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明詮|1963年生,本名于明泉,別署于是乎等。中國書協教育委員會委員,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書法院研究員,山東書協副主席,滄浪書社社員。現為山東藝術院術學院書法工作室主任、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山東省高校重點學科首席專家,南京師範大學客座教授。
敗筆,大概就是寫的不好,失敗的筆畫。怎麼是寫得好,怎麼是寫得不好,怎麼就算失敗,標準是什麼呢?這就不容易說清楚。古人聰明,不說標準,只是打比方。比如柴擔、蜂腰、釘頭、鼠尾、墨豬,等等。寫一條橫畫,有起筆有收筆,中間是行筆或者說運筆,起筆收筆要穩准狠,要頓挫有力,在用筆上必然要加重。什麼叫柴擔呢,就是頓挫加重過分了,或者是中間的行筆過輕了。怎樣是過分和過輕,如何把握這個“度”呢?還是一筆糊塗賬。我們不妨拿顏真卿柳公權兩位大師的楷書做個比較,顏字豐滿肥厚,骨頭抱在肉裡,起筆收筆的有力處裹在裡邊不顯山不露水;柳字則瘦骨嶙峋,“骨頭節”則自然突出誇,甚至非如此不可,否則便顯不出柳體的那種精氣神。若把他們兩家的橫筆畫調換一下會怎樣呢?肯定非常糟糕,顏字橫畫到柳字裡就叫“墨豬”,柳字橫畫放到顏字裡就叫“柴擔”。再比如“釘頭”和“蜂腰”,也是對於初學者來說典型的敗筆,可在北碑墓誌裡邊,隨處可見這樣的“釘頭”,斬截有力,凌厲痛快;在徽宗趙佶的瘦金書裡,則又隨處可見這樣的“蜂腰”,猶如吳帶當風,搖曳多姿。不僅沒有讓人感到彆扭噁心,要讓人體會到這位才子加敗家子的趙宋皇帝那種特有的“小資情調”,還真的非如此不可。因此,在“敗筆”的認識問題上,是很需要一點辯證能力的。
陸機 平復帖局部
這幾年有個非常流行的說法,叫“線條點畫的質量”。這說法就是針對“敗筆”一說的,似乎很得人心,於是就你也“質量”我也“質量”起來。仔細想想,這說法其實很靠不住。質量嘛,顯然是有著具體的量化標準的,比如,圓勁,光滑,流暢,飽滿,中鋒,甚至圓勁光滑流暢飽滿中鋒到什麼程度等等,而且最好是有一系列具體的數字指標。沈尹默強調“筆筆中鋒”,把自己趕進了“死胡同”,哪有絕對的“筆筆中鋒”?實際就是強調這個所謂的“質量”問題。有人可能會認為,線條點畫的質量高總不是壞事,質量不高總不是好事。其未必。在寫字階段,也就是學習書法的初級階段,比如寫美術字吧,這個說法可能是對的,沒有疑義。但在藝術創作階段,這說法顯然是片面的。質量好得近乎無可挑剔的線條點畫可能正是構成對作品整體韻味內涵低下的殺傷力。正如寫文章,中小學作文階段,要強調句子的質量,要多用成語,用詞要準確得當,要會描寫比喻擬人,要懂修辭語法,起碼不能出現病句,等等。到進入文學創作的階段,問題就不是這麼簡單明確了。也許不用成語甚至不用描述性的詞語比毫無節制的濫用花裡胡哨的成語更好;也許不順暢、不簡練、甚至不合語法的句子比那些順暢簡練合語法卻索然無味的句子更好。
顏真卿 祭姪文稿 局部01
比如魯迅的名句“我家的後花園裡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倘若魯迅這樣寫——“我家後花園裡有兩棵棗樹”,明了準確了,卻也沒有味道了。寫詩更是如此,李商隱的詩好就好在其意象的朦朧,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朦朧詩便繼承了古代詩歌的這個傳統。所謂“官樣文章”不是用詞不當,也不是語法有問題,更不是語言、結構有什麼“質量”問題,而是“太沒有”問題,如白開水,如純淨水,沒有一點味道。當年,王靜安批評那些格律選聲斤斤計較者,一語中的,“審乎體格韻律之間者微,意之溢字句之表者愈淺。”(王國維《人間詞乙序稿》)此論適之於書法,亦精當中肯。甚至連家具木材也是如此,好好一截木頭若在上面生出一個疤痕,一般說來“質量”就大打折扣,可這疤痕生在貴重的黃花梨木上,則叫“癭木”,美稱“鬼臉”,韻味和美感可就非同一般了,有的竟價值連城。
顏真卿 祭姪文稿 局部02
前幾年,吳冠中喊出了一句令許多畫家不能容忍的觀——“筆墨等於零”!畫壇上下一片嘩然。中國畫幾千年來錘煉成精的“筆墨”竟然等於零了?你用什麼畫畫?後來,有人總算看明白了——在他(吳冠中)那裡,“筆墨”的確是等於零的,他不用“筆墨”畫畫。不用筆墨能不能畫畫?換句話說,不用中國畫傳承有序的“技法”能不能畫畫?畫的畫還叫不叫“中國畫”?八大石濤吳昌碩黃賓虹齊白石一路下來,那韻味、那意境、哪點有意思的意思,全在妙不可言的筆墨上。
徐渭草書 局部01
對比一下吳冠中,“筆墨”的確不好。平直流滑,簡單外露,色塊平涂,點線重複。一句話,但就“筆墨”技法看,毫無韻味可言。與前面幾位相比,幾乎全是“敗筆”。然而,吳冠中恰恰就是用這些彷彿不會畫畫的滿紙敗筆,畫出了屬於自己的畫。假若,奇妙的構圖不變,熱烈的色彩不變,換上黃賓虹出神入化的“筆墨”咋樣?估計會很糟糕。幸好,吳冠中實在不擅長中國畫傳統的“筆墨”,竟用這些“敗筆”的線條點畫在大家感嘆的“窮途末路”中衝出了一條“血路”避免了觀眾被精彩的“筆墨”吸引醉倒,而是更多地關注其奇妙的構圖與曼妙的色彩,關注其自身的形式。用國畫家的標準衡量,吳冠中是不會畫畫的,但他卻畫出了國畫家們想都沒想到的國畫。因此,是否敗筆不是筆墨問題的關鍵,更不是能否畫出好畫的關鍵。關鍵是看你用在什麼地方,用來幹了什麼。
徐渭草書 局部02
記得十幾年前,看過江蘇美術出版社出版過一叫做“書法門診室”的小冊子,專門給名家大師們找“敗筆”,作者喋喋不休言之鑿鑿,似乎真理在手,其實呢?他實在是沒有弄明白一個基本道理,藝術創造與工藝製作真的是兩碼事。比如說林散之吧,若拿古人線條點畫的形跡來卡他,他的確有許多“不合”之處,這些“不合”之處無疑就是人們慣常認為的“敗筆”,豈不知這正是老先生錘煉了一輩子的得意之處,他的空靈、曼妙、飄逸、灑脫,他的妙不可言,全在這裡。若林先生的結體不變,換上沈尹默幾乎無一處“敗筆”的點畫線條,如何?我想,答案不言自明了。
王鐸行草 局部
因此說,在書法藝術學習的初級階段和進入創作的高級階段,在寫毛筆字和書法藝術的不同立場不同角度,“敗筆”、“質量”問題是不可一概而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