,当跟人群纠缠不清的时候,远离其实是一个更自由的方式。

上世纪 90 年代以后,当时的文化氛围有浓烈的世纪末颓废的味道,我也身在其中,但我没有走向现实主义,对颓废的迷恋促使我走进旧时光里。在老照片中你可以看到一个被召唤回来的幽灵。这种幽灵又是经过乔装打扮的。

罗兰巴特曾经说过:所有老照片里的人物曾经都是活过的,现在重新观看表明他又活了一遍。这个就是“旧宫系列”中的回光返照,里面有很多戏剧性的内饰在表演者和旧时光之间徘徊,而一个最基本的东西就是观众站在外面窥探他,却进不了规定的场景里面,这个就是我作“帷幔”的灵感,“帷幔”是一个间离,是观众和里面场景距离的指认。

这种想法和模式一直到现在还在使用。这里面有很多虚无主义的思想,恰好跟中国本身的一些静观和虚空是有联系的:旧时光的回光返照,一个物是人非、人去楼空的场景,表达了一种幻觉,从帷幔到屏风,都是用来遮蔽的。屏风之后,帷幔就开始变成一个有时间长度的东西,一种空间的延伸……慢慢地把旧时光的怀旧感抹掉,变成更大的绝望。

之后就是“迷宫”了。“迷宫”赋予了一个现代性的主题,同时这个主题里也具有中国的美学,传统园林、古诗文都有一种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的东西。从“旧宫”那种单一、情绪化的东西,变成一种固执的美学态度,从怀旧感变为一种叙事构架。我的绘画,就是通过这方面来展现自己的想象力,反映与世隔绝的游荡感。

5叠象系列 版印 2015

KU:为什么选择了工笔的形式呢?

X:有两个原因。相对来讲,工笔画比水墨画要更有图像性,更有普遍的文本, 借图像性来表达世界, 即便是表现幻象, 也是真实可感的。 其次,就是我觉得西方中世纪绘画,其实跟中国的宋画有异曲同工的妙处。人类对一些形象、空间的表达都有类似的共性。

比如中世纪画的达官贵人,跟中国画的《历代帝王图》,都是主人公的部分画得很高大,仆人画得比较矮小,这种尺寸不一样就叫做“伦理性的透视”。我觉得很多绘画的原理,两者是可以排放在一起去考察的,我想找到它们的共性。所以我的画才会产生“不中不西”。

所谓的“不中不西”,就是回到原有共性,找到它们的平衡点。

KU:其实您一直不太属于一般所说的“水墨圈”,但您还是一直坚持这条路走了 20 多年。是什么让您如此坚定?

X:中国当代艺术不缺前卫性,不缺国际性,不缺现实性,唯有对传统的态度不是太友好,大多数人是弃绝的,在这方面缺席,不应该。不妨我来做一做。 我对这一块其实是有背负的。 但在当时去做是有冒险的,因为你在背叛所谓的前卫精神。

杜尚有一段话对我鼓励很大。他说:“艺术家大多是由后世的艺术家重新召唤回的”。我特别喜欢艺术创作这种被追认的状态,虽然有时不被时代理解,但是却是在做自己喜欢的事。

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是最自由的状态。跟人群在一起的时候,肯定会多少受到一些干扰。不要讨好这个时代。对于艺术,更多人关注现象,不关心个体。我现在就想把自己的事情做好,成功不成功,做了再说。我一直没有丧失这方面的信心。

6如梦令 263cm×460cm 绢本 2015

三、从上世纪90年代初我就有了基本概念性的东西,到现在还在用

KU:您的《鹿顶记》画的是一个角顶礼帽的鹿,并且这一意象多次出现,这其中有一种怎样的内在需要?

X:画“旧宫系列”的时候,我自己有一个主题:我想重新赢回中国人高贵的气质。 帽子是有种符号性的, 它有一种脆弱的保护性。 我喜欢卡尔维诺,他在 《新千年文学备忘录》 中谈了六个主题, 第一个是 “形象” , 然后是 “准确”,准确是艺术里必须要有的东西,然后还有“轻逸”。相对来说, “轻”是比“重”更难做的事情,能在画中画出“空气”比画出“物质”要更加困难。我认为在艺术里“轻”是一种特殊的质地。

我画的帽子实际与这个是有关系的,“帽子”在这里就是一种“轻”。当一个鹿顶着帽子出来之后,这里面是有点小幽默的,是一个“非常态”的事情,可能是有一个叙事性情节在里面。如果我画一只鹿或是马在野外是正常的,而我画一个鹿或一匹马在房间里这就不正常了,这时你就会想它为什么是这样的, 它的来历是什么, 它的去处又在哪里, 它背后有什么东西,会让人产生一种悬疑感。

我还有一张三联画也是跟帽子有关的,两边是两张达·芬奇画的手稿,这是一个热闹的、喧闹的世界,可是它是虚假的,虚无的。中间那部分是一个空中的帽子飘在床前,像幽浮一般,同时它也是现实的,安静的,跟虚假的喧闹的产生一种对比,轻和重的关系都是通过本身的符号来表达的。

我的绘画里面一直有悲观主义的态度,悲观的、怀疑的、分离的。我认为人和人是无法沟通的,沟通是很浅层的一部分,中间会出现很多假象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镜花水月的幻想。虽然特别美好,但里面包含了很多暗示性的东西,实际上还是分离的状态。拿最沉寂的部分去对比最繁闹的部分,它所呈现的状态就是悖论。

天净沙 88cm×588cm 绢本 2015

节度使 90cm×715cm 绢本、木板雕刻 2015

KU:您的作品中经常有各种各样的符号和意象,并置于画面中。您是怎样构思它们之间的逻辑或是悖论关系的?

X:我对诗歌是特别有兴趣的,我自己也写过。诗对我来讲,有两个重要的东西:第一就是在表达意象的时候词语要准确。诗是一种想象的辽阔,可以把世界上完全不同的质感缝合在一起,当它们相遇,会产生一种碰撞,激发出新的意思。帽子、椅子或者其他的词汇,搭配在一起能够产生一种气场,一种化学反应,所以你运用的每个词都一定要很准确,同时你也要估计这两个词语搭配在一起会产生什么效应,碰撞出什么东西可以让读者、观众去延伸。

2012 年以后的《霓石》,还有海,内容和过去的境界完全不一样,就像路径一样,从旧宫走到迷宫,从一个封闭的迷宫走出来,见到了天地。

我过去作品中的某些意象,别人看的时候会有猜不透的紧张感。现在我画的海、 天、 彩虹这些意象, 对观众来说就少了一些障碍, 不晦涩, 非常明朗。这批东西出来我就很高兴,当代艺术作品一定要有体量感,当代水墨要有技术,要有观念性,还要有准确度,当代水墨需要有说服力的样本。

上世纪 90 年代初,我有了一些基本概念性,到现在还在延续。现在的作品虽然是一个新的境界,但原来我做过的“虚”与“实”,“真”与“假”的东西, 现在在一个新的维度上继续, 只不过把原来帘子里面 “里” 和“外”的东西,现在变成了“上”与“下”的关系,隐藏在水面下面的是石头现实的部分,水面上冒出来的部分变成了一个虚无的、文本的世界。这种关系的调配跟我过去的作品都是一脉相承的。

年轻的时候,我完成了现代性的准备工作,然后又回到传统开始自我建构。走到现在,我觉得我的艺术状态还是不断向上的。 我属于循序渐进的那一类,我尽量将成熟的节点放在后面,保持一种开放的心态,重要的是保持自己独立思考的能力。

7浮玉 88cm×148cm 绢本 2014

四、传统的复活

KU:您怎样看待“传统的复活”这个观点?

X : 2008年, 我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做过一个演讲, 提出 “传统的复活” 的观点,谈的是全球化背景下如何认知传统的当代性的问题。按我的理解,只要文化在过去发生过的事实,都是传统。传统不是空洞的概念,不是“道”“禅”这类空词, 它特别具体, 每个人都能找到合理的部分, 与自己有关联的部分。

传统中,有些是显学,有些是被历史遮蔽的部分,按今天的立场解释,都很新鲜, 都有光大的可能。 当然, 我们理解自己的传统, 中国人的思维方式,知会世界的方法,一定是和别人有所区别。

就现代性来说,我们有些方面的觉悟比西方更早,甚至是影响他们的,比如五代周文矩的《重屏会棋图》,现场的人和屏风里的景象互为印证,看到过去,反照现在,或者,看到现在,反照过去,虚和实不断回旋。这种方法不是简单的时空观,也是观看心理的挑战,特别有现代的思辩意识,比委拉斯贵兹《宫娥》里的空间关系早太多啦。西方后现代艺术,“仿拟”是一条路,我们在明代就开始这样做了,董其昌就是从仿某某某中得出绘画经验的,仿拟就是创作,后现代的思想。这些都是操作的方法论,举一反三,传统有很多经验可以借鉴,变成创造的新资源。

在我看来,传统不仅是中国传统,也包括其他文化的,应该把过去的文明当成一个总量对待。 我们目前所要做的工作, 一是恢复性的, 所谓正本清源,再一个就是在传统基础上的发现和创造,这一点尤其重要。对中国人来说,如何融通、变通,我们有非常优越的才能,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学习,我们有了一定的视野,掌握到一些不同背景、不同时期的文化资源,我们能够调配种种看似矛盾的关系,化解其中偏执的部分。中国人是善解人意的,在理解文化的多样性方面,我们是有容忍度的,这就贝聿铭、李安的创作成果在他们行业内得到国际认可的原因,从某种角度上,这是中庸之道赋予的文化性格,体现在创造方面的一个范例。8 10 9

运动的分解

可视世界的一切运动都是物体的运动,在这种运动中,人们对运动性质(速度、方向、轨迹)的感知完全被淹没在对物体完整的视觉印象中,只有当物体能够被大大简化时,我们才能对运动性质留下清晰的印象。例如高空中飞行的喷气式飞机,在视觉中成为一个小点,它喷出的高速气流在空中留下的痕迹刻画出这个点的轨迹。不过,我们已无法看见飞机更细微的动作:翻侧、旋转、振动等。

1对书法作品线条运动特征的考察也遇到相似的情况。我们可以把线条的运动分成两个部分来观察。

一个部分是线条顺着轨迹——可以设想为点画中央一条极细的线——推移的运动。它包含两个要素:轨迹形状与推移速度。通过对轨迹形状的控制,运动把时间与空间联系在一起。这两个要素都能比较方便地加以观察。轨迹形状与字结构重合,而推移速度可以通过书写时墨色的自然变化、线条边廓的细微变化而观察到。

另一个部分,是线条推移时笔毫锥体同时进行的提按、使转等不同形式的空间运动。这种运动造成了线条边廓形状的各种变化。这种运动观察起来比较困难,但是我们能够通过作品线条边廓的变化来推测书写时的运动方式。由于历史的变迁,书写姿势和用笔方式的改变使我们无法重现前人的操作,判断很不容易准确,但通过仔细观察,通过使用各种笔法写出的线条与前代作品的比较,至少可以对历代作品线条内部运动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获得足够清晰的认识。

我们可以把前一部分运动称为线条的推移,把后一部分运动称为线条的内部运动。前一种运动,使用任何书写工具、书写任何文字都不可或缺,但后一种运动却只与中国书法特殊的书写工具有关。

中国书法使用毛笔,毛笔圆锥形的笔头用兽毫制成,柔软而富有弹性。“唯笔软则奇怪生焉”,只有使用这种柔软而富有弹性的笔头,才能在书写时进行各种提按、环转的运动,从而使线条边廓产生复杂的变化。

控制笔的基本运动形式是比较简单的,例如我们可以用平动、提按、绞转来概括所有的笔法运动形式,但是每种运动形式都包含各种可能出现的细微变化,而不同运动形式的各种细微变化之间,又可以进行各种组合;这样,在实际书写中便可能产生几乎不可穷尽的节奏样式。此外,由于受到笔毫弹性、墨水浓度、纸张摩擦力等因素的影响,笔毫之间的相对运动在每一次挥写中都对节奏样式有不同的影响。——于是,漫长的岁月中中国书法积累了无以数计的线条内部运动样态。

需要指出,线条的推移是一切书写线条都具备的运动特征,它具有表现力(速度变化所致),但不是哪一种线条的专利;然而,线条极为复杂的内部运动却只为毛笔书法所独有,其它任何一种书写工具所作出的线条都不可能形成如此复杂、如此丰富的内部运动。这部内部运动是使中国书法发展为一种含蕴深厚的独立艺术的最重要的构成因素。

由此不难理解,为什么古典书法理论中关于笔法的论述所占比例相当大,而关于笔法的众多理论中,绝大部分篇幅又是讨论有关线条内部运动的问题(例如中锋、藏锋、“永字八法”、“始艮终乾”等等),而对线条的推移(书写速度与此有关)就谈得很少。线条的内部运动是书法之所以能成为独立艺术的关键之一,它使线条产生无穷无尽的微妙变化,而人们所书写的字迹正是凭借这种微妙变化,才得以收容那么丰富的文化内涵,从而确立自己在民族精神生活中的位置。

西方现代绘画也有重视挥写节奏的趋向,不少画家作品中的笔触富有感染力,如马蒂斯、毕加索等。

在毕加索为《宫娥》画的一幅习作中,有一块三角形的色斑代表着西班牙公主的一个侍女的头发。这里面存在的惹人注目的美点,仅仅是由绿色颜料产生的,这一笔抹得很薄,在白色的画布上弯曲地一扫而过。包含在这一笔里的神秘的深度和运动,是由机会和毕加索对自己所用材料的可能性的知识这两者的结合而达成的。

2或许在中国的书法家看来,这里笔触的内部运动还是过于简单,同时这种构成原则也并未贯彻到一切笔触中去。

《点·线·面》是西方对绘画构成元素进行研究的经典之作,康定斯基以其出色的敏感和洞察力提出了许多重要的见解,但是在对线条进行分析时,对线条边廓的讨论仍然非常简略,而且根本没有涉及到线条的内部运动。——注意,这正是一位认为“艺术就是运动”的艺术家和艺术理论家。造成这种疏忽的原因很简单:无论是在创作还是在审美中,有关现象从来没有复杂到使他觉得有加以关注的必要。

这里有工具的差别,也有对书法中线条运动感悟的指向问题——西方艺术家对线条内部运动的敏感从未受到过明确的引导或暗示。——感受线条的内部运动,对中国艺术家来说,也不是一种轻而易举的事情,它需要长时间的训练和培养。

在中国书法史上,人们很早便对线条内部运动的复杂性有所认识。如孙过庭《书谱》所称:“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人们称孙过庭的作品能“传晋人法度”,而他的草书显示出他对王羲之系统的用笔方式确实深有领会。这段话正是他对王羲之行、草书线条内部运动出色的解说。

清代包世臣《艺舟双辑》中有一段与此有关的论述:

古帖之异于后人者,在善用曲。“阁帖”所载张华、王导、庾亮、王廙诸书,其行画无有一黍米许而不曲者,右军已为稍直,子敬又加甚焉,至永师,则非常转处不复见用曲之妙矣。

所谓“曲”,即指线条边廓复杂的变化,这是微妙的内部运动所留下的痕迹。包世臣指出了从东晋到隋代线条内部运动逐渐简化的趋向。“阁本”指《淳化阁帖》,其中所载王羲之(右军)作品大部分与《频有哀祸帖》等摹本风格不同,线条边廓形状不那么复杂,所以包世臣有“稍直”之说,但他对所提及的作品的观察,是细微而准确的。

包世臣着眼于形态的刻画,孙过庭着眼于操作的记述:他们正好从两个不同的侧面揭示了线条内部运动的复杂性。

2两类空间

空间与时间一起,成为运动存在的方式,书法作品中线条的运动,即在空间和时间中展开。当然,这里所说的空间,通常指的是二维空间——平面。

不过一件书法作品中,人们首先注意到的很可能并不是线的运动,而是字结构——线在平面上的组织。

3对于认识汉字的人们来说,每一个汉字都有独立的音、形、义,每一个字在视觉上都占据一个独立的空间位置,象此刻读者正阅读着的这些字行,每个字都与其它字隔开,形成一个独立的空间单位,阅读时人们的注意力很快地从一个单位跳到另一个单位——速度之快,以至人们根本察不到这种跳跃。或许可以把它比作电影,由于放映速度快,间断的画面在人们视觉中变成了连续动作。——当然,人们也可能更多地注意有形的笔画,也可能笔画和笔画所分割的空间一同成为辨识文字的信息。不管哪一种情况,人们接触汉字时更多的是注意字结构内部所发生的一切,而字与字之间通常是略而不顾的,因为它们只是各字之间的“隔离带”,并非辨识文字所必需。

人们无疑把这种对空间的感受习惯带入了书法艺术中。

这样,我们可以在一件书法作品中划分出两部分空间:围绕着一个单字的最小凸多边形所限定的空间,是人们在书写、辨识、赏鉴时较多地给以注意的空间,我们把它称为主动空间,而这一类空间以外的所有空间,通常是书写时被动形成的,且称之为被动空间。主动空间与线条一起,形成了作品上一些被动空间所包围的区域。主动空间与被动空间都是不摹拟物象的抽象空间,没有什么想象、联想或生活经验能把它们联系在一起,它们唯一的共同基础是构筑在同一底平面上。但是由于两类空间情调不同,彼此并不相融混。——这是书法作品中最常见的空间态势。

写物象的绘画,空间态势是截然不同的:

空间使物彼此发生了关联并消除了某个个体的封闭性,正是这种充满着自然气息的空间使物具有了时间特质,并使之卷入到了宇宙现象的交互更替之中,而且在万物之中,人们首先看到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即这样的空间并没有被分化为个体。

绘画借助物体置身于自然空间中的幻象而使物体——亦为作品中所刻画的局部空间――获得自然空间所带来的时间特征(存在必然处于时间中),以及由于投入自然空间而成为其中的组成部分。

物体的质量使它在空间要有所依托,这是人类一种很普通的经验。物体总通过它的承载物与其它物体联系在一起,如果它无所依凭,那么我们就认定空气支持着它的重量——象鸟儿那样。夏加尔的人物给予我们的正是这种感觉。

汉字的独特性质(一种非物质的符号,同时具有各自独立的形、音、义)使书法作品的二维空间不可能通过这一途径获得与背景空间的交融和时间特征。

书法通过另一途径达到时间与空间的融合。

一个汉字内部,由于线条所分割的单个空间(单元空间)的形状可能引起张力的不平衡,会具有运动的趋势;但众多单元空间的并置,一般来说,运动趋势会互相抵消,因为他们不是按运动趋势来规划,而是按汉字结构在书写时无意识地形成的;然而,由于线条运动的暗示、引带,这些单元空间都会与线条一同流动起来。相邻单字虽然中间存在一片被动空间,但同样由于线条运动而被不知不觉地穿越。整个作品的有关空间就这样在线条运动的引带下而形成一片空间之流。这片“空间之流”完全接时间顺序展开,并从属于线条的运动。在某些字体中,例如唐代狂草,线条与空间汇成一道洪流,人们无法在某一处把它截断,不论视线落在线条上还是落在被分割的空间中,立刻被这洪流裹挟着奔流直下。

4这是书法作品中能方便地观察到的一种空间与时间的关系。

书法作品中还存在着另一种空间,另一种不易察觉的空间变化。

前面已经谈到,由于毛笔的特殊构造,书法作品线条内部运动变化十分丰富,毛笔在运行时的操作——用笔,实际上是一种三维空间中的复杂运动,这种复杂运动通过线条边廓和其它细节的变化反映在作品线条上,这样,控制线条内部运动的操作(在三维空间中展开),便成为被线条所固定下来的空间。这是一种三维的空间,但它是一种非常特殊的三维空间。不论是焦点透视法还是平行透视法,在平面上表示三维空间,总要有一些各自独立的面以不同的方法结合起来,暗示它们所包围的三维空间的存在,但书法线条中的内部运动只造成点画边廓的变化——边廓所围成的只是一个平面图形!要从这种平面图形中感知它的三维空间内涵,需要足够的经验。例如王羲之《初月帖》,“假使我们不把作品中的点画当作线,而是当作各种形状的块面来观察,便可以发现这些块面形状都比较复杂。块面的边线是一些复杂的曲线和折线的组合。曲线遒美流转,折线劲健挺拔。同时,点画具有强烈的雕塑感,墨色似乎有从点画边线往外溢出的趋势,沉着而饱满。这种丰富性、立体感都得之于笔毫锥面的频频变动。作品每一点画都象是飘扬在空中的绸带,它的不同侧面交迭着、扭结着,同时呈现在我们眼前。它仿佛不再是一根扁平的物体,它产生了体积。这一段的侧面暗示着另一段侧面占有的空间。”就是说,欣赏书法必须要有从形状复杂的平面感知体积的能力。这种能力的来源大概只能是实践——书写的实践和对书写的观察,以至通过长时间的努力,在视知觉、操作和图形之间建立某种联系。需要注意的是,前文所谈到的只是线条的立体感,还不是对笔法所占有的全部三维空间内涵的感知——对操作时三维空间在时间中的变化便没有包括在内。姜夔说:“余尝历观古之名书,无不点画振动,如见其挥运之时。”但问题是由于历史的变迁,我们已经无法完全重现作品的笔法,感知和想象仍然超不出观众自身对历代笔法的理解。

线条的这一部分的三维空间内涵对运动的从属性十分明显。如果说,前一部分空间内涵(线条分割的二维空间)在线条突然凝固(失去一切运动特征,失去一切暗示运动的细部变化,只留下在空间中的位置)时还能基本保持不变,那么,后一部分内涵在线条失去运动特征时则立即消失。

这种假设使我们对书法特殊的时空性质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第一类空间离开时间独立存在时,它成为单纯的空间分割,这是书法、绘画、图案都具有的一种空间性质。在分割的技巧、复杂性、表现力等方面,这些艺术各具特色。当线条的推移在作品上有所反映,并足以影响到空间的流动时,时间和空间处于一种新的关系中:空间在时间的引带下获得了生命。这是书法一个重要的特点,而中国绘画、西方现代绘画也程度不等地受到这一特征的影响,并发展了自己的一些特殊的表现手法,例如前节所谈到的毕加索的作品。绘画中空间的处理未因此而受到明显的影响。书法由于受到书写顺序性的制约和汉字结构的限制,空间处理远不如绘画自由,因此,在二维空间节奏的变化上,在二维空间与时间关系的变化上,绘画可以演变出更为丰富的形式。

书法空间性质真正的特殊之处在于它的第二类空间——由用笔的复杂运动而带来的三维空间。这里,时间和空间已经不是一种引带关系,一种先后关系,而是一种共生。它们互为表里,互为依存,拿掉时间特征,空间立即消失;拿掉空间特征(边廓的变化消失),时间不留下任何痕迹。――时间和空间的变化共同制约着边廓的变化。

这样,我们在强调运动、强调时间特征的书法艺术中,区分出了两种不同的时一空关系,它们各自对应着作品中两类不同的空间:线条分割的二维空间和用笔所带来的三维空间。两类时—空关系共同形成了书法艺术最本质的特点,同时给予其它艺术以重要影响;不过,前一类时—空特征能被其它艺术方便借鉴,虽然书法作为视觉艺术中这一类时—空特征的典范,但是在艺术发展史上,书法已逐渐失去它独占鳌头的局面;后一类时—空关系表现出时间和空间的相互融合,这一种时一空关系仅仅在书法艺术中得到充分发展。中国绘画,还有某些西方现代绘画,在这一点上远远追随着书法。空间与时间的共生是书法艺术最重要的构成特征之一。

一种视觉艺术如果没有独特的时—空特征,不可能在形式构成上发展出自己独特的面目,它不是成为其它艺术的附庸,就是成为艺术史上的过眼烟云。例如美术字,与其它工艺设计相比,它除了按照文字结构来安排图形外,时—空特征与其它设计毫无二致,它始终不能成为工艺设计之外的独立艺术。而中国书法,虽然与中国绘画保持极为密切的关系,虽然在艺术史上,书法度过自己的黄金岁月之后,绘画地位不断上升,但书法始终保持了自己的独立地位,从来不曾成为绘画的附庸。古往今来,尽管也出现过在书法创作中追求装饰性和绘画效果的趋向,但从来不曾取得主导地位――那怕是暂时的主导地位。这一切,使书法的时—空性质保持相对的稳定,以至在它最不利的情况下也始终不被侵吞或消解。为此,人们也可能举出另一个原因:文字的稳定性使书法不可能被湮没。这是原因之一。不过,日常使用的书写方式从来不以第二类空间(用笔所带来的三维空间)为必要条件,而书法艺术的进程,就形式构成层面而言,第二类空间的扩展和变化一直是最重要的线索。

5书法独特的时—空特征是它成为独立艺术,并获得深厚文化内涵的关键,由此也不难理解,当书法艺术失去或淡化它的时一空特征时,意味着什么。它在艺术史上的升沉,种种含蕴的变迁,在新的社会背景中文化功能的转变等等,虽然取决于极为复杂的原因,但在众多的头绪中,总有一条,与书法作品时—空特征的变异联系在一起。

1今年,关于故宫的新闻很多,从5月份热闹一时的失窃门、错字门、会所门,到8月份尘嚣再起的哥窑门、瞒报门、私拍门及清宫旧藏木质屏风被水泡,围绕故宫博物院的“扒粪”运动持续升级,神圣、神秘的故宫正在失去往日的光环。

人们追问,现在打理故宫的都是些什么人?而我想起的却是一位多年前被故宫开除的人——王世襄。

记得上个世纪末,刘廼中先生向我推荐两位文博大家写的书:朱家溍先生的《故宫退食录》、王世襄先生的《锦灰堆》。

前一套我读的很溜,它有故事性;第二套读的很诌,许多领域是我陌生的。

我喜爱收藏有年,凡是与收藏沾边的都要认真去学,我在认真梳理两位先生的人生轨迹时发现,两位文博大家都被中国第一大文博单位——故宫博物院开除过,只不过朱家溍后来被请了回去,而王世襄却拒绝了邀请。

那么,王世襄与故宫之间有怎样的恩怨情仇呢?

王世襄与故宫的关联始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初。1941年11月,刚刚从燕京大学毕业不就的王世襄,辗转到了战时陪都重庆,他首先来到重庆南岸海棠溪的故宫博物院办事处,求见父亲的老同学、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表达自己想为故宫工作的愿望。

可当时的南迁文物分别藏在四川乐山、峨眉山和贵州安顺的山洞里,无法进行正常的整理、研究工作,而王世襄又不愿坐在办公室应酬,所以他应梁思成之邀加入中国营造学社。

抗日战争胜利后,经马衡和梁思成推荐,王世襄跟随故宫博物院原文献馆馆长、北京大学教授沈兼士回北平清查战乱损失的文物。

当时,许多日本和德国的文物贩子与收藏家在中国收买文物,伺机盗运出境,王世襄首先抓住了这个重点。

1946年2月25日,王世襄在中山公园董事会宴请了当时北平四五十位知名的古玩商,请他们提供线索。

2当他得知沦陷时期河南某地出土的青铜器多数被德国人杨宁史买去,于是通过其父友人找到宋子文详陈原委,没收了杨宁史的青铜器240件,其中包括价值连城的“宴乐渔猎攻战铜壶”、“商饕餮纹大钺”等。

据王世襄后来撰文回忆,一年中,他在平津地区经手清理的文物主要有:没收德国人杨宁史青铜器二百余件;收购郭禅斋藏瓷二百余件;追回美军德士嘉定少尉非法接受日本人的宋元瓷器一批;抢救面临战火威胁的长春存素堂丝绣约二百件;接收溥仪留在天津张园保险柜中的珍贵文物一千八百余件;收回海关移交的德孚银行的一批文物。这些文物绝大部分都移交给了故宫。

他还被派往日本,费尽周折追讨回107箱被劫掠的善本图书。在450个日日夜夜里,他为追回文物奔波忙碌,可后来,他不但没有因为这份历史功绩受到表彰,反而蒙受不白之冤25年之久。

1946年7月10日,王世襄开始兼任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其后,受故宫委派赴美国、加拿大考察博物馆一年,记录下诸多重要流失文物。1948年8月回国,1951年任故宫博物院陈列部主任。

在1952年开始的“三反”运动中,王世襄与马衡院长和朱家溍先生被列为重点审查对象。

由于他有抗战胜利后作为清损会平津区助理代表追回大量国宝的“特殊经历”,成了运动中要打的“大老虎”。在办案人员眼里,作为“接收大员”,难道还有不贪污的?

他先是被关在故宫东岳庙,然后又关到公安局看守所,审查进行了一年多,最后证明了他的清白无辜。

王世襄在关押期间得了肺病,“取保释放”后,故宫却开除了他的公职。

后来他进了民族音乐研究所,1954年,故宫想调回王世襄,被拒绝。

3我没有听到过王世襄诋毁故宫的话,但可以想象得出,一个视文物为第二生命,对故宫曾以终身相许的人被无端猜疑、审查,最后撵出故宫,内心会是多么的悲凉,你爱故宫,故宫爱你吗?

故宫开除了王世襄,使故宫失去了一位学贯中西、精力充沛、业务娴熟、甘愿奉献的领军人物;故宫开除了王世襄,却给中国、给世界逼出一位独一无二、百科全书式的民俗文物、文博大家。

人们都说王世襄爱玩,并送给他“京城第一玩家”之美誉。

少年时养狗、玩葫芦、养鸣虫、弄鸽子、耍大鹰、捉兔、逮獾;成年后玩书画、雕塑、金石、建筑、家具、乐器、漆器、匏器、竹刻、铜炉、金石牙角雕刻、匠作则例等等,由“玩”而成“学”,最后成为一代大家。

黄苗子先生说他是“玩物成家”,启功先生则称赞他是“玩物壮志”。马未都先生说他:“王世襄的独特性就在于,他出身上层社会,却关注社会底层的乐趣,这在中国文人里是不多见的。”

他们说的都有道理,可我觉得,他的这些“玩”是被逼无奈之举,是离开故宫之后内心痛苦的一种释放。

4王世襄离开了故宫博物院,甚至远离了主流意义上的文博界,他不再有机会接近那些他钟爱的文物,但他却割舍不了自儿时开始的爱好。

王世襄出身豪门,他的祖父是前清官员,官至工部尚书,是收录于《清史稿》的人物;他的伯祖是光绪三年的状元,徐世昌和梁启超都是其门生。

他的父亲王继增曾留学巴黎政法大学,后在前清和民国政府里从事外交工作,担任过北洋政府的国务院秘书长;他的母亲金章1902年留学英国,学习西洋美术,后成为着名的花鸟画家。

他的大舅金城是20世纪初北方画坛的领袖,四舅金西厓虽然大学学的是建筑,但最终却成为一代竹刻大师,“海上画派”的吴昌硕、吴湖帆等名家对他赞许有加。

可以说,王世襄的家族为他在儒学礼教方面提供了精神出处,而母亲家族中则为他提供了巨大的艺术基因。

儿时的王世襄调皮好动,喜欢的是养鸽子斗蟋蟀,为了锻炼身体,也拜前清宫廷里的“扑户”学摔跤。而这些人又喜欢养鹰捉兔挈狗捉獾,于是他又爱上了调教鹰狗的游艺。

他的父亲曾是外交使节,很早就知晓了外语的重要,因此王世襄被送到美国人在北京办的美侨学校读书,学成了一口流利的英语。

童年是无敌的,他日后的研究多来自小时候的积累。

5在燕京大学读国文专业的时候他是尖子生,所以于鹰犬蟋蟀的玩性就更大了,揣着蝈蝈进课堂是他最有名的段子。而和一个异常迷恋中国古典家具的德国医生的来往,为后来研究明清家具埋下伏笔。

离开故宫之后,他每天起早贪黑,钻研自称“偏门”的学问,开始收藏、研究明清家具、鸽哨、竹刻、葫芦等。在风起云涌的时期,“不问政治”的他常常骑着自行车穿梭在大街小巷,与工匠、民俗艺人混在一起。

他待人谦恭,跟底层人打交道非常多,因此许多民间的工匠也愿意跟他交流,把技巧告诉他。经过几年的潜心研究和艰辛劳动,刻蜡版、油印,整理成册,完成了数十万字的着述:《画学汇编》、《清代匠作则例汇编》、《雕刻集影》等。

在离开文物岗位的整整十年中,王世襄利用一切业余时间,坚持文物研究。诸如《髹饰录解说》一书的撰写,明式家具实物、技法、文献材料的收集,清代匠作则例的访求、整理、汇编等,都是这十年中惨淡经营、点滴积累而成的。

王世襄觉得离开了故宫,离开了这是非之地,自己就可以安宁了,可以研究自己的藏品,专研自己的“偏门”。

可是不久,“文革”开始了,红卫兵冲进他家的四合院,推倒葫芦架,拔起葫芦秧,砸碎盆栽花卉,临走在他家大门上贴了一副对联:“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王世襄站在一片狼藉的院子当中,他知道自己手中的家传之物和平素收藏是躲不过劫难的了,于是“自我革命”,主动向自己单位“文化部文物博物馆研究所”提出了“抄家”申请,1966年9月2日,古玩、字画、图书、家具等大批财物都被抄走。

我在《烟云俪松居:王世襄珍藏文物聚散实录》中见到过这些查抄清单和后来的返还清单,清晰而详细。正是这个“自觉行动”挽救了他的绝大部分收藏,使大批宝物得以整体保存下来。

在他下放湖北改造之时,被今天人们津津乐道的文人雅士雅集之地芳嘉园,一下子拥进了八户人家,私家小院顿时成了一座大杂院。

改革开放以后,他用十年时间跑房管所和“落实政策”办公室,让小院里住户减少到三家人,但最后还是因为不堪其他住户敲铁皮噪音之苦,被迫搬离。

1998年,香港友人庄贵伥为纪念父辈,愿出资购买王世襄将珍藏的明清家具,捐赠上海博物馆。王世襄开出的条件只有一个:这《明式家具图录》上的80件家具,要一件不留地捐献给上海博物馆。而自己只要十分之一的钱——够在北京城买得起一套公寓就行。

随后,王世襄便从芳嘉园搬迁到了迪阳公寓。不久,芳嘉园先于它的主人在京城消失。

王世襄先生在传媒与大众里走红是20世纪90年代的事情,而后来的收藏热、传统文化热更是将先生的声望推向又一个高峰。

王世襄学识渊博,对文物研究与鉴定有精深的造诣,但王世襄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研究学者,他的着作专业性都非常强,但是,他研究的基础是兴趣。

他的专业水准是在常年的兴趣中、在不断赏玩的过程中点滴积累起来的。

6王世襄研究的范围很广,涉及书画、雕塑、烹饪、建筑等方面。他对工艺美术史及家具,尤其是对明清家具、古代漆器和竹刻等,均有深刻研究和独到见解,对古典家具的研究,在国际上有较大影响。

他注重长期的实践考证,积累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迄今为止已写出专着10余部,论文90余篇。

2000年,86岁的王世襄将自己一生所写的大部分文章交由三联书店以《锦灰堆》为名出版,书中涉及家具、漆具、竹刻、工艺、则例、书画、雕塑、乐舞、忆往、游艺、饮食、杂稿等十二类。

这套奇书出版后一纸风行,成为从事收藏和鉴赏者的必读书,半年内重印4次。

“名士风流天下闻,方言苍泳寄情深。少年燕市称玩主,老大京华辑逸文。”着名翻译家杨宪益曾经为这位多年至交赋诗一首,短短四句,道出了王世襄最精髓的人生故事。

2003年10月29日,王世襄相依为命、患难与共几近60年的夫人袁荃猷因病故去。

同年11月26日,中国嘉德开槌拍卖“俪松居长物:王世襄、袁荃猷珍藏中国艺术品”,专场所拍都是王世襄将夫妇倾半生精力孜孜以求、精心收藏的古琴、铜炉、佛像、家具、竹木雕刻、匏器等文物精品。

王世襄在收藏这些藏品时,既无显赫的社会地位,又无雄厚的资金支持,全凭自己的学识与眼力,点点滴滴集腋成裘,其间付出的心血与精力非“甘苦”二字可以道出。

这些藏品几乎每件都有它独特的艺术魅力和动人经历,王世襄把它们一一着录于《自珍集》中,取敝帚自珍之意,将其中故事娓娓道来,令读者观之心动。

有收藏家说,俪松居藏品如到了常人手中,如无《自珍集》的诠释,其市场表现定会大打折扣。当然,收藏家们收藏的还有一份王世襄、袁荃猷在文物界、收藏界特有的人格魅力。

一个真正的收藏家,对待文物的看法都是聚散有时的,而王世襄最终选择了“散尽”。

记得王先生曾坦言:“我对任何身外之物都抱‘由我得之,由我遣之’的态度,只要从它获得过知识和欣赏的乐趣,就很满足。物归其所,问心无愧,便是圆满的结局。”

这可谓是一个文物家、收藏家的大开悟、大智慧和大境界。也正是因为王世襄的豁达,这些藏品也有了更多的前世今生。

2009年6月,文化部、国家文物局授予王世襄先生“中国文物、博物馆事业杰出人物”荣誉称号,而此时,先生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已无法接受任何荣誉了。

72009年11月28日,这位被故宫开除、自学成才的文博大家,这位穷其一生玩得专心致志、玩得痴迷不悟、玩得忘乎所以的老人,尽兴而去。

“不论我受到何种冲击,甚至是无中生有的污蔑,我坚决要求自己坚强、坚强、再坚强,只要活得长一定能笑到最后。”

“我很坚强,蒸不熟、煮不烂,我就是我。我有一定之规,一不自寻短见,二不铤而走险,全力着书立说,做对祖国文化有益的工作。我按照我的道路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应该得到公正的认识,我能做到,这就是我的胜利。”

先生的话语在每一个爱他的人心中回响。

闻听噩耗的香港作家董桥连连摇头,“这样的老人,以后没有啦,没有啦”。

王世襄先生离去两年了,带走了他的故宫复杂的感情。先生决不会想到,在他离去后,故宫接二连三出丑,名誉扫地,颜面尽失,多年的管理弊端一一显现。想问九泉之下的先生,您还爱故宫吗?

生在五十年代中国长达数年的那场美学争论,是一次人类历史上最为丑陋的思想检测,也是一场在极权当局虎视眈眈的监督之下、以美学术语为包装的向党交心,或曰,灵魂过堂。僵硬的概念,假充斯文的文字,无情地践踏思想的尊严。高尔泰,朱光潜和李泽厚,以他们截然不同的书写,或者交出了他们的人生,捍卫了自己的灵魂;或者交出了自己的灵魂,换取了生存上的安逸。存在的诗意,意味着人生的代价;一如想要苟活,不得不交出存在的权利。

1在这场以美学为角斗场的灵魂搏战中,最终上演了林昭及其《星火》同仁那类悲剧的主角,乃是血气方刚的江南才子高尔泰。其时,高尔泰刚刚大学毕业,分配至兰州一所中学执教美术。蓬勃的艺术气质,再加上初生牛犊式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豪迈,酿造出高尔泰才气横溢的处女作,《论美》。高氏本人晚年回忆说:

当时,我国的美学强调美是不以人们的主观为转移的客观存在。我不认同。我认为美和美感分不开,因人因事因时因地而异,因此是主观的,表现性的。论证这一点,我越写越自信。越写越有一种挑战权力意志的兴奋。俄语也不学了,工作只是应付,心不在焉地吃喝,心不在焉地对答,眼前的一切仿佛虚幻,而虚幻的东西倒成了实在。望着楼外忧郁的风景,直觉得满天涯烟草断人肠。

如此投入,与其说是学术写作,不如说是艺术创造。事实上,艺术创造远比学术写作更具生命底气。假如高尔泰的美学论说只不过是学究式的认真,根本支撑不了高尔泰在那么巨大的压力之下,不愿退却,不肯低头。早在写作《论美》之前,高尔泰就曾给著名翻译家傅雷写信,寻求理解。傅雷的回答是:“辨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早已回答了你的问题。”傅雷因此还教训他说:“真理早就被证明了,就在你眼前,你却视而不见。”但高尔泰不为所动,照样按照自己的想法,写出《论美》。十多年后,傅雷夫妇双双自杀,以付出生命的代价证明了“早就被证明的真理”。

《论美》在《新建设》月刊上发表之后,非议如潮。不仅《新建设》月刊,连《文艺报》、《哲学研究》、《学术研究》、《学术月刊》都相继发表批评文章。其中比较著名的,有宗白华《读〈论美〉后的一些疑问》、侯敏泽《主观唯心论的美学——评〈论美〉》,等等。朱光潜托人转信说道,高尔泰的观点是唯心主义的,劝告高尔泰重温一下列宁批判马赫的著作。西北师院院长徐褐夫特地写了八千字的意见,在肯定高尔泰有才华的同时,指出其观点是错误的,并且问高尔泰,是否读过列宁的《唯物主义和经验批判主义》,叮嘱高尔泰一定要读读。高尔泰依然不为所动,导致徐院长十分伤心。可叹的是,没有伤心多久,徐院长自己也像高尔泰一样,被打成了右派。

众议汹汹之下,有人责问高尔泰:难道所有人都错了,只有你一个人是对的?从而劝告高尔泰:你不要一叶障目,得跟上时代才行。高尔泰回答如是:“真理不是用投票表决的方式决定的。”“不能拜倒在某个终极真理的脚下,放弃自由探索和选择信仰的权利。”高尔泰晚年回忆当时情形,依然清醒如初:“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命运,要有一些既不爱我们、也不比我们聪明或者善良的人们来摆布。为什么他们有可能摆布我们,而我们没有可能拒绝。久之形成了一种对于权力的憎恨。”高尔泰这种对权利的自觉和对权力的拒绝,是当时所有批判他美学主张的人们,根本不曾意识到的。因为高尔泰与他们的区别在于,不是经由美学论说表示对当局的服从和对官方意识形态的认同,而是通过美学阐述,体现思想的自由和存在的诗意。高尔泰的《论美》以自由对美做出他的定义:

事实上,现代美学给美的许多定性:“孤立性”、“距离性”、“游戏性”、“无私性”、“非实用性”、“无目的性”—-等等,都可以从自由的象征得到说明:因为人征服了自然,才能超临在自然之上。由于自然力对人已无能为力,所以人才能不在乎对象的利害关系,才能摆脱这些关系的干扰而驾驭自然。所以不是孤立而是自由,不是距离而是对距离的突破,不是游戏而是摆脱了物质需要制约的创造性劳动,不是无目的而是手段对于目的的超越,才是美的本性。

2对照一下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对美的论说,可以发现,高尔泰的美学观念在当时的中国美学界,缘何得以鹤立鸡群。高尔泰在定义美的时候之于人的突出,相当于康德所说的“人就是创造的最后目的。”“在任何情况下把人当成目的,决不只当成工具。”高尔泰论美之于利害关系的超越,暗合了康德之于美的本质的如此定义:“凭借完全无利害观念的快感和不快感对某一对象或其表现方法的判断”,“不依赖概念而被当作一种必然的愉快”,“是一对象的合目的形式,在它不具有一个目的的表象而在对象上被知觉”,“不凭借概念而普遍令人愉快。”

高尔泰晚年的回忆没有提到当时的论美,是否受到康德美学思想的影响。也即是说,高尔泰的论美,是一种独立思考的结果。事实上,高尔泰能够洞见美的非功利性质和美作为自由的象征意味,已经高于同时代的中国美学家一头。这样的出类拔萃本身,也已经证明了其思想的自由和不俗的审美境界;以致于其论说是否受到康德影响,反而显得不重要了。因为美学乃是存在论的范畴,在本质上是不能在生存论的层面上谈论的。美,在于人的存在方式,而不在于人的生存方式。审美活动是精神活动,不是物质生产,也不是文明创造。因此,美学是精神的,文化的,不是物质的,文明的。把审美与生存混为一谈,乃是马克思主义美学最致命的谬误,更是五十年代那场美学论争中的流弊所在。按说,二十世纪的人文思想,在哲学上已经有了存在论和生存论的划分,在历史文化上已经有了文化和文明的辨别,审美的存在意味和非生存性质,理当昭然如常识。但由于官方意识形态的需要,由于毛氏思想改造的需要,所有的美学论说,必须统一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论之下,因此有了所谓的实践美学。这与其说是学术探讨,不如说是思想服膺。

澄清了这样的历史背景,高尔泰论美的非同寻常,也就可以一目了然:在自由和服从之间,选择了自由;在审美和生存之间,选择了审美。这样的选择不是源自学术的素养,而是基于生命本身的创造本能。用康德的话来说,则是一种凭借完全无利害观念的快感。难怪高尔泰晚年会如此忆及当时的投入情景:“俄语也不学了,工作只是应付,心不在焉地吃喝,心不在焉地对答。”高尔泰相当生动地描述当时的情形说:“眼前的一切仿佛虚幻,而虚幻的东西倒成了实在。”

毋庸置疑,在当时,莘莘学子也罢,学贯中西的学者也罢,书生群里,士林丛中,能够将虚幻的存在当作实在的追求、而将实际的生存视为虚幻者,为数寥寥。因为这意味着巨大的人生代价。那场美学争论的参与者,为数甚多,最后因此被打成右派而饱受磨难的,大约也就高尔泰、吕荧两位。高尔泰被发配到劳改农场劳教,吕荧被打成右派之后,长年精神恍惚,几近疯颠;最后在文革中被捕,死于狱中。由此可见,审美有时是自由的同义词,自由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审美也同样难以避免。但必须指出的是,又正是如此不计代价的选择,才称得上是名符其实的审美选择,而不是生存利害的考量。一旦做出这样的选择,不仅生存是微不足道的,即便所谓的学术素养,也会变得无足轻重。因为如此不顾一切地追求审美愉悦和审美境界,绝不是学术素养的厚重轻浅能够左右的。或者说,就一个美学家而言,审美快感的有无,远比学术素养的厚薄更具决定意味。倘若说,美学家高尔泰是追随自己审美快感的一个正面例证,那么另一位美学家朱光潜,则提供了学术素养深厚并不意味着审美境界高远的一个反面例证。

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立国的第五十七天,朱光潜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著名的《自我检讨》,声称:“报章杂志的朋友们常来拉稿,逼得我写了一些于看来是意见错误的文章,甚至签名附和旁人写的反动文章。”朱光潜所说的那篇反动文章,发表于一九四八年年九月十七日出版的《周论》周刊第二卷第十期,标题为《中国的出路》。该文章认为:“人类的基本要求是生活的安全和自由,凡与此潮流相反的政治力量都绝不能长久存在。人类的进步理想,不仅是经济生活的安全,更需要心灵的平安和知识的自由。”基于这样的理念,该文章指出: “现在全世界的民主制度都在受着极权共产主义的威胁。”为了解除这种威胁,该文章斩钉截铁地认定:“要民主宪政成功,至少须有二个以上象样的较大政党,然后人民始能有造反,政党始能彼此发挥监督砥砺的作用。但我们更反对极权共产集团得势,人类便将开倒车,一切的进步理想便全完了。”

朱光潜在这篇文章中签名,并非是偶然的附和,而是基于他内心深处的人文信念。在这篇文章发表之前的八月份,朱光潜曾在同样一本杂志《周论》周刊上,发表《自由主义与文艺》一文,言之凿凿地写道:“文艺不但自身是一种真正自由的活动,而且也是令人得到自由的一种力量。”这与《中国的出路》一文中的理念,完全吻合,即“人类的基本要求是生活的安全和自由。”这样的理念,岂是可以轻易检讨、随便出卖的?据说,当时流亡在香港的钱穆,从报章杂志上见到诸如此类的检讨:“平津大学教授,方集中思想改造,竞坦白者逾六千人”,“不禁为这废书掷笔而叹”。

半个世纪过去,虽说时过境不迁,但是,倘若回首当年的朱光潜检讨,人们依然会感到颇为不解:何以一个信奉自由主义的美学家,竟然那么与时俱进地检讨自己表达过的自由思想?更让人颇费思量的是,时至一九八三年,毛泽东时代已成历史,朱光潜照样会在香港那个有关钱穆先生学术文化讲座上公开声明:我不是一个共产党员,但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那年正值朱光潜五十多年前用英文撰写的《悲剧心理学》的中译本出版。对比朱光潜彼时所著与此时言说,人们可能会一头雾水,这到底哪是真哪是假?到底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抑或真作假时假亦真?若说是一种天真,那么已经天真到了世故的地步;若说是一种世故,那么已经世故到了天真的程度。世事洞明者会认定朱光潜是个高人,天真烂漫者又会被朱光潜的执着感动得热泪盈眶;拉开了距离的旁观者可能会失声惊叹:毛式思想改造,果然是一道奇妙无比的人文景观!

其实,朱光潜做检讨的心理动因,早就蛰伏在年轻时所著的《悲剧心理学》之中。此著是朱光潜于二十年代留学英国爱丁堡大学、三十年代留学法国斯特拉斯堡大学期间所完成的英文版处女作,最后作为博士论文成书并出版。五十年之后,翻译成中文面世。尽管此著的中文版足足延宕了五十年,但依然不失为中国美学史上的拓荒之作。只是对于西方美学界来说,此著不过是一个中国留学生的读书笔记和学习心得。此著固然开了中国学人的眼界,但在西方学界却不过是一个中国学生解读美学的样本。倘若说,这个样本里有什么独到之见的话,那么应该是朱光潜将瑞士美学家布洛的“心理距离”说,作为其悲剧心理学的理论基础。朱光潜写道:

“心理距离”包含两个相个矛盾的含义:一方面是“切身的”,一方面又是“有距离的”。因为“切身”,所以能强烈地吸引我们;因为“有距离”,所以客体又能超然于我们之外。艺术成功的秘密就在于距离的调节。“距离过度”是理想主义艺术常犯的毛病;“距离不足”则是自然主义常犯的毛病。因此,在艺术和审美经验中,距离是一个重要因素。心理距离应该是悲剧心理学的基础。无论是康德和克罗齐纯粹形式主义的美学,或是柏拉图、黑格尔和托尔斯泰明显道德论的美学,都不能作为合理的悲剧心理学的基础。我们不仅要把悲剧的欣赏作为一个孤立的纯审美现象来描述,而且要说明它的原因和结果,并确定它与整个生活中各种活动之间的关系,而“心理距离”说恰恰可以用来确定这些关系。

且不说朱光潜对“心理距离”说的理解是否确切,仅就朱光潜的这段论述而言,显然没有真正读懂西方美学家的有关思想。其一,心理距离的两个涵义并不矛盾。所谓 “切身”应该是指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之间的合二为一,或者说由于主体在审美过程中的投入而导致彼此之间的心理距离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所谓“有距离”应该是意指虽然心理距离消失,但现实距离或者说物理距离、观众与舞台的距离却依然存在,从而使主体之于悲剧的审美成为可能。因为倘若观众与舞台的距离也消失,也就是说,舞台上的故事变成了现实,那么审美就会被体验所代替,从而不再成立。“切身”和“有距离”其实是悲剧审美的两个心理特征,不仅不可分解,而且不可理解为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之间确实存在心理距离。否则,无从解释审美愉悦之于自我与非我的融合,或者说无从解释审美主体在审美愉悦中之于自身的超越。

其二,朱光潜错误地引进了生活的概念,竟然认为:“我们不仅要把悲剧的欣赏作为一个孤立的纯审美现象来描述,而且要说明它的原因和结果,并确定它与整个生活中各种活动之间的关系。”悲剧的审美根本不存在“与整个生活中各种活动之间的关系”,而是在生活被暂时切断之后、亦即审美主体进入剧场成为观众之后才开始的欣赏活动。因此,悲剧的欣赏只能是孤立的纯审美现象,不需要说明什么原因和结果,更不需要确定与整个生活中各种活动之间的关系。

其三,康德的美学,与其说是纯粹形式主义的,不如说是纯粹精神意义的。至于克罗齐的直觉美学,也并非仅止于形式,因为形式本身就意味着精神的内容,所以叫做有意味的形式。朱光潜将康德和克罗齐美学归之于纯粹形式主义,显然是没有读懂两位美学家之美学主张的形而上意味。又正是由于读不懂其中的形而上意味,才导致朱光潜不无世俗地将现实生活引入悲剧的审美过程。相比之下,王国维就不会犯这样的常识性错误。王国维如同康德和克罗齐那样,也将美的定义归之于形式。因为王国维懂得,所谓形式,并非是一件可以随便脱落的物质大衣,乃是纯粹精神的同义词。

其四,悲剧艺术成功的秘密,并不在于心理距离的调节,而在于心理距离的消失。尽可能强烈地感染观众,可能是所有悲剧作品的艺术追求。也正是悲剧审美的这种特征,致使现代戏剧家布莱希特提出了“间离效果说”,企图在舞台和观众之间建造第四堵墙,以阻挡观众的投入,强迫观众与舞台之间产生、并维持心理距离。可见,当朱光潜说“‘距离过度’是理想主义艺术常犯的毛病;‘距离不足’则是自然主义常犯的毛病”时,谈论的已经不是悲剧审美,而是悲剧作品的创作了。因为就悲剧审美而言,距离过度是无动于衷的同义词,而距离不足则可能是含含糊糊地意指沉浸其中,全然物我两忘。

朱光潜如此俗气地论说心理距离之于悲剧心理学的基础意味,与其说是在努力标新立异,不如说是中国文化传统中某种世俗心理的流露。朱光潜在论及悲剧的衰亡时强调,中国人之所以没有悲剧审美传统,是因为中国人倾向于伦理学,所谓乐天知命就是智慧,一切痛苦和灾难似乎都有其内在的合理性,云云。事实上,中国文化并非没有悲剧传统,《山海经》里的人物,几乎个个具有古希腊悲剧中人的性格特征。所谓的乐天知命,并非智慧,而是世故。且不说历史上的悲剧人物,即便是朱光潜的同时代人当中,也有继承了《山海经》人文传统的悲剧英雄。当林昭在写作长诗《普罗米修士受难的一日》时,与埃斯库罗斯笔下的悲剧主角非但没有距离,而且合而为一。就连被朱光潜一本正经劝导的高尔泰,也不屈不挠地遵循着自己的自由理念和审美快感而不是乐天知命的“智慧”,写作《论美》和坚持自己的美学立场。倘若悲剧确实如亚里士多德所言,是灵魂的净化,那么朱光潜的《悲剧心理学》,却并不是有关灵魂的探索,而是对悲剧审美作了极其世俗的理解和解说。洋洋洒洒的一部《悲剧心理学》,其名符其实的副标题应该是:悲剧的审美如何变成世俗的享受。这可能是朱光潜所说的悲剧审美“与整个生活中各种活动之间的关系” 的真实涵义所在。

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中译版的自序里曾这么说:“更重要的是我从此较清楚地认识到我本来的思想面貌,不仅在美学方面,尤其在整个人生观方面。一般读者都认为我是克罗齐式的唯心主义信徒,现在我自己才认识到我实在是尼采式的唯心主义信徒。在我心灵里植根的倒不是克罗齐的《美学原理》中的直觉说,而是尼采的《悲剧的诞生》中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用唯心唯物来谈论美学,其历史背景虽然可以理解,但仅就美学本身而言,实在荒唐。审美不可能是物质活动,而只能是心理活动,或者心灵活动,精神活动。就此而言,朱光潜声称他心里植根的是尼采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人们只能姑妄听之。因为克罗齐的直觉说,与尼采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并不相悖。形式之中的意味,既可能是酒神的,也可能是日神的,还可能是其他的。朱光潜论说悲剧审美的致命伤不在于唯心还是唯物,也不在于是克罗齐式的还是尼采式的,而在于以极其世俗的心理,读解审美精神;或者说在于以毫无悲剧感的庸常心态,论说诸如崇高和怜悯那样的悲剧审美范畴。明白了《悲剧心理学》作者的毫无悲剧美感,毫无悲剧审美意识,然后再解读朱光潜何以那么迫不及待地检讨自己,也就顺理成章了。要知道,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份,毛泽东之于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还没有开始,朱光潜就成了一只预先得知“春江水暖”的鸭子。人们可以说,此乃朱光潜的世事洞明;也可以说,这得益于孔孟伦理的家禽哲学之于中国士子的长年薰陶。比较有趣的是,当朱光潜面对年轻学子比如李泽厚的批判时,悲凉感终于油然而生了。从朱光潜讥笑李泽厚的美学理论不过是黑格尔加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不屑一顾里,人们可以感受到朱光潜之于康德、叔本华、克罗齐和尼采的怀念。只是,这样的怀念直到三十年后才公开说出。对照一下朱光潜在香港讲座上自称马克思主义者,与他在《悲剧心理学》中译本自序中的蓦然回首,人们应该可以想见,朱光潜是如何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调节悲剧审美的心理距离的。

4似乎是一种调节的结果,朱光潜在自我检讨过后对美作出如此定义:美是主客观的统一。这既是一种妥协,又是继续了当年在《悲剧心理学》中将“生活中各种活动” 掺入悲剧审美、从而将美学世俗化的努力。审美的存在意味,或者说纯粹精神意味,由于被如此这般地置于生存论的层面而消失于无形。借用海德格尔的术语来说,由于生存的筹划,致使存在遭到了遮蔽。就美学而言,朱光潜之于美的这个定义,空洞得不能再空洞。几乎等于什么都没说。没有人弄得明白,主客观的统一是种什么样的美。可能连朱光潜本人也说不清楚,主客观统一的美,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这对朱光潜的生存筹划来说,并不如何重要。重要的是,经由这样的定义,朱光潜成功地表达了对唯心主义的反省,同时又表达了对唯物主义的认同。因为这种定义在骨子里并非是要寻求学术上的准确,而是在攀附政治上的正确。学术上的争议其实是次要的,首要的是在政治上求得过关,求得与官方意识形态的保持一致;最后,求得当局的原谅。

比起朱光潜的委曲求全,李泽厚的崭露头角可谓春风得意。李泽厚没有朱光潜的精神负担,从而像一个国家培养的体操运动员一样,甫入学林,高调亮相。动作干净利落,节奏铿锵明快,抬手举足之间,意气风发,将极权主义的国家美学体操,做得虎虎有生气。只消看一眼李泽厚当时发表的美学论文篇目,就可以知道这个后起之秀是如何崛起的。《论美感、美和艺术——兼论朱光潜的唯心主义美学思想》、《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评朱光潜蔡仪的美学观》、《关于当前美学问题的争论 ——试再论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论美是生活及其他——兼答蔡仪先生》。左右开弓,四处逢源。既横扫朱光潜的腐朽思想,又睥睨蔡仪那种白痴式的僵硬刻板。于是,对照鲜明的结果,在一场美学争论之后喷薄而出:一面是高尔泰被打成右派扔进山沟沟里劳动改造,一面是李泽厚成为一颗耀眼的美学明星升上红色中国的天空。美学,在西方人文世界里有如精神的徜徉和漫游,在红色中国却意味着灵魂的过堂,思想的改造。最后,要么归顺朝廷得一份安逸,要么忤逆官府遭受无穷无尽的磨难。

在那场美学激战中大获全胜的湖南学子李泽厚,荣耀之际,又陷入一种踌躇满志却又总是生不逢时的困境里。就人文承传而言,湖南在历史上几近荒蛮;直到曾国藩问世,才开始出现些许人文生机。然自曾国藩以降的湖南人杰,大都是事功之才,以经世致用闻名天下,鲜有于人文精神有所追求。二十世纪中国文化人的精神光谱里,最富诗意的人物如浙江海宁的王国维、徐志摩之辈,大都出在江南。倘若说江南士子讲究生命的有无诗意,那么湖南学子追求的则是生存的出人头地。因此,毛泽东年青时对曾文正公的崇拜,不只是青年毛泽东一人的向往,几乎是想有番作为的湖南人共同的价值取向。李泽厚入学北大之际,未尝没有毛泽东当年跨进北大校门的功名心。区别在于,毛泽东当年只不过谋了个图书馆员的微职,而李泽厚却一步登入北大哲学系。更大的区别当然是,李泽厚就学的北大,已经不是当年人杰地灵的学府,而像一个被毛泽东踩在脚底下的国子监:到这里谋取功名是可以的,但必须匍伏在毛泽东的脚底下。这对于一个刚刚出道的学子,并非难事。只要顺着圣上的旨意和官家的意识形态,大展拳脚;把规定动作做得齐整,将马列教条背得滚瓜烂熟。难的是成功以后怎么办?毕竟是不无雄心壮志之人。

按理说,以强烈的事功心谈论美学,就好比挎着马刀种花圃,不是一回事。但李泽厚的天赐良机在于,他所信奉的恰好是唯物主义。在这个主义眼里,审美活动就像铁匠打铁、农人种地、士兵打仗一样的实际。美,只能是客观的,就像铁锅里的铁水,农人脚下的土地,枪林弹雨的战场。就连说美是主客观的统一,都有唯心主义之嫌,更不必说把审美归之于纯粹的精神活动。按照马克思主义的教条,李泽厚在《论美感、美和艺术——兼论朱光潜的唯心主义美学思想》一文中提出,美是“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李泽厚强调:美是事物客观存在的属性,审美只是对这种客观存在的美的反映。在审美活动中,主观的态度、意识、情感等等,不能参与构成美。美,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存在。物质决定意识。主观意识乃是客观存在的反映。如此等等。

5正如存在层面上的文化和生存意义上的文明,截然有别。审美活动和物质生产,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李泽厚的实践美学,混淆了生存和存在的差异,混淆了文化和文明的区别。凡是理当在存在层面上谈论的精神现象,或者审美境界,全都被李泽厚拉到生存层面上。一如想要作践艺术,先把艺术家推入生存的泥潭。

美,是“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真不知这是种什么样的美。且不说其它,希特勒时代的里芬施塔尔纪录片《意志的胜利》,恐怕都达不到这样的统一;或许张艺谋的国家恐怖主义电影和京奥开幕式闭幕式,有点这个意思。没有点无知无畏的唯物主义勇气,很难将美定义成这付模样。就算马克思趴在女佣身上享受齐人之福之际,也未必能想出这样的统一。惟有被官方意识形态弄疯掉的美学教授,才会赞同这种极权主义美学。那样的教授会借癞哈蟆的眼睛证明美的客观性和社会性,有道是:在一只雄癞哈蟆的眼睛里,美并不是维纳斯那样的女神,而是一只雌癞哈蟆。这让稍许有点美学常识的听众,瞠目结舌。但那个时代过来的美学教授们,几乎全都这么当真。因为作为毛时代的意识形态支柱,唯物主义在当时是不容非议的。不过,在官家报刊杂志上如此表演极权主义的国家美学体操,并非没有代价。李泽厚自以为是地给美作出上述定义,无意中丧失了最起码的人文常识,丧失了对纯粹精神世界的阅读可能。因为以唯物的头脑和眼光,根本无法领略康德美学、克罗齐美学、叔本华美学和尼采美学之奥妙,更不用说面对人类灿如星河的艺术创造。

八十年代中期,听业师钱谷融先生谈过五十年代的这场美学论争。谈及李泽厚的美学文章,钱先生一脸的厌恶,说:李泽厚靠批判朱光潜起家。顿了顿,皱起眉头又说,唯物主义很粗俗的。我赞成朱光潜的美学观点。没错,钱先生喜欢的是,克罗齐美学。若干年后,七十五岁的钱先生给笔者看了他二十五岁时写的一篇诗学论文,从瓦雷里的诗论谈起。其时,钱先生刚从中央大学毕业没多久。当年,也是才华横溢的江南才子。五十年代因为一篇《论文学是人学》的文章遭受批判,划入右倾。相信对李泽厚怀着如此看法的五十年代过来人,不啻钱先生一个。由此也可以想见,五十年代的美学争论,其实是一场什么样的意识形态大一统战争:将世人所有的审美感觉,统一到马列主义的教条里,统一到国家意识形态里。在这场大一统里,李泽厚为党国立下首功。

然而,功成名就之际,美学明星李泽厚的尴尬也随之到来。马克思主义是一种很不安份的学说,任何一个沉溺其中的学子,都会被煽动起一股俯瞰天下的野心,更不消说来自湖南那个事功之乡的李泽厚。以李泽厚在美学论战中表现出来的才能,仅在一个研究所里任职一个研究员,显然相当屈才。但问题是,国家培养的体育运动员可以当部长,国家培养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家和理论家,却只能那么养起来。李泽厚才华再出众,也不能超越最高权力和最高话语权力。毛泽东的天下,已经有了毛泽东思想,而毛泽东思想又是毛泽东时代最伟大的马列主义。湖南学子李泽厚把马克思主义学得再到家,才只能在另一个湖南人毛泽东的脚底下混口饭吃罢了。被马克思主义激起的雄心壮志,绝对得不到发挥,更遑论实现。毛泽东当年可以说,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我们不说,谁说?及至李泽厚登上话语舞台,天下已经成了毛泽东的天下,只有毛泽东说话的特权,没有李泽厚发声的余地。不管毛泽东事实上对马克思主义不甚了了,但毛泽东凭借那场革命,已经成了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李泽厚对马克思主义再精通,也难以实现什么非份之想,只能做个研究员。此乃这位马克思主义湖南信徒的最大悲苦,生错了年代,走错了房间。

假如李泽厚生在十月革命之前的俄罗斯,有望成为普列汉诺夫第二。假如李泽厚生在有宋年间,可以与朱熹切磋一下。就算生在同治中兴后的满清治下,也有希望像康有为那样,做一把帝师之类。可怜可叹的是,李泽厚偏偏生在集党国权力和话语权力于一身的毛泽东的权杖底下。毛泽东的权力不容他人染指,毛泽东的话语,亦即所谓的毛泽东思想,也是绝不允许任何人挑战的。毛泽东哪怕整天捧着《资治通鉴》之类的帝王权术,也照样被奉为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从逻辑上说,这很不公道。但中国的事情,从来就没有讲过逻辑。

6由于这样的不讲逻辑,导致了李泽厚的人生倒错。辛辛苦苦学会了马克思主义,不料毛泽东根本不是个原教旨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者,甚至极其鄙视精通马克思主义的书生;即便寻找戈培尔式的人物,毛泽东也不会找到李泽厚头上,而将那样的荣耀赐予张春桥姚文元之流。等到李泽厚好不容易熬到了毛泽东时代结束,却十分悲哀地发现,马克思主义也跟着随风而逝,甚至整个共产主义运动都在走向终结。李泽厚的马克思主义美学,仅招摇一时,比流行歌曲还短命。李泽厚应当庆幸的是,唯物主义倒是没有凋谢,并且还在邓小平的设计下泛滥成灾。可是等到全体中国人步入一个名符其实的唯物主义时代,李泽厚又相当失落:世人只知李泽楷,根本不认李泽厚。李泽厚最后做出的一个思想体操动作是:告别革命。哪想,过去的革命已然发生,根本告别不了;而未来的革命又不能告别。告别了未来的革命,改革家们拿什么去逼迫顽固的守旧者不得不改革?

纵观李泽厚的毕生著述,最有才情并且最可能传世的,应该是《美的历程》。李泽厚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其著述中显示了一下他的审美能力。出色的审美感受,不知不觉地突破了当年为了迎合极权而营造的唯物主义实践美学。诸如对《春江花月夜》之类的赏析,行文间全然忘了当年的美学定义: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而是独自沉醉于人生和宇宙之间,作一番虚无飘渺的喟叹。所谓实践美学,再唯物,再实践,毕竟只是种官家的体操表演。真正能够主宰心灵的,乃是对美的倾心享受。一部《美的历程》,考据上再不够功力,学术上再值得推敲,其鲜活的审美感觉,是无可否认的。作为一个美学家,李泽厚的根底显然不如朱光潜;但一部《美的历程》却证明了,李泽厚的审美能力,当在朱光潜之上。不过,读《美的历程》,又必须参照毛泽东“独立寒秋,湘江北去”式的咏怀,否则读不出其中的指点江山意味。几乎是同样的青春期骚动,同样的垂涎天下抱负。这是李泽厚的美学著述又一个不同于朱光潜之处。朱光潜的《悲剧心理学》也罢,《西方美学史》也罢,从来没有指点江山的意思。

李泽厚最失败的著述,当推那部《批判哲学的批判》。同样是以在毛泽东时代的自甘寂寞为代价写成的著作,钱钟书的《管锥编》可以世代相传,但李泽厚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却只能是过眼烟云。因为没有读过康德著作的人们,根本不知道李泽厚在说什么。而能够看懂康德批判哲学的学人,又根本不会对李泽厚的《批判哲学的批判》有兴趣。这就好比读过一流世界名著之后,不会把《艳阳天》、《金光大道》当回事。康德的批判哲学,连黑格尔都不敢随便置嘬,以李泽厚那点中译马克思哲学根底,哪来的批判能力?就算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但李泽厚又并不彻底。马克思敢跟女佣睡觉,并且有了私生子之后,逼着他人领养,李泽厚敢么?至于毛泽东的彻底,更是李泽厚可望而不可即。倘若要说精神上的彻底,那么康德彻底到了不食人间烟火,七情六欲皆除。而李泽厚却功名利?,食色情欲,样样俱全,没有一样能够彻底。李泽厚之于康德哲学的批判,就好比一个初进道观的小道士,非议人家佛门里的佛祖释迦牟尼。即便纯粹从理论上来说,李泽厚也不过是从马克思的哲学书里读到了一点唯物论,距离德国古典哲学的经典大家所建构的思辨体系,要说有多远就有多远。退一万步说,就算李泽厚有过人的本事,但汉语文字本身,却已经构成表达思辨哲学的障碍。李泽厚在批判什么?

只消随便翻翻李泽厚的《批判哲学的批判》就可以发现,李泽厚在向康德不停地唠叨吃饭。李泽厚晚年非常准确地将自己的哲学信仰通俗化为吃饭哲学,这既是对唯物主义哲学一种简明扼要的概括,也是对李泽厚自已生存处境的某种自嘲。因为他写了一辈子的著作,结果只是换得了一个饭碗。可是,李泽厚向康德的唠叨吃饭,却实在不得要领。康德哲学跟吃饭,或者说跟唯物论,风马牛不相及。康德是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之人,是一个徜徉在纯粹精神世界里的漫游者。在中国历史上能够与康德对应的人物,也就是老子庄子,或者述而不作的禅宗列祖。李泽厚想要走进康德的思辨哲学,先得洗去唯物主义的病毒,然后修身养性,去掉一些俗思俗念,尤其要去掉经世致用的事功念头。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然后康德,方可。但李泽厚的无知无畏在于,竟然以为读了中译的马克思或者列宁的什么哲学,就可以向康德发难;一如当年读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美学,就可以把朱光潜批倒在地。李泽厚更可笑的地方在于,一面向康德唠叨吃饭的重要性和首要性,一面悄悄地将康德的主体性概念,窃为己有。从八十年代过来的学子,大都听说过主体性一词,就像他们听过费翔的“一把火”。步入八十年代的李泽厚,以唯物为宗旨的极权主义实践美学,转瞬即逝。最后使他能够在理论界一息尚存的,恰好就是他从康德那里偷得的主体性。

7至于李泽厚的思想史论,其《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乃是从五十年代《康有为谭嗣同思想研究》一文扩展出来的,主要倾诉了对康有为的羡慕。其《中国古代思想史论》,颇有点朱子再世的意思,其中对孔子的论说,值得注意。后来李泽厚又专门写了《论语今读》,并非偶然。其《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学术价值最低。所谓的救亡压倒启蒙,全然是基于对历史的无知,并且与其后来提出的告别革命,自相矛盾。因为启蒙不是被救亡给压倒的,而是被革命中断的。至于李泽厚对王国维和陈寅恪的茫然,对周作人的隔膜,一如其对马克思主义以后的西方哲学和西方思想的不甚了了;凡此种种,只能从李泽厚知识结构和成长道路上的历史局限性,作出宽容的理解。

但李泽厚由此提出告别革命,却不能仅仅归之于知识结构和历史局限,而是一次不太成功的自我突破。其中的思想背景在于,从早年的马克思主义信仰,到晚年的向孔子、朱子和康有为靠拢。马克思的偶像,被悄悄地换作孔子的尊容。马克思主义的客观规律,被悄悄地改换成朱熹的存天理;康德的主体性,则被悄悄地融入王阳明心学。李泽厚从唯物主义向主体性的转变,有如王阳明将程朱理学改为心学。心即天理。尽管角度不同,天理犹在。这与其说是李泽厚在著述上灵活善变,不如说是李泽厚总要依赖什么,才感觉踏实。过去依赖马克思的客观规律,后来依赖改头换面的主体性。才大气粗的李泽厚,骨子里其实是很不自信的。

李泽厚的改换门庭,既有心理因素,又是亲身经历所致。李泽厚不仅看到了革命的暴虐,也亲身领教了经由革命建立的王朝根本不把书生当回事的苦涩。告别革命的首要潜台词是告别马克思主义,告别已经破产的共产主义理论。告别革命的另一潜台词是走向改良,在没有帝王的时代最后扮演一下帝师:警告朝廷小心革命;同时装扮一下思想导师:劝告民众不要再闹革命。殊不知,就朝廷而言,过去的革命,乃是其权力来源的历史合理性和现实合法性所在,岂容告别?至于未来的革命,则是高悬在极权专制当局头上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无论是体制内的改革派,还是体制外的自由派,将来都有赖于动用此剑作为法码,逼迫顽固的守旧派打开改良的道路。岂能告别?李泽厚籍告别革命所做的转体一百八十度变身,既让当局看了不顺眼,又让民众见了不对劲。可见,帝师时代确实结束了;而导师,又不是那么好做的。

李泽厚于此心有戚戚焉。在一次次的访谈中,总要提及思想导师和精神领袖那样的说法,把八十年代人们随口编造的故事,当作已然生成的历史。当毛泽东时代刚刚结束的时候,当人们刚刚从被剥夺知识习得权利的历史中走出来之际,李泽厚的著述、尤其是《美的历程》,确实在莘莘学子当中风靡一时。然而,随着国门的打开,随着各种译著纷至沓来,李泽厚的作品迅速泛黄。且不说其它,仅朱光潜《悲剧心理学》的中译本面世,就让人见识了,什么叫做美学。虽然朱光潜本人于美学并无多少建树,但《悲剧心理学》中所提及的西方美学思想,却让人茅塞顿开:美学原来是这样的。事实上,五十年代的那场美学论争,并没有争出多少美学思想。学人的思想是被统一了,但美学,却离中国学人更加遥远。

但李泽厚不管如何失落,都不愿放弃曾经有过的荣耀。他决定坚持到底,赫然声称:

我在《批判哲学的批判》这本书中讲到,人是使用、制造工具来吃饭的,今天为止,什么都得靠工具,离开工具,人就没法活。这个就是科学技术,就是生产力。人类生存首先是物质生存,包括衣食住行和寿命,这都是历史的基本要素,然后在这个基础上,才是精神的东西。我对港台的“新儒家”不感冒,他们大谈精神哲学,可是不吃饭精神从哪里来?人类要生存,吃饭不容易,再伟大的真理都是从普通的事件中来,吃饭就是对我的人类历史学的说法。海内外都有人批评吃饭哲学“庸俗化”,可我就坚持我这个吃饭哲学。

“实用理性”是我在1985年的《中国古代思想史论》中提出来的,有人认为大逆不道,既然是我提出来的我有责任把它解释清楚。我反对一些人讲哲学时大喊口号,所以我的哲学就是“吃饭哲学”,传统必须经过转化才有生命力。

如此自恋,有必要用钱钟书的话提醒一下:“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又如此张狂,难怪李泽厚读不懂周作人。因为周作人的哲学是苦茶哲学。苦茶哲学与吃饭哲学的区别在于,苦茶哲学是谦卑的,无奈的;而吃饭哲学是自以为是的,世俗实用的,粗鄙浮躁的。用李泽厚的说法:什么都得靠工具,离开工具,人就没法活。这倒是跟毛泽东非常相通:知识分子不听话,不开饭。让知识分子没法活,知识分子就听话了。令人困惑的是,凭借这样的吃饭哲学,怎么还能谈论美学?按照李泽厚的说法,高尔泰显然不是个懂得吃饭的学人,所以被朝廷砸了饭碗。时至八十年代,高尔泰依然不懂吃饭的重要。在李泽厚沉缅于思想导师和精神领袖的自恋中时,在朱光潜声称自己是个马克思主义者之际,高尔泰在历史翻到争取自由一页的当口,如同五十年代坚持《论美》一样,挺身而出,从而再度身陷囹圄。倘若说美学真的像李泽厚所说的那样,必须通过实践来证明,那么惟有高尔泰才是真正的美学家。

事实上,审美感觉是最具精神内涵的人文底蕴的。王国维能够成为历史的先知先觉者,不是因为学术功底如何扎实,而是由于审美上非同寻常的敏锐。高尔泰能够成为名符其实的美学家,也不是因为其学养如何深湛,而是由于其不凡的审美能力。朱光潜的学术素养,加上高尔泰的审美能力,等于一个王国维。朱光潜的学术素养,减去高尔泰的审美能力,等于朱光潜。高尔泰的审美能力,减去朱光潜的学术素养,等于高尔泰。除了朱光潜由于审美能力欠缺和审美境界不高的缘故,会因吃饭而向当局作妥协,王国维和高尔泰都不会因为吃饭而苟活,不会因为生存需求而降低自己的审美境界。倘若以这样的审美气度为标准,那么就可以想见,李泽厚的吃饭哲学和实践美学,是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上。

在笔者看来,美,是对象化的瞬间陶醉。美,有类于性爱高潮过后的那种宁静。欲望因为美而消退,心灵因为美而升华。美,天然可以消解欲望,导致审美主体产生心灵的净化。即便一个好色的男人,见了出俗的美女,也会因心灵的陶醉而自然而然地驱除欲望的纠缠,有如《红楼梦》里之于薛蟠见了林黛玉的描写。所谓对象化的涵义,意指美的发生通常是审美主体在把审美对象作对象化的同时,也将自己作了对象化。这种对象化既是双向的,又是共时的。美在时空上的瞬间性表明,美的心理效果可以是永恒的,但其物理距离或者时间长度,肯定是有限的。再美的艺术,再亮丽的美人,时间一长,都会产生审美疲劳。虽然人和动物可能有各自的喜好和追逐,但审美却是人之为人的寓意所在,而不具有人与动物众生平等的涵义。审美,当与宗教相类,乃是通向存在的自由之路。审美,又与哲学有缘,乃是自由思想所开放出来的精神之花。

就笔者的美之定义而言,高尔泰的《论美》,是获得了瞬间陶醉的美学经典,有如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朱光潜的《悲剧心理学》,是推广了经典美学的学术著作,与他后来的《西方美学史》相类。李泽厚的一系列实践美学论文,以唯物为宗旨,成功地营造了极权主义美学的意识形态。李泽厚美学的现世例证,乃是国家主义的颂赞程式,诸如《东方红》,《阿里郎》;或者国家主义的庆典和游行,比如《意志的胜利》,京奥开幕式闭幕式;广场上的红旗红花红海洋,威严的仪仗队,整齐的方阵,雄赳赳的工农兵队伍;还有白衬衫蓝裤子,红领巾在胸前飘扬,诸如此类。李泽厚的《美的历程》,显然比他的美学思想更有价值;至少可以与谢晋电影一起,载入史册。

1大陆学术界(包括书法艺术研究领域)对理论研究方法的关注始于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中期达到高潮,以致一九八五年被称为“方法论年”。毫无疑问,对方法论的关注,不但刺激了人们对研究方法的兴趣,活跃了学术研究的空气,也取得了虽然为数不多,但却令人鼓舞的研究成果。我常想,如果没有这十余年来学术界对理论方法的持续热情,像邱振中的《书法艺术的形态与阐释》这种以新的理论视野来关注和研究书法现象的比较成熟的著作,是不可想像的。

但无庸讳言,在介绍和借鉴西方理论方法的过程中,也存在着一些值得注意的不足之处。这些不足之处主要表现在:一、对西方学者提出的宏观理论关注的比较多,对西方学者是如何在研究具体的艺术现象中运用研究方法了解不够。二、在借鉴和运用西方理论方法时,一些研究者缺乏审慎的态度。第一点不足和人们长期养成的理论观念和习惯以及翻译事业有关。多年来,人们总是认为,好的理论应该是放之四海皆真理的。当信奉多年的理论不再被认为是唯一正确的理论后,人们开始怀着极大热情寻找其他的具有一般性指导意义的理论。回顾一下人们关注方法论最初的那几年,我们不难发现,科学哲学、由自然科学引出的理论如信息论、系统论、控制论、耗散理论引起了人们的格外青睐,人们对科学的理论在研究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现象方面所具有的普遍指导意义是很少抱有任何怀疑的。这些理论不但被引入了法学、政治学、史学的研究中,也被文学界和艺术界的一些学人奉为圭皋。喜爱大理论成为时尚。

由于大多数的中国大陆学者并不能直接阅读西文的学术著作,因此他们多借助翻译的著作来了解西方学术。而翻译者在选择西方的学术著作时,也多翻译比较宏观的理论,而对西方某一领域的学者是如何具体地研究本学科的问题则不大关注。翻译者的这种选择除了出于前述那种对宏观理论的喜爱外,大概还有这样一层考虑,即那些讨论具体问题的西方学术著作可能太专门而不宜为背景知识准备不足的中国读者所接受。正因为如此,中国大陆的书学论著中所引用的西方学术著作,多为朗格、阿恩海姆、贡布里奇这类纯理论性的著作。这些论著,很容易给不谙西方学术详情的读者造成这样一种印象,即西方的学者多是这样研究艺术和艺术史的。

2白谦慎

如果说,上述的翻译介绍对当代中国的书学研究可能产生了一些负面的影响的话,我们大概可以这么说,这些负面影响主要表现为,在对方法论有兴趣的研究者的著述中,比较空疏的、提纲式的论述偏多,有理论关怀和见解的细致深入的个案分析则不易见到(我这里指的是书法史研究)。而这一问题不解决,很难取得书法史研究实质性的进展。我们不能老是把自己的思考点停留在书法和民族精神、文化特征、生命的意味的关系这类问题上。

那么,西方艺术史学者的一些比较具体的研究是否就具有方法论上的意义呢?回答是肯定的。比如说,目前西方艺术史界公认的最优秀的学者之一的美国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艺术史系的巴克森代尔教授的《十五世纪意大利的绘画与经验》一书,所谈为十五世纪意大利的绘画,却极有理论价值。在这本仅一百八十页的书中,巴克森代尔从当时人们谈论艺术时所使用的语言,艺术品的主顾和画匠间的合同,当时商业活动中的一些惯例等方面入手,展示了当时的社会经验如何给绘画活动以制约。巴克森代尔此书为西方学界从社会史的角度来研究艺术现象的经典。但在研究一个时代人们的社会经验和艺术现象、艺术家、艺术品的关系时,巴克森代尔并不是简单从一个大环境直接跳到艺术家、艺术品,而是非常注重中间环节。(这一点,在巴克森代尔的另一本著作《意图的模式》中有更为详尽的讨论(该书的中译本已由中国美术学院出版)。应该说,巴克森代尔的这一著作有很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有方法论价值的具体研究,不见得在文中宣称运用了那个学、那个论。对西方社会学和政治学有所了解的人,读了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后不难发现,黄先生于西方社会学有很好的素养,他在书中不动声色地运用了一些堪资借鉴的西方理论。在一个具体的研究中,研究者如何选题,从什么角度切入他关心的问题,怎样甄别和使用历史资料,他的研究又是以何种方式对学术界所关切的重大理论问题做出回答,都可反映出他的理论素质和学术功力。

西方许多学者的艺术史研究的特点,可用“大处着眼,小处落墨”来概括。这种“大处着眼,小处落墨”式的研究就是我称之为有理论关怀的个案研究。这种研究是具体的,可以具体到对一件作品、一种艺术现象作很深入细致的研究。这种研究同时又是有理论关怀的,因为它最终关心的是艺术品和艺术现象的意义(meaning),并期望通过具体的个案研究来对艺术史上的一些重要问题做出自己的回答。

3白谦慎

有理论关怀的个案研究和纯理论研究并非水火不相容。实际上,当代西方艺术界所关切的一些问题,如艺术和社会体制或机构(institution)的关系,艺术和话语(discourse)的关系等,都和当代西方的思想家提出的理论密切相关。

因此,在起步甚晚、空白尚多的中国书法史研究领域中提倡多作一些有理论关怀的具体研究,意味着研究者既需要不断提高自己的理论素养,同时又需要对自己所研究的课题有相当持久的关注,辛勤地收集与之相关的视觉与文献资料。

中国大陆学术界在过去十多年借鉴西方理论的过程中暴露出的另一个不足是,一些研究者在应用西方理论时,缺乏审慎的态度。在此,我想借我个人的一些经历来谈些看法。

一九八六年秋,我到美国的罗格斯大学政治系留学。当时,系统论、控制论、耗散理论、协同论、哥德尔定律、模糊数学等作为新方法正在大陆学术界走俏,社会科学、法学、史学、文学研究、艺术研究等领域里都有人怀着发现新大陆的兴奋和喜悦在尝试着这些新方法。介绍者也常把这种理论作为代表国外学术新思潮的东西来宣扬。我在罗格斯大学上的第一门课便是《社会科学中的研究方法》。我惊诧地发现,除了系统论曾在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被从事政治学研究的学者借鉴过外(人类学等社会科学领域也有学者这样做),美国政治学界的学者对上述理论往往不甚了了,甚至毫无所知。他们在研究中所运用的都是和本学科的性质有近切关系的理论,如马克思主义的国家与阶级学说、社会学中的冲突理论、从经济学中发展出的理性选择的理论、心理学中的行为主义和社会化理论,以及游戏理论、大众政治理论等。

以后,我转学至耶鲁大学学艺术史,也未见美国艺术史界的学者对上述在中国大陆走红的理论有什么了解。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着中国学者要跟在西方学者后面亦步亦趋。在某一领域内西方学者不曾用过的理论,不见得中国学者就不能用。但是,像耗散理论、哥德尔定律、模糊数学这些由在美国工作的学者提出的理论在美国的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领域中没有什么影响,和中国读书人对它们的热衷,这种现象不值得我们深思么?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甚复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大陆的一些研究者在运用西方理论时,缺乏审慎的态度。最近读了一篇论模糊数学和书法的文章。文章在前半部将模糊数学作了一番介绍后,罗列了中国书法史的一些不确定现象,而后稍作评论,便算是运用了新理论。其实,对艺术中的不确定现象的研究,从心理学和语言学的角度来探讨要妥贴得多。况且西方学者在探讨文学艺术中的不确定性现象方面有不少卓有建树的成绩。

4白谦慎

西方的理论可谓形形色色。有些理论的价值在于,了解和学习它们,是一种思维上的训练,可提高我们的理论素质,而它们的方法和现成的结论并不能十分贴切地运用到中国艺术史的研究中去。有些理论则可以为中国艺术史的研究提供直接的参照,如西方学者关于rhetoric(此词甚难译,一般译为修辞、言语,但在当代西方文学艺术的研究中,这一概念的内涵比中文的这两个词要更为复杂)的研究,则可用来观察研究中国书法史上存在的“修辞”问题。(关于这点,笔者拟有机会作专文讨论)还有一些理论,可以启发我们去关注中国艺术史上一些前人未曾细加思考过的现象。如近年来,研究艺术品的商品化、艺术家和赞助人的关系,一直是西方学界从社会史的角度来研究艺术史的学者们所关心的重要问题。

受此影响,美国的中国艺术史学者中也有人专门研究商人对艺术的赞助、画家的润格等。在从社会史的角度研究中国艺术史的论述中,华盛顿大学艺术史系博士研究生龚继遂(龚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关于应酬画的研究独出机抒。龚继遂的研究无疑受到了西方艺术史界社会史研究的影响,但他没有把研究的重点放在商品画而是应酬画上,可谓别具只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酬画是一个比商品画更能反映中国社会文化特点的艺术范畴。应酬画不同于商品画,它不是用来买卖的,作画者和受画者之间所作的不是以银货两讫来完成的公开的金钱交易。这并不是说,应酬画的背后没有经济的动因,但作画者和受画者之间的交往是以一种“报”(报答、回报)的方式来进行和维持的。这种行为不仅可能有实际利益的考虑(有时并不那样直接明显),它还常包括着更为复杂的社会的、心理的、情感的因素。龚继遂的研究,对应酬画的类型、起源、社会功能、艺术特征都作了相当深入的分析,堪称师洋能化的好研究。

以上所谈,都是理论方法或理论框架的问题。但对一个研究者来说,并不是一旦对某种理论方法有所了解,便能“让学术的光芒照亮自己”,搞出好的研究。学术的功力,一些本学科所要求的非理论性的研究方法的掌握,都是可以直接影响学术质量的因素。对中国艺术史的研究来说,对于研究课题相关的历史材料的熟悉、甄别、考订都是极为重要的。而这方面的工作常被热衷新理论方法的人们所忽视。和西方艺术史研究相比,中国艺术史研究在文献的准备方面,尚有许多工作要做,而在处理中国的历史文献时,一些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如考据学与版本学的方法,是值得我们继承的。

5白谦慎

陈垣先生说过,不懂些考证学,不曾搞过些考证,很难体会中国史学研究的甘苦(大意)。陈先生的看法是同样适用于中国艺术史的研究的。中国艺术史(包括书法史)研究中有不少看似“定论”的东西,实际上并不那么靠得住。以八大山人一六九四年开始在其书画作品上使用的花押为例,自清代顾文彬把这一花押释为“三月十九”亦即崇祯皇帝自谥的日子后,一百多年来,人们都把这一花押作为八大山人这一明朝旧王孙思念故国的例证。但我本人的一项考证表明,这一花押的原型是八大山人的叔叔朱谋垔刊刻的南宋薛尚功编著的《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中记载的周代青铜器上的一个合文。这一合文读为“十有三月”,而非“三月十九”。又如,在提出“四宁四毋”这一著名书论观点的五言诗《作字示儿孙》的长跋中,傅山曾谈到他少年时得到赵孟頫的墨迹,没临几遍便很像,由此感到学正人君子难,学小人易。在《霜红龛集》的不少版本中,傅山的原话是这样的:“偶得赵子昂、香光诗墨迹,爱其圆转流利,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因董其昌号“香光居士”,文中的“香光”两字,常被解释为董其昌。

有的学者在比较傅山和董其昌的书法时,据此大肆发挥,说傅山把董其昌和赵孟頫绑在一起批。但是,在乾隆年间张耀先刊刻的《霜红龛集》中,“香”后一字为“山”。所以,傅山见到的实际上是赵孟頫书写的白居易(香山居士)的诗墨迹。我们在傅山的孙子傅莲苏的友人王又朴的《诗礼堂杂纂》中亦找到了旁证。根据王又朴的记载,他在一七三○年拜访傅莲苏的学生、山西闻喜县的张质夫时(张是最早收集傅山散佚的著作并计划将其刊行的人,后因意外事故未果),在张的案头见到傅山的论书墨迹,王又朴抄录了傅山的论书墨迹,其中有上引的那段跋,“香”字后亦为“山”字,而非“光”。张耀先刊《霜红龛集》和王又朴《诗礼堂杂纂》,都早于其他几个版本的《霜红龛集》,加之傅山在同一段跋中称董其昌为“董太史”,我们可以肯定,傅山在跋中提到的是赵孟頫书白居易诗墨迹(或关于香山的诗)。我举这两个例子是想说明,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对我们今天的研究来说依然是很重要的。

最后我想说的是,对书学研究方法的关注和讨论,应避免造成这样的印象,即中国书法研究发展在目前的关键或当务之急是解决研究方法的问题。在我看来,文献资料(包括文字和图版资料)的整理、出版以及现代学术体制与学术规范的建立和健全,对推动中国书学研究和深入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这些已不在本文的范围之内,在此不详谈,容日后再作讨论。

1自民国开始,关于国民性的讨论非常多,如何提高国民性和民族素质,一直以来都有很大的争论。但很少有人想到今天中国和过去的中国本质上的不同,两者之间发生了重大的文化断裂。

1921年,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到中国旅行,来中国前他有一个想象,中国人应该都像诸葛亮、李白、杜甫、辛弃疾、苏轼、文天祥那样,个个光明伟岸、个性分明,讲气节、懂礼貌。但到中国后,芥川龙之介发现他看到的中国人却像《金瓶梅》中描写的西门庆、陈敬济,用他的原话来说“换言之,现代的中国并非诗文中的中国,而是小说中的中国,猥亵、残酷、贪婪”。写这句话前,他正看到一个中国男人当众脱下裤子朝美丽的湖水里撒尿,现实中国和他在书里读到的中国相去甚远。

更早的时候,英国海军上将乔·安森在乾隆初年,曾不顾中国官员的警告率领船队强行驶入广州湾,修理船只和进行补给。那是中国社会的鼎盛时期,但他们“花了大价钱买来的鸡鸭除了缺斤短两,肚内填满沙砾和石块;买到的猪肉也灌满了水以增加斤两”。

1793年来中国造访的英国外交团长马噶尔尼,彻底打破了莱布尼茨、伏尔泰此前对中国的想象。英国人注意到,在暴力统治下,中国人缺乏自尊心,冷漠、自私、麻木。他们的船经过运河时,一伙看热闹的人压翻了小船,许多人掉进河中,英国人要停船救人,中国船员根本不理睬选择继续航行。英国人在菲律宾群岛、巴达维亚(今雅加达)、槟榔屿等地方看到的中国人,活泼自然,聪明有创造力,而在自己国土上的中国人,是胆小、冷漠、麻木和残酷的。他们的记录说:“中国普通老百姓外表非常拘谨,这是他们长期处在铁的政权统治之下自然产生出来的。在他们私下生活中,他们也是非常活泼愉快的。但一见了官,就马上变成另一个人。”

英国使团成员在他们的报告里,第一次向世界详细描述了中国人的国民性格及其起因。我在此引用几段文字–

马嘎尔尼对中国政权的结论广为人知:“自从北方或满洲鞑靼征服以来,(中国)至少在过去的一百年里没有改善,没有前进,或者更确切地说反而倒退了;当我们每天都在艺术和科学领域前进时,他们实际上正在成为半野蛮人。”

巴罗说:“中国朝廷有的是闲暇和精力,按自己的意愿来塑造国民……灌输清心寡欲的思想,摧毁相互的信任,培养人们的冷漠,使他们对自己的邻居猜忌和怀疑,凡此种种朝廷煞费苦心做出的努力,不能不使人们终止社会交往……(中国人)满足于在朝廷中没有任何发言权,他们甚至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是否有任何权力。”“在这样的国度里,人人都有可能变成奴隶,人人都有可能因官府中最低级官员的一点头而挨板子,还要被迫亲吻打他的板子、鞭子或类似的玩意……人的尊严的概念巧妙地消灭于无形。”

2春秋时期中国人“品格清澈”

仔细翻阅中国历史,我们会清晰地看到,古代的中国人和后来的中国人,似乎根本不是同一个物种。从春秋到唐宋再到明清,中国人的性格历程如同直跌下来的瀑布,其落差之大,令人惊讶。源头的中国人,品格清澈。唐宋时的中国人,雍容文雅。及至明清,中国人的品质却大幅劣化,麻木懦弱,毫无创造力。

先说春秋战国时期的尚武精神。那时的中国人个个强悍好战,连吴越地区(今天江浙上海地区)都是非常尚武的土地。不论男女,皆以高大健硕为美。当时的贵族下马能文,上马能武,侠客遍地,武士横行,一言不合就拔剑相斗。但到了明朝万历年间,传教士利玛窦已在信中说:“很难把中国的男子看作是可以作战打仗的人。他们彼此争斗时表现出来的,也只是妇道人家的愠怒,相互殴斗时揪头发。”

《南京大屠杀资料集》中,一个日本军人回忆,成千上万的中国士兵默然地经过如山的同伴尸群,走向死亡,而毫不反抗。那个日本人百思不得其解,是中国人太容易驯服,或是对死亡悟得太透?日军以百人小分队屠杀几千人,曾很担心中国人反抗,但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

再来看看侠义精神。春秋时代,是中国侠文化最灿烂的时代。侠人义士救危扶困,济人不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知恩必报,赴火蹈刃;受人之托,一诺千金。赵氏孤儿、聂政刺侠累、荆轲刺秦王,一个个动人心魄的故事,演绎了那个时候男人们的壮烈与决绝,告诉后代什么叫轻生重义、生死相许。春秋时代的侠客,最大的特点是极端重视人格的独立与平等。他们行侠仗义,不是为利,甚至不是为名,而是为了心中的一股豪气。

及至明清,“侠客”们却自愿攀附权力,沦为权力的附庸。《三侠五义》中的侠客个个自称“罪民”,以向权力规则屈服为荣。如鲁迅所说,春秋时的侠客,是以“死”为极终目的,他们的结局也确实是一个个慷慨赴死而去,而明清小说中的侠客,却个个成了地主官僚,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说过了“侠”,再来看看“儒”。后来被统治阶级做为统治工具的“孔孟之道”,诞生之际其实并不像后来那样充满奴性,而是有着刚健清新的一面。春秋士人每以君王的师友自居,将自己所学之“道”凌驾于权势之上。合则留,不合则去。这一点,以儒家最为突出。

秦汉以下,虽然在世俗层面,士人们遵守权力秩序,但是在精神层面,他们中的许多人却以“圣人”自期,追求“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保持着一定程度的人格独立。

但到了明清,儒生出身的大臣们已被驯化得“百炼钢成绕指柔”。在皇帝明察之下,他们老老实实,卖命效力,以图飞黄腾达。皇帝一旦放松警惕,他们就会大肆贪污,尽一切可能盗窃皇帝的家产。他们选择了动物式的生存。所谓操守、尊严和人格,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不着边际的空话。

3秦始皇:“国民性劣化”的第一个推手

就皇权时代而言,宋代以前的中国人,可以称得上伟大–创造着,体验着,发现着,说自己想说,想自己所想,生机勃勃,生趣盎然。宋代以后的中国人,不但失去了创造力,也失去了感受力。整个民族只剩下躯壳,没了灵魂。 社会如同一潭死水,散发出腐烂的气味,从上到下,人们既狡猾又愚昧,既贪婪又懦弱。因此,宋以前的中国人和宋以后的中国人,其实是两个物种。中国人的性格历史如同黄河,先秦是上游,清澈见底;汉唐是中游,虽泥沙俱下,毕竟有波涛汹涌之雄大气象。明清是下游,已干涸萎缩、奄奄一息了。

今天的中国人也许仍有盛赞明清社会之稳定者,但西方人的语言里,对这种僵化状态只有赤裸裸的厌恶。赫尔德把中国比喻成一具僵尸:“这个帝国是一具木乃伊,它周身涂有防腐香料,描画有象形文字,并且以丝绸包裹起来;它体内血液循环已经停止,犹如冬眠的动物一般。”比万博士说:“为了避免中国的命运,欧洲付出了一千年野蛮生活的代价。”这个代价在他们看来是值得的。

为什么宋代以前的中国人和宋代以后的中国人差别这么大?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如何造成的?其实,最早的改变要从秦朝说起。在当时的七国,秦国处于荒凉的西北高原,物产稀少,靠游牧和狩猎为生,秦国自立国之初,就没有经历过充分中原化过程,长期与戎狄杂处,因此染上浓烈的蛮夷气质。草原文化中没有民主观念,没有权利意识,以绝对服从为天职,具有高度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因此上下一心,都很团结。所以后来秦孝公变法,商鞅主政,迅速统一思想,提出了靠战争立国的发展思路。

本来,夏商周以后,春秋战国时期,中国进入封建时期,各诸侯分封天下,爵位世袭,形成了一个贵族世代统治的体制,进入春秋末期,平民阶层崛起,一个开放自由的社会已经形成,但商鞅的变法让秦国崛起,打破了平衡,也改变了中国人。中原文化经过长期发展,此时已经变得比较柔软,比较有宽容度,崇尚优雅和尊严。但是秦国不同。在战国七雄中,秦国文化是最野蛮、最缺乏人道主义精神的。西北少族民族的生产关系比较简单、原始、纯朴,所以他们直接以追求生存、积累财富为目的,很少加以掩饰。因此秦人比楚人更醉心武力,崇拜强权。

商鞅从军爵制度开始,取消贵族世袭制度,收回特权,只有在战场上立下功劳,有军功战绩,才能够重配爵序,列籍贵族。商鞅还企图统一国民思想,采取“愚民政策”,把文人、商人、工匠视为“国害”。他在渭河边论法,一次性就屠杀了700多反对他执政路线的文人。秦国这样的发展模式,当时的其他国家称之为“虎狼之国”。但打来打去,最后野蛮战胜了文明,秦国击败六国,统一了天下。

春秋战国时期的知识分子,大都是理想主义者,他们不迷信权威,也没有思想禁区,以君王的师友自居,将自己的“道”凌驾于君王的“权”之上,合则留,不合则去。等到秦始皇统一六国,各国的知识分子只能生活在一个皇帝之下,没有了选择的机会,也没有逃亡的自由,只能为这一个政权服务。秦始皇确立了君宪制度,给专制制度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到后面的历朝历代,继续在专制的基础上添砖加瓦。

皇帝制度的发明,给中国社会的发展带来了灾难性后果。皇帝支配一切、主宰一切,所有的权力,都为皇帝一个人垄断,社会的方方面面,都为皇帝一个人所牢牢控制。它通过空前严密而有效的专制体制抑制了社会活力,束缚了人民的创造力。在此后的两千年间,中国社会万马齐喑,死气沉沉,再没有出现一个可与先秦诸子比肩的大思想家,社会制度也没有出现一次大的创新和变革。中国人一直在“做稳了奴隶”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了无新意的一治一乱中挣扎,“奴隶性格”和“专制性格”日益发展成民族性格中相辅相成的两个突出特征。从这个意义上说,国民性劣化的第一个推手是秦始皇。

4宋代的“文弱”

如果直接从唐朝跳到宋朝,你会打一个冷战:这两个时代的气质是如此不同。从唐到宋,中国转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唐人粗豪,宋人细腻;唐人热烈,宋人内敛;唐诗热烈,宋诗沉思。到底发生了什么,使得唐宋两代的面貌如此迥然不同?这一切,源于宋代统治者对武器的深深恐惧。

也难怪,从开元盛世到宋朝建立的220年间,中国都是在打打杀杀中度过的:先是生灵涂炭的安史之乱,然后是动荡不安的藩镇割据,后来又是乱成一团的五代十国。以兵变从孤儿寡母手中夺了江山的赵匡胤不想再继续这无望的恶性循环,结束它的办法只有一个:建立新的游戏规则,让人们不再凭枪杆子,而是凭笔杆子进行竞争。因此,宋代政治设计的第一个特点是对武力的全方位防范。开国不久,赵匡胤就“杯酒释兵权”,戏剧性地解除了几位最有实力的将军的军权。接着,他又在制度设计上费尽了脑筋,从方方面面限制武将的权力,降低武官的地位。在宋代官僚制度设计中,文官升官很容易,武官晋升却非常缓慢。除了给武将戴上无形的枷锁,赵匡胤还破天荒地给武器也加上了锁链,禁止武器的法令后来发展到了可笑的程度:连民间祭祀、社戏时所用的仪仗刀枪也被禁止。

除了对武将大力防范,赵匡胤也没忘了给文臣套上笼头。精明的宋太祖运用分权和制衡之术,消除了文臣在制度上对皇权形成威胁的可能:他把宰相大权分割成几块,将军权交给枢密院,部分行政权交给新设立的“参知政事”,即副宰相。又设“三司”专门管理财政,分掉了宰相的财权……虽然代价是形成有宋一代难以根治的“冗官”格局,但是赵匡胤终于排除了一切使贵族阶层死灰复燃的可能,独揽军、政、财一切大权,达到“百年之忧,一朝之患,皆上所独当,而群臣不与”的乾纲独断境界。在专制集权的方向上,赵匡胤做到了他那个时代的极限。有宋一代,继秦朝之后,实现了专制政治制度的又一次重大升级。

宋代的基本政治设计,大幅度地改变了中国人的性格。中国人历史上第一次不再以立功疆场为荣。宋代民间流行的俗语是:“做人莫做军,做铁莫做针。”宋代男人开始失去了尚武精神,他们沉醉在案头书牍之中,在日复一日的浅吟低唱中把流光送走。他们的体质越来越差,性格也越来越细腻。正如梁启超所说:“重文轻武之习既成,于是武事废坠,民气柔靡……奄奄如病夫,冉冉如弱女,温温如菩萨,敢敢如驯羊。”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赵匡胤通过整体民族的文雅化保证了赵氏的身家安全,却导致整个民族失去了安全。虽然宋代物质实力远在四夷之上,社会发展也较有成就,人民生活相对安定,但缺乏战斗力的军队、过于分权的官僚体制,却使宋朝数百年间积弱不振。

5元、明、清:中国文化受到毁灭性打击

如果说宋朝只是使国民普遍在气质上变得更文弱,那么元朝则彻底打断了中国人的脊梁,后者对国民性的改变是摧毁性的。中国文明最大的一次倒退,应该说是从元朝开始的,蒙古人一直比较残暴,靠暴力统治。元代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局面:上层文化遭遇到了毁灭性打击,下层文化或者说俗文化首次取代雅文化,成为主流。忽必烈就曾发出疑问:“汉人惟务课赋吟诗,将何用焉?”虽然后来忽必烈决定以汉法治汉人,但对汉人的礼法传统,始终不予重视。有位著名的外国学者曾说:“鞑靼统治不但压迫了为其牺牲品的人民,并且凌辱而且消磨了他们的灵魂。”

由于华夷之辨独盛,所以蒙古人在中国所遇的抵抗是他们征服世界的过程中最为顽强的。事实上,南宋军队虽称软弱,但是也涌现了众多铁骨铮铮的人物:襄阳之围,宋人坚守了5年。1275年的常州之战,数千守军战斗至死,只余六人,反背相柱,杀敌多人后才壮烈殉国。元兵围扬州,守将李庭芝誓死坚守,甚至南宋太皇太后亲自劝降也拒不接受。他们杀掉元朝的招降使者,焚招降书于城上。“城中粮尽,有自食其子以坚持者”……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数十年的抗元战争,最可怕的后果是消耗掉了汉民族最精英的人物。那些有血性、有骨气、有胆量的人大面积地被消灭。有人说,在文天祥赋诗而死、陆秀夫负幼主蹈海而亡后,中国作为一个文化体已经灭亡,“崖山之后,已无中华”。这一方面是指中国文化受到毁灭性的打击,另一方面也指中国的脊梁已被打断,中华精神已经灭绝。

及至明朝,国民性又开始染上了“流氓气”。其根源在于大明王朝的开创者朱元璋。他从社会底层起家,发明了政治流氓统治术,核心是十六个字:不讲规则,没有底线,欺软怕硬,不择手段。这一政治统治方式虽令人不齿,然而在社会中迅速蔓延,拥有强大的生命力。朱元璋为禁止官吏们过度剥削,在开国初的诏书中曾打了个生动的比方:“且如人家养个鸡狗及猪羊,也等长成然后用……”明朝制度设计的核心理念,就是打造一个坚固的笼子,把这些鸡狗猪羊牢牢关在里面,没有一丝一毫逃逸作乱的可能。因此,虽然朱元璋赶走了蒙古人,在中国历史上被称为汉族的光复,然而朱元璋的统治比蒙古人更为野蛮强硬。他继承了蒙古人统治的精髓–户口世袭制,把全国人口分为农民、军人、工匠三大类,在三大类中再分若干小类,比如工匠之中,还分为厨子、裁缝、船夫等。职业先天决定,代代世袭,任何人没有选择的自由。他认为凡是威胁到朱家统治的,皆有目的地进行清除和屠杀,往往是满门抄斩。

在明朝,士人们做隐士的自由首次被剥夺。朱元璋认为拒绝为他服务的士人必定是看不起他,发布命令:“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在这道前无古人的律令下,苏州才子姚润、王谟因征诏不至,被朱元璋斩首、抄家。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把左手大指剁去,以示不肯出山做官,被朱元璋“枭令,籍没其家”。中国士人从此失去了最后一块保持独立性格的空间。

朱元璋的统治原则,是消除一切可能不利于江山稳定的因素,断绝与外部世界的一切联系,禁止海上贸易,闭关锁国,由官僚包办一切事情;对内是全面社会控制,打击商人大户,避免商人财富增长可能对政权带来的挑战。当时的命令规定,商人外出经商,必须经官府严格审核,发给通行证才行。在他的统治下,大明社会变成了一个村庄,无事不相往来。大明成了一个大监狱,各级官员都是狱卒,所有百姓都是囚犯。百姓稍有逾越狱规,则惩罚立刻劈头而来:“充军”、“斩首”、“乱棍打死”……

随着明代社会的日益腐败,几乎每个社会成员都学会了颠倒的社会规则:“故夫饰变诈为奸轨者,自足乎一世之间;守道循礼者,不免于饥寒之患。”底层百姓无条件地接受了流氓规则,他们相信,“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须服恶人磨”。对待社会上的不合理,只能用另一种不合理来压服。因此,明代后期底层社会风气极为败坏,造假之风大兴。假银子虽古已有之,可到了明代,其种类之繁、名目之多、手段之精、工艺之巧,都超越了历代,可谓登峰造极。流氓性格从明代开始,成为中国人性格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到了清朝也是如此。清朝入关以前,经常跑到关内烧杀抢掠。清兵向努尔哈赤汇报时,是把人、马、牛、驴混到一起的,因为满族人是从奴隶社会直接发展过来的,所以满族大臣喜欢在皇帝面前自称奴才。这样一个落后的社会体系,靠暴力统治中国,杀光了有血性的男儿,给中国发展造成了大倒退。清朝的几代皇帝前仆后继,对知识分子大兴文字狱,动不动就满门抄斩,让一个民族彻底停止了思考,变为一具僵尸。当时的清代名臣张廷玉有一个习惯,下朝归家后把身上带的有字的纸条都要烧掉,也很少跟别人通信。因为家里有文字,将来一旦犯事都会成为罪证。清代的帝王首次提出,大臣应该像狗一样地为皇帝服务,臣子不但身体要属于君主,心灵也应该属于君主,不应该有任何独立意志、个人尊严。雍正皇帝在《朋党论》中说:“你们各位大臣如果将朕之所好者好之,所恶者恶之,是非画一,则不敢结党矣。”乾隆更提出了一个著名的理论:“奸臣”固然并非国家幸事,“名臣”的出现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国家只需要唯命是从办事敏捷的奴才。他说:“乾纲在上,不致朝廷有名臣、奸臣,亦社稷之福耳。”

一百多年的文字狱运动,如同把整个社会放入一个高压锅里进行灭菌处理,完成了从外到里的“全面清洁”,消灭了一切异端思想的萌芽,打造了一个清代皇帝们自认为万代无虞的铁打江山。用乾隆皇帝的话来说,就是:“前代所以亡国者,曰强藩,曰权臣,曰外戚,曰女谒,曰宦寺,曰奸臣,曰佞幸,今皆无一仿佛者。”

在明代的专制基础上,清代皇帝积三代百余年努力,建立了中国历史上最缜密、最完善、最牢固的专制统治,把民众关进了更严密的专制统治的笼子里,把束缚中国两千年的专制政体修补、加固、完善得更加牢不可破。但可以看出,从清朝到民国,很多社会管治办法,其实还有明朝的阴影。

6怎么改造国民性

西方人认为,中国自秦始皇之后两千年是一个僵化的历史,用黑格尔的话说,中国的时间停止了。但从中国人的角度看,秦始皇以后,中国的皇朝历史也是不断演进发展变化的,其中最主要的是集权专制和统治技术,发展越来越精微,越来越牢不可破。它已经渗透、融化在国民性当中–也正因此,轰轰烈烈的国民性改造运动,鲜有成效者。从梁启超到鲁迅甚至毛泽东的“文革”,有一个共同的主题–改造中国人,改造每个中国人的思想。 但改造了一百年,我们整个民族的素质好像变化不是很大,甚至有些方面还有退步。比如前两年发生的小悦悦事件,在中国以前的朝代,几乎不可能出现。这是否证明中国这一百年的改造运动是有问题、有误区的?

从春秋战国一直到元明清,国民性的不断退步告诉我们:不同的制度背景,对民众的素质有决定性影响。在制度建设没有根本改观的前提下,期待国民性的彻底改造是不可能的。坏的制度可以激发人性中恶的成分,使人性更为扭曲,好人也有可能变成坏人;好的制度固然不能使坏人变好人,但至少可以限制坏人,使之不敢肆无忌惮地做坏事–这是胡适的思路,也是被历史证明的路径。但胡适被我们遗忘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