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绍兴,坊间流传一个故事。小学书法课教写毛笔字,有个学生年龄小,虽然一笔一划描得蛮认真,但写出来歪歪扭扭,总不能入老师法眼,每次只能挨及格线。他不由撅起嘴巴嘀咕:我外公说我写字入门咯!怎么还是六十分?

年轻的老师听进心里,忙赶着问:你外公是谁?孩子嘴巴一撇:徐生翁呀。老师惊讶得合不拢嘴,自此给他书法作业次次满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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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生翁和他所使用的印章

故事只当笑谈罢了,却足够说明徐生翁的字之“丑”,丑到像极了孩子的手书。这能怪不懂的年轻老师误判他吗?

十岁入私塾,习文识字的天分脱颖而出,可徐生翁耳重听、眼近视,不到一年只得离开学堂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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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卧薪尝胆

没有老师指点,他找颜真卿的字帖自个儿临习,比着葫芦画瓢。起初皱皱巴巴,接着慢慢稳妥,时隔一年居然写出一笔宽博雄健的“颜体”。只是,学归学,像归像,他心生疑惑:唐代书法,咋不够潇洒涅?

二十五岁,受周季贶与赵之谦影响,徐生翁朝着碑学忙活开了。泥地里长大的孩子对汉魏六朝的“素净体”挺感冒。按说中规中矩的碑体字沿袭近千年,你一介后生学着便是。可乡野式的小叛逆根本遮不住,他忍不住自个儿摸索,笔墨落在纸上还夹了一丝“恼意”。就这恼劲儿使出来,横冲直撞,并不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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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生翁书法

1921年,徐生翁为绍兴古寺题写“开元寺”三字榜书。有人说他的字丑死了,还敢写大?有人说丑美都见境界啊。于是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懂行的大家也凑来啦。

这不,“书坛泰斗”沙孟海每回宁波,忙里偷闲绕道一睹风采。海上大家邓散木以联相赠,后在《新民晚报》撰文赞其独到的书法美感。词人王素臧从朝入暮,晌午饭免了,直接吟诗:三百年来一枝笔,青藤今日有传灯。意思是当地历朝书家,除了鬼才徐渭(青藤),能把字“丑”成这般横亘天地者也就徐生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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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菊图和梅石图 

一晃到了七十岁,有了经历和经验,多了积累与沉淀,少年时期不安分的浮躁之气消失殆尽。再写字,徐生翁不慌不忙,很自如地自成一家:似倒非倒,仿佛不会写字的人没找着北呢。可走进去,看懂了,瞬间有了鲜血与灵魂。瞅你,笑你,仰着脸怒你,连一代宗师黃宾虹都认为观其墨迹是“生平第一件快事”。

今天看这字,争议犹在:丑?不丑!不就应该这样吗?

很多人讲,徐生翁这辈子没踏出绍兴一步。其实他也去过绍兴南面的新昌、西面的衢州,只是相比那些行万里路才得以纵情山水的同仁们,他见过的“美”全在脚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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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楹联书法

木匠的斧功,泥水匠的白灰墙,石匠的镌刻品,自然界的一切各有干劲的爆发力。“闭门造车”固然可怕,比方不懂流行的乡间人,土里土气,不丑才怪。

可一旦打开慎独的理性与克己的灵气,“采菊东篱下”的纯粹与傲然便在笔端怒放。他曾为挚友沈红茶作荷轴,上面题俩字——“不染”。不染才是最真诚的美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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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画兼备

得到这种通透力的徐生翁在书法之外可没闲着。写楹联,见景生情,万物成章;诗作拽着地气朗朗而来;篆刻嘛,以碑额、小篆随意刻划,“跟齐白石异曲同工”。

再说画画,干巴巴的几条线配上生晦的颜色,说不清、道不明的质感也能呼之欲出。明明不好看又爱得着迷,奇怪不?陆维钊先生晚年曾用“简、质、凝、稚”四字形容徐生翁的作品,说白了:大雅,必然若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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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生翁的手札

早年绍兴有位高官和一位日本书法爱好者请求拜师学字,徐生翁逐一婉拒。沈定庵倒是他唯一的入门弟子。沈家书香门第,当日沈父华山先生描摹了一幅西藏班禅画,画面工整细致,却任由六岁的儿子题上横不平、竖不直的“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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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儿体书法

徐生翁似乎找到自己从前摸石头过河的影子:这字好啊,有风格,得记着培养。

直到1956年,在周恩来表弟王贶甫等人的引见下,沈定庵终于拜入徐生翁门下。那时,徐老先生已经八十一岁,小眼晴,宽鼻梁,大嘴巴;仙骨道风,提笔运墨仍然随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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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画册页

香炉峰山脊上有两米多高、十多米长的石壁,上面刻了《心经》全文,没署名。据考证,这崖刻的上半部共一百六十四字是徐生翁所书。

想当日,炉峰寺了了主持盛邀徐生翁写了《心经》。刻字的石匠拿过来,觉得这字不过如此,“飞白”都粗糙笨拙,想必刻来不难吧。干脆更省事点儿,他们把《心经》裁成小块儿贴崖壁上刻,笔墨搭建起的气韵布局难免走了样儿。徐生翁要求重刻。了了知道他嗜字如命的脾气,赶紧叫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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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经》书法,上部分为徐生翁书,下部分为无名者书

据传无名者应为徐生翁学生沈定庵

无奈囊中羞涩,重刻是桩大工程,就这样左右为难,抗战爆发便被搁浅。后半篇续写者不知是谁,学其形,毕竟学不了其意嘛;也许唯恐亵渎先人,落款处没敢署名。

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正因为徐生翁的书法不是一般的“丑”,当然不能拿它去做应酬,做装饰,去做常人眼中的玩物,反而常常因此遭到世俗的讥讽。多少年,他竟在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而又不屈于误解、寂寞的生存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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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生翁的“丑书”,丑到极致,也美到极致

1964年元月八日,徐生翁病逝,床头留下“卧薪尝胆”的横幅,一如他这辈子的痕迹,陋而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