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壹 —

知道我喜欢朱新建的画,边平山老师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这样就与朱新建电话聊上了。渐渐嫌电话聊得不过瘾,又约见面,地点在苏州,我先请朋友订了胥城饭店,电话他,请他过来一起晚饭,他说晚饭可能不方便,因为还有一些朋友在。我说几个人?一起过来吧,我可以换个大点包厢。他说:人也不算很多,让我先数一数。过了半分钟,说:一时还真数不过来,大概就百十来个吧⋯⋯

第一次见面,这一聊就聊了足足四十八个小时。因为我的朋友是经济学研究生,话题也先从经济学开始。朱新建从亚当• 斯密聊到冯• 哈耶克,从凯恩斯聊到费雪,从奥地利学派聊到新古典经济学,后来朋友的新婚妻子电话过来催他回家,我把他送下楼,问:这个画家聊的经济学是不是瞎忽悠?朋友说:不是的,他聊的比我老师董辅礽更通俗易懂。

来年春天,他让我去宜兴陪他写生,为大水所阻,困在宾馆百无聊赖,当地某老板新开一桑拿馆,非常热情地把我们邀去。浴罢,被带到一间大休息室,老板已经备齐了笔墨,朱新建也不推辞,直接在一张丈二纸上书陶诗“众鸟欣有托”五个大字,旁观者无不笑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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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请他到景德镇画瓷,我见瓷胚中有个方型器,就请他和吴子建、石开、边平山诸先生各在一面画画或写字。他问我想画什么内容,我说内容不限,只要有趣就行。他画了两个祼女背影,随手题了释志南“吹面不寒杨柳风”的诗句,石开老师当场就笑得不行了。

边老师平山最推崇格调,所画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还说平生所见最高的古画是二尺的绢上只画半条蟋蟀断腿。有人送我一本制作精美的小册页,我就请他给画了。十二页,每页着墨极吝,或小半个枯蓬,或一两根细草。朱新建见了说:平山真是聪明绝顶,就像打乒乓球,从来不打桌面,练的全是角球。我请他顺便在册页上写个签条,他也不加思索,题了“神仙脾气”四个字。后来我把册页又给边老师看,他一高兴就不肯还我了,还把“神仙脾气”四个字让吴子建先生刻了个闲章,盖在他的画上。

二零零六年的春节,他在苏州过年,我们相约到秀州书局访范笑我兄。那天范兄陪我们游烟雨楼,在船上,讲解员介绍红色传统,讲建党的不易,讲十三位代表如何历尽千难万险。朱新建说:参加“一大”其实不难的,当年如果我是一大代表,你在上海马路上偶然碰到我,说不定就跟来嘉兴玩了,一不小心就也是代表了,难的是现在的代表,好几千万人中就那么几个。

— 贰 —

有天一大早,朱新建就来电话了,说最近突然悟到一个可以行遍天下无敌手的秘诀,问我要不要买,还说一点不贵,就一百万。我说一百万还不贵?你扯吧,立马挂了电话。

中午又打电话来,价格已经降到廿万了,我仍坚决说不买,他颇无奈。

到晩上,电话又来,说千万别挂电话,白送你总行了吧?我说那好!他就在电话里足足说了一个多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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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纳起来的意思是古往今来,行走天下的第一利器就是表扬,而表扬,又有三重境界。第一重,实事求是,简单直白。比如对方长得英俊高大、读书成绩很好这些有目共睹的优点,你多表扬下,对方就会感觉到你的善意,起码不会把你当作敌人;第二重,勤于观察,语多神解。别人每有得意事,自己不便说或不好意思说,如新得升迁、新搬大宅,乃至手腕上新置一块劳力士手表,要十分果断毫不犹豫地帮他说出来,你就被引以为平生知已了;第三重,心开神释,别出机杼。要把对方自己都尚在无意识或感觉有无之间的优点加以提炼总结,不遗余力表扬出来,那就上升到重生父母的境界了。

十多年过去,每每想起前事,虽然是调侃,我还真有点后悔当年没有把这个秘诀买下来,如真花了钱,那怕是廿万,感触一定很深,我的人生由此大改变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至于朱新建本人,倒是践行得极好。有次认识一个老板,其吝啬是泽被一方、百里无出其右的,但只要朱新建来,必在最好的饭店,点最贵的菜请客。原因是初会,他在一个小饭馆请朱新建极简单吃了次饭,朱新建给写了张字,叫“孟尝客我,剑铗生辉”。

他来湖州小住,朋友请去画室喝茶聊天,正好那天市长也来画室挥毫临帖,他随手画一图,题了郑板桥七绝相赠,诗曰:“吴兴山水几家诗,最好官闲弄笔时。寄取东坡与耕老,吾曹宾主略如斯。”这么多年过去,市长也早退休了,但每次碰到,必拉着我大夸一番朱新建。

— 叁 —

朱新建善于表扬别人,但他化解别人对他的批评也是另有一功。

当年叶浅予先生看了他的画,气得鼻子冒烟,说:哪里是创新,这是复辟,是封建糟粕!我们继承传统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这继承的恰恰是糟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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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新建回说:第一,叶浅予先生本人的艺术成就我是很钦佩的,叶浅予是我很景仰的前辈艺术家。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其实跟叶浅予有很大关系,叶浅予的画我到现在都可以背了,不信拿纸拿笔来,叶浅予很多速写我可以画给你看,一模一样。我个人是在叶浅予身上下过很多功夫的,叶浅予速写画得非常好,对女人的造型很有研究,画得很好。叶浅予肯定是我基本造型因素里很重要的一部分。我画成今天这样,也是学了叶浅予不少东西。第二,像叶浅予这样的前辈艺术家,能对我们后生晚辈的作品这么关注,我表示感谢。第三,叶浅予的知识结构、时代背景等很多东西,跟我的都不一样,所以我和叶浅予先生的价值、趣味等也会不尽相同。这种不尽相同,我希望你们这些作为领导的人能够容忍。

多年后,我陪上海画家张桂铭先生去北京,华君武先生请吃饭,席间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朱新建,华老竟然能复述叶、朱间的对话。华老于时人少所推许,惟于朱新建,可谓输心降志,推崇备至

北京有本叫《边缘》的杂志,开个专栏叫“瞧这片画坛”,把当今有点名气的画家几乎痛骂个遍,朱新建当然也在被骂之列。这些年画家听惯了各种表扬,一旦被骂当然个个恨得牙痒痒。我问朱新建的看法,他说:把我放在“新文人画”群体里骂一遍不过瘾,又单独拎出来再骂一遍,说明作者对我是高看了一眼。把兰陵笑笑生和毕加索作为批评我的标杆,那不是批评,简直是一种表扬。我真要谢谢他,以后碰到,要请他吃饭,吃好饭再让他来我家挑画,有喜欢的,请他随便拿。

— 肆 —

朱新建虽然是一位职业画家,但他似乎更倾心于文学。他时不时会提到他的两位大哥顾小虎和阿城,我有时与他抬扛,他碰到没法解释的问题时,总说这是阿城讲的,你下次问他好了

后来我也真认识了顾小虎和阿城两位老师,明显发现顾小虎的谦抑和雅人深致深深影响了朱新建,而朱新建的思维方式明显源自于阿城。

朱新建的文字水平在当代画家中应该是无出其右的,那些年在陈村老师的“小众菜园”论坛玩,没有多久,那些对文字都很自负的上海作家如王小龙、孙甘露、沈宏非、吴亮都成了他的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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