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石先生与书法 文 / 周勋初
胡小石先生生于清代末年,成长于民国初期,那个时候的知识分子,当时称为读书人,对外交往时,应有两项基本条件,一是写字,一是做诗。字要写得好,至少要合一定的规范,诗要拿得出手,不致出现出韵等错误。这两项基本功达到了大家普遍认可的水平,才能算是一位合格的读书人。
小石先生小时候就能写好字。从他早年留下来的一些笔记来看,已经中规中矩,但要到他进入两江师范学堂学习,得到恩师李梅庵(清道人)指点后,才能突飞猛进,成名成家。
胡小石 隶书“夕宿盦”
民国七年(1918)至九年,小石先生应梅庵先生之召,至沪寓其家中任家塾塾师,为其弟侄辈讲授经学、小学与诗文,其时与梅庵先生朝夕相处,继续接受老师的指点与教导。李氏为江西临川书香世家,收藏碑版拓本甚多,小石先生沉浸其中,学识大进,书艺大为提高。
这时沪上聚集有一大批清室遗老,如沈子培、陈散原等,本是小石先生的乡先辈与业师,又如郑大鹤、徐积余,刘聚卿、曾农髯等,与梅庵先生时相过从,品评金石书画,小石先生优游其间,得闻绪论,迭经淬砺,学问已经成熟,其时即已撰就《金石蕃锦集》二册,由震亚书局出版石印本。
胡小石 行书诗册(局部)
梅庵先生以书画享大名。其时寓居沪上,以此维持生活,小石先生乃随之公开鬻书。民国八年一月,曾农髯为作《胡小石先生鬻书直例》云:
阿梅有弟子胡小石,名光炜,嘉兴人也。随父官江宁,因家江宁。其为人孤峻绝物,苟非所与必面唾之,虽白刃在前不顾也。及观其事师敬友则循循然,有古人风。初居两江师范学校中专壹科学,及学既成,据几叹曰:此不过传声器耳,于我何与哉。乃遂日求两汉经师家言,以古学为已任,于三代金文疑字,多所发明。其为文,则陶铸诸子百家,自立新说,不敢苟同也。初为书师阿梅,于大小篆隶分、六朝今隶草隶无不学。既而曰:山阴父子且各立门户。遂取流沙坠简及汉以来断碣荒碑,举世所弃者,穷竟其未发之蕴,而皆以孤峻横逸之气行之。髯尝语阿梅曰:小石书有万马突陈之势,犹能据辔从容,盖六朝之宋董也。或者曰:小石隘,其书矫。髯曰:其隘也,不可及也;其矫也,此其所以卓然能自立也。愿以告世之乞小石书者。己未一月。衡阳曾农髯熙。
知人论世,后人应该明白,此时沪上仍是未脱晚清风习,又兼名家汇聚之地,一个二、三十岁的读书人要在上海这一文化市场上公开卖字,如果不具备一定的实力,又怎能占有一席之地?
上海又是中国最大商埠,十里洋场,不少书家以书写商店匾额博得知名度。我在上海读书时,到处可见一位马姓书家书写的商店招牌。此人写的字功架很足,但我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看?小石师乃曰:“此即所谓俗书。”韩愈《石鼓歌》云:“羲之俗书趁姿媚。”那些只讲究用笔、章法等技巧,而胸无书卷、又欠性情的书法家只能迎合世俗,以“姿”“媚”人,小石师对此自然不予好评。
乾隆喜欢在古代名画上题字,往往把一些画卷的空隙处都塞满了,小石师也感到讨厌,认为“乾隆诗不好,书又俗气,简直是糟蹋古画”。他对那些不精此道而又自命风雅的人从不作好评。
胡小石 临汉隶轴
早年高校中的教师,特别是教授古代文史的教授级人物,在书法上都有很高的造诣。南京的高校,从东南大学起直到改名为中央大学,在上一世纪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集中了一大批学术界的精英人物,他们常是结伴出游,或逛后湖,或玩钟山,或游苏州等地,且多杯酒酬唱,留下诗篇以作纪念。汪辟疆师曾出示过一把折扇,上面即有王伯沆、吴瞿安、黄季刚、胡小石、汪旭初、王晓湘等人的题诗。可以说,这些诗,都是一流的诗,这些字,都是一流的字。辟疆师也写得一手钟王体的好字。这些人若是活到现在,都可称为大书法家了。
吴梅、黄侃等人也经常为人题字。黄侃才思敏捷,书法圆润流美,题写的文字措辞之美,属对之精,令人叹服。吴梅则以曲学享盛誉,书法亦娟秀可喜。可就当时而言,社会上并没有把他们视作书法家。小石师不然,平辈中人也认为他书法方面的造诣独超众类。辟疆师的名著《唐人小说》,王晓湘的名著《词曲史》,都是请小石师题署的。
徐悲鸿评其书法曰:
小石才气洋溢,书旨微妙,自得流沙坠简,益清丽浑朴,便欲镕铸两汉晋魏,突过隋唐名家,时人或未之信也。书贵有真意,而宋人太乏工力,否则若朱晦翁、苏东坡,俱是不可一世才德,而未跻极诣,则此二者胥不可徧废也。
潘伯鹰亦评之曰:
小石先生言笑温雅,即之蔼如,顾其书乃雄古崛强,锋锷森立,不可逼视,殆自写匈中奇气耳。
其他书画名家论之者尚多,今不一一俱引。
胡小石 四体书四条屏
我在建国初期,毕业后分配到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工作,叶恭绰先生时年已八十左右,大家都称他为叶老。他在国民党元老和共产党四老之一的吴玉章领导下出任汉字整理部主任。他知道我是南京大学的学生,出于小石师门下,而他们又是几十年前的朋友,故倍加关切。
1956年年底,我应小石师之召,考回母校当副博士研究生。离开北京前夕,特赴叶老家中辞行。叶老很念旧,重感情,看到我去告别,略带哽咽地说:“我年纪这么大了,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叶老说:“我要送你一件东西,当作纪念。只要你提出,我都会满足你的要求。”我就表示请他赐一件墨宝留作纪念。随后叶老就送来了一幅字,上面写的是张九龄的《感遇诗》(江南有丹橘)一首。
一回南京,就去拜见小石师,并转达了叶老的问候。小石师详细地询问了他的情况,我就把文字改革委员会举行的一次学术会议上,赵万里等人对叶老的尊重作了介绍,同时也真实地反映了一些具体情况。我介绍,叶老送我一幅字,留作纪念,小石师就说:“他的竹子画得好,你应该请他画一幅竹子。”只恨我当时见闻狭窄,否则请他画上几笔,再题诗留念,那不就留下一幅诗、书、画三绝的佳作了么?对此我一直引为憾事。
胡小石 临魏碑楷书轴
小石师很感兴趣,让我把叶老馈赠的这幅字拿去看。他品味了一番,提问道:“你看这字是学谁的?”我对书法的知识极为有限,自知无法确切地回答,但在老师面前,却也不必遮遮掩掩,于是就如实答道:“我看叶老的字像是出于黄山谷的。”因为他的字长挑大撇,拗折有力,与黄山谷的书风似乎接近。小石师不正面评述,只是有趣地说:“叶誉虎的字是学阮大铖的,只是他不愿意讲就是了。”我很讶异,却也无言可对。我知道,明末的马士英、阮大铖等人虽是一代奸臣,但在文墨上都有很高的修养,我在上海博物馆一次展览会上看到过一幅马士英的山水小品,草木芜疏,风味颇佳。阮大铖的字,我自胡金望先生处获赠其所整理的《咏怀堂集》之前,没有看到过。小石师鄙夷阮的为人,但对他的所长却也不一笔抹杀。同样,他也推重王觉斯的书法。
小石师提到:“有一次叶誉虎到南京来,我请他一起去玩清凉山,他不敢去。”因为清凉山上有座扫叶楼,对方不免有所忌讳。他们这辈人在怀旧时,常是夹入一些有趣的小掌故,让人感到生动且富有情趣。
我们从胡小石师问学,已在建国之后,学生都用钢笔与铅笔写字,很少人用毛笔了。他也不再讲授书法方面的课程,但社会上慕名而来求学的,仍然很多。而且彼时强调知识分子劳动化,因此不少服务性行业的单位也来求字。
胡小石 行草七言联
当年中央大学的那些教授,都喜欢上馆子去聚餐,小石师在上课之后,时而也带我们去上馆子,馆子里的人都认识他,一见到他带人来,就立即告诉后堂,让水平最高的老师傅掌勺。
小石师介绍陈方恪先生来为我们上目录学课。陈七先生为陈散原之子,陈师曾、陈寅恪之弟,早年身为贵家公子,见多识广,诗酒风流,人称吃精吃怪。他有魏晋时人的风范,放浪形骸,常到街头巷尾一些不起眼的小馆子中去进餐,结果却在山西路的一家小店里发掘出了一位名厨。此人原来是汪伪政权中江苏省省长陈群从福建带出来的一位名厨,陈群自杀后,厨师流落在外,开了一家门面很小的饭店维持生活。陈七先生品尝后,觉得此人出手不凡,也就盘问清了底细。小石师得知后,也常带我们去品尝。一位名教授,带着四、五个研究生,挤在一张简陋的小方桌上,真是其乐融融。后来我在南北各地好多出名的福建馆子中吃过,却从未遇到过这家小馆子中那样的高手。
胡小石 临米芾行书轴
南京有一家著名的清真馆子,原是因小石师而扬名的。早年他住在城南中华路附近,有一次冒广生和黄季刚玩雨花台,顺路去胡家拜访,因为周围没有象样的馆子,小石师只能在附近的那家小清真馆子中请客。店主见来了几位大名士,竭尽所能,烧了几个好菜,结果冒广生等大为满意,回去大肆渲染,说是他们在城南发现了一家明朝的馆子。其时张慧剑在南京办小报,也就大大宣扬了一番,结果这家馆子日益走红,成了全国回教馆子中的一面旗帜。
那家馆子的老板很有商业头脑,随后推出了“四大名菜”,结果却是惹恼了小石师。其中一个菜本叫“美味肝”,用的是鸭的胰脏,烧好后呈粉红色,老板为迎合世俗心理,改名为“美人肝”,于是市井中人奔走相告,大家都吃美人肝去,小石师大为不满,遂不再去用餐。原来这家店的招牌是由他题写的,迁新址时再请他写,小石师就断然拒绝。
胡小石 行书致阿庆大郎手札
又有一次上课时,公安部门有人拿出两张纸,让小石师判定上面的字是否一人所写,小石师端详一番后说:“这两张纸上的字是一个人写的。”并指着一张纸说:“这字虽然写得好象和那张不一样,但用笔还是一样的,只是故意歪歪曲曲就是了。”我对此道一窍不通,可心里还是在想:“这会不会冤枉好人?”
小石师品评书法,不但重个人风格,还重时代风貌,以为一代有一代的书风。他家里挂着一对史可法的条幅,我可想起一个待解的疑团来了。我读高中时,正在汪伪统治时期,周佛海出了一本《往矣集》,里面谈到他收藏着史可法临终前的一封家书。国破家亡之际,临危受命,叮咛反复,心系家人。孤忠大节,千载之下令人景仰。后来我到扬州史可法纪念馆去参观时,看到墙上有一砖刻,上面正是那幅临终家书。我就此提问,周佛海收藏的是否就是原件?小石师说史可法临终前的家书社会上流传很多,好多是他人模仿的。他家中挂的这两条字,也不是史可法的真迹,但当为晚明清初书家之作,因为该一时期的书法就是这样。
书法上的这种现象,可以说明很多问题,小石师举例说:象孔宙碑、张黑女墓志、流沙坠简、石门颂等书家,名不见经传,但他们留下的书法却代表了一代书风,足以说明一个时代孕育了该一时段的人物。这种见解,非胸罗万卷者不能道。小石师学问博大,书法上的见解只是其学术修养之一端而已。他曾应邀到各种学术单位作各种专题的学术报告,记得1953年纪念世界历史文化名人屈原时,南京大学于端午节前请他作了一次有关屈原的报告,他就提到了蒋××所画的屈原像冠服不当,当时听众中有傅抱石、陈之佛等人,均表示钦服。
胡小石 临乙瑛碑(南京胡小石纪念馆藏)
小石师曾于1960年应江苏省文联之邀,讲《书艺要略》,叙及曹魏闻人牟准《卫敬侯碑阴文》内“金错八分书”,上考“八分”一词,在汉为成语,且举《说文》中说为证。因云:“‘八分’之‘八’在此不读为八九之‘八’,乃以八之相背,状书之势者。”“即以八字之本训言,亦云:八,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如此理解,足以释千古之惑。而他早在1943年客座云南大学时,即曾应西南联合大学文学院罗常培院长之请,在“文史哲演讲会”上作“八分书在中国书学史上的地位”之专题报告,受到罗常培、汤用彤、浦江清等人的高度评价。其时他用玄学分析晋人书风,亦获好评。他在汤用彤等人面前能谈玄理,亦可见其学识之佳。
清末民初的学者,无不嗜读《世说新语》,黄侃亦曾作有《汉唐玄学论》一文,广获时誉。现在的人提到章黄学派,一般都视为一个研究小学的群体,实则章、黄建树多端,即以文史而言,二人均重魏晋文学,故于《文选》、《文心雕龙》等典籍尤为关注。
中央大学的这批教授中,黄侃自是最为杰出的人物之一。小石师与辟疆师与其同事多年,交往甚多,晚年教课或闲谈中,亦常叙及黄侃的一些轶事。
胡小石 行书七言联
章太炎与黄季刚恪守小学方面的正统学问,不重金文甲骨,不过二人之间还有区别。章太炎对之拒斥甚严,黄季刚则表示不可尽废,只是世传金文甲骨赝品太多,而当代学者又嫌水平不够,还不足以进行研究。罗振玉治甲骨,在日本印就《殷虚书契》后,放在一家书店内出售,售价奇高,好象要一百二十银圆一部吧,但购者如系学术界人,托朋友去向罗氏洽购,则可降价售出,差别甚大。小石师很早就以治甲骨文名世,《甲骨文例》一文,学界均视为治契文文法的开山之作,因此托人去买时,好象只花了八十大洋。黄季刚也托人去洽购,罗振玉一听是黄季刚来买,就给他一个下马威,说是你们师徒二人都说甲骨是假的,如今可要来买书,想降价,办不到,要买就到书店中去买。黄季刚被他好好整了一下,只喊“这个月可要勒紧裤带了。”小石师结交多名人,言及此等趣事,可作学林掌故看待。
胡小石 临王献之《中秋帖》
辟疆师号展盦,与黄季刚交情深厚。他书房中悬挂的“盦”题名,就是由黄季刚书写的。有一次,辟疆师与我漫谈往事,说是“季刚晚年的文字,比不上年轻时的。”我就提出疑问。因为照常理推断,人的年龄越大,越发成熟,水平也就会更高,黄季刚的情况怎么会相反呢?辟疆师笑曰:“一个女人,大姑娘时,临出门前总要打扮一番,收拾得整整齐齐,老太婆了,光着屁股在街上跑,也无所谓了。”聆听之后,颇感他们那一辈人谈吐之时总有那么一种《世说新语》中人的味道,喜叙文坛往事,时而穿插一些小趣闻,谈吐可称典雅,时而又杂入一些放达不羁的词话,让人觉得一种特有的风貌。我想,中国文人向来推重魏晋风度,从我接触的人来看,小石师这一辈人最富这种特色,比他们低一辈的人,时亦可见一二,等到我们这一代人,成长在解放之后,历经阶级斗争的洗礼,又有经济大潮的冲击,魏晋风度之于知识分子,只能是在书本上看看而渺不可及的了。
胡小石 隶书十言联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