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微信朋友圈中有人发出一个视频,视频中有个十多岁的男孩在表演挥毫作书。他写的是草书,大概是操练过许多次了,已烂熟于心。只见他运笔如风,从上到下,从左至右,几行字如追风逐电,飞快写完了。当然,他写出来全是那种字形散乱、线条拙劣的流行书风。旁观者看得高兴,拍手叫好。看了这段视频的一些朋友惊呼这是一个书法神童!
这孩子很有书法天赋,胆大,手熟,艺术感觉也不错,如果得到正确的教育引导,假以时日,将来可能成为书法家。但是,现在他就像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太任性了,任笔为体,聚墨成形,流利飞快,把书法变成一场赛跑。这种错误的导向则会使他误入歧途,葬送他的书法天赋。
其实,在这孩子身上所表现出来的恰恰是当下许多初学者甚至是书法家的通病,即不懂得正确地掌握和运用提按的笔法,来表现笔墨轻重、浓淡,以及行笔徐疾、擒纵的丰富变化,从而使书法线条具有节奏韵律和生命感。可以说,提按是书法笔法的核心密码,不懂提按就像是开车不懂剎车一样。
祝枝山草书(福建博物馆藏)
提按是书法笔法发展成熟的重要标志。从殷商时期的甲骨文,到西周金文大篆,再到秦朝小篆,书法运笔基本上都是平移,所以人称“篆只一笔”;秦汉之际隶书出现以后,书法行笔开始有了波挑,即“隶有波磔”;魏晋时期,楷书发展成熟,书法笔法进一步丰富,尽现于“永”字八法之中。唐代张怀瓘《玉堂禁经》中说:“大凡笔法,点画八体,备于‘永‘字。”至此,书法用笔形成了平移、使转、提按三大笔法系统,而其中的提按赋予了书法点画的万千变化,赋予了书法线条的风骨血肉,赋予了书法笔墨的生动灵气。
因为,在平移、使转、提按三大笔法系统中,唯有提按是由两个相互对立的元素所构成,它类似自然之道的阴与阳,彼此相生相克,把毛笔柔软弹性所产生的丰富表现力,发挥到极致,带来了书法无限可能的审美表现力和迷人的神采气韵。在书法家运笔的过程中,提与按交换进行,贯穿于一点一画一字乃至全篇的始终。
不过,书写时提笔行走,书法自出灵气,但是若不注意停蓄按锋,则线条必然轻漂浮滑;而驻笔按锋时,书法顿挫厚重,但是若不及时提笔,则线条必然板滞臃肿。所以,提与按是紧密联系的,它们之间的转换交接必须在瞬间完成,而且要恰到好处,看起来就像是江河行地,行于所当行,又止于不可不止。要做到这样,一定要经过长期练习,绝不可能一蹴而就。赵孟頫说“用笔千古不移”绝非虚语。
张旭草书《古诗四帖》(辽宁省博物馆藏)
古今书法大家无不精于提按,对提按细心琢磨,行笔时十分讲究,哪怕是写草书也是要“作草如真”,“点画分明”,决不拖泥带水。你看,明代祝枝山的草书《唐人诗卷》的运笔,平移时匀净均衡,提按时轻重分明,使转时流畅迅疾,绞动时盘桓虬曲,带来书法的生动气韵。而且,每一位书法家处理提按的方式和偏好各有不同,有的轻灵,有的沉重,有的平顺,由此形成与众不同的艺术风格。褚遂良提按灵活,他的《阴符经》也就生动活泼;颜真卿提按鲜明,他的《勤礼碑》便是刚健雄秀;赵孟頫提按平顺,他的《仇锷碑》也就丰润婉通。
不仅如此,提与按调节着行笔的快慢、用墨的浓淡、线条的粗细、字势的收放,就像是跳动的脉搏和呼吸的节奏。正因为这样,提按往往超越一般笔法的意义,成为书法家表达性情的阀门。当他情感激荡时,提笔行走,直抒胸臆,但是又寓按锋于起、收、转、折之间,避免平铺直叙,例如张旭《古诗四帖》;当他心情沉重时,按锋蓄势,稍加思索,提笔再起,点画铿锵,准确到位,例如苏轼《黄州寒食诗帖》。好的书法就是这样笔随意转,得心应手,心手双畅。
(本文作者:王世国,广东省书法评论家协会主席。本文原载收藏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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