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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帖》的来历与艺术特征

邓宝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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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帖》(图一)旧藏于清朝内府,乾隆皇帝将其与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王珣《伯远帖》合称为“三希”,极为珍重宝爱,这件作品因此而富有盛名。此帖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为纸本,纵27厘米,横11.9厘米,共3行,22字,其文为“中秋不复不得相还为即甚省如何然胜人何庆等大军”,难以释读。

若要知晓《中秋帖》的来历,需要对王献之的《十二月帖》有所了解,并综合二者进行考察。本文首先讨论王献之《十二月帖》与《中秋帖》的关系,其次以《十二月帖》为参照分析《中秋帖》的艺术特点。

2▲ 图一《中秋帖》

一、《十二月帖》与《中秋帖》

在南宋曹之格摹刻的《宝晋斋法帖》中,摹刻有王献之《十二月帖》的两个本子。第一件(图二)较为完整,其文为:“十二月割至不?中秋,不复不得相。未复还,恸理为即甚,省如何?然胜人何庆等大军。”第二件(图三)残损程度很高,仅剩不到十二字。以那件完整的《十二月帖》和《中秋帖》相比较,可以发现,二帖文辞多同,只是《中秋帖》略去“十二月割至不”、“未复”、“恸理”诸字;另外,二帖的字形、章法有很大程度的相似处,亦有微妙的不同处。

3▲ 图二《十二月帖》第一种

4▲ 图三《十二月帖》第二种

北宋书家米芾因为藏有四件晋帖和两幅晋画,所以将自己的居室命名为“宝晋斋”,自己搬迁到哪儿就把这个匾额挂到哪儿。他在任无为军使期间,曾经将王羲之《王略帖》、谢安《八月五日帖》和王献之《十二月帖》刻石,置于官廨之中,这些刻石后来因遭兵火而残损。在南宋,无为守葛佑之根据火前善拓重新摹刻,亦置官舍之中。后来,曹之格通判无为,搜罗帖石,另增曹氏家藏晋人法书和米氏父子书迹,汇为十卷,另加刻石。曹氏所刻十卷法帖因刊米芾“宝晋斋”匾额于卷首,故名《宝晋斋法帖》。

在《宝晋斋法帖》的跋尾中,曹之格说:“蒐遗抉芳,独谢太保、王右军两帖石角剥鳞裂,丽暗壁间,漫不可摸索。及观前守葛佑之之跋,谓得火前善本重刻,则知火前亦仅三帖。旧石之不存者,惟王大令一帖耳。”看来,他只在官舍之中见到了王羲之《王略帖》和谢安《八月五日帖》的残石,至于这两块残石究竟是米芾所刻还是葛佑之重刻,则不得而知。依曹之格所说,他并没有见到王献之《十二月帖》的残石。《宝晋斋法帖》卷一收刻的晋人三帖,皆有两种刻本,第一种保存较为完好,第二种残损较多。有的学者认为第一种是葛佑之刻本,第二种是米芾刻本,唐兰认为此说并不足据。唐兰的看法是:“宝晋斋法帖完全是曹之格募工重刻的,根本没有收入过米芾原刻与葛佑之重刻的原石。那末,为什么晋人三帖会有两种本子,其中王略帖甚至有三个本子呢?理由很简单,就是他搜集到两个不同的本子就刻两个,搜集到三个就刻三个。”唐兰进一步认为,“晋人三帖的第一种本子是从葛佑之重刻本的旧拓重摹的”,第二个本子因为上有《星凤楼法帖》的刻者曹士冕的印章,所以“显然是曹之格取之于星凤楼帖加以模刻的”。而《星凤楼帖》所刻晋人三帖所据为何,并不可考。笔者认为,唐兰先生的以上看法颇为有据。综上所述,《宝晋斋法帖》所刻《十二月帖》,第一个本子的来历是“米藏墨迹本—米刻本—葛刻本—曹刻本”,第二个本子的来历是“米藏墨迹本—?—星凤楼帖本—曹刻本”。

《中秋帖》的著录与评述最早可以追溯到明代。众家对其真伪说法不一,综合起来大概有三种观点:王献之真迹说、唐人临本说、米芾临本说。董其昌在帖后跋中认为这就是王献之的《十二月帖》,只是“十二月割”等字被割剪而去,明汪珂玉《珊瑚网书跋》亦同此说。明人张丑(1577—1643)《清河书画舫》认为这是王献之《十二月帖》的唐人临本,只是卷首六字被节去。清初吴升在《大观录》中则断定其为米芾所临,今人徐邦达《古书画伪讹考辨》亦同此说。在这三种观点之中,米芾临本说最为学界所接受,现详述如下。

吴升《大观录》认为“此迹书法古厚,墨采气韵鲜润,但大似肥婢,虽非钩填,恐是宋人临仿”,又因米芾曾经经手过《十二月帖》,所以认为“为米元章所临无疑”。与吴升相似,今人徐邦达亦通过笔画的形态以及作品的气息否认其为王献之真迹,并进而认定其为米芾的“不全临写本”。他在《古书画伪讹考辨》中说:“今以两本相较,《十二月帖》虽只见石刻,但书法劲逸,自是东晋风度。《中秋帖》笔肥墨饱,很象米芾书《秋深帖》真迹,此与前述王羲之《大道帖》是一类的米氏临书应无疑议。”除此之外,徐邦达还从《中秋帖》所用纸、笔方面提供了证据,他说:“且所用系竹料纸,据了解,这种纸要到宋代才能出现。又笔亦柔软无心,非晋人之迹,更不用讲了”。

这样的结论当然是历史的一种可能,然而其中依然留下蹊跷之处。为何米芾的临本将帖首的“十二月割至不”以及帖中的“未复”、“恸理”诸字略去,致使文句残缺而不可读解?这样的“节临”方式实在少见。笔者以为,《中秋帖》可能是宋人依据《十二月帖》某个刻石残本所临,遗漏的“十二月割”等字恰恰便是残损之处。《宝晋斋法帖》所刻《十二月帖》的第二个本子就残损颇为严重,若据此临摹,文字缺漏将更甚于《中秋帖》。既然《宝晋斋法帖》有这样的残本,我们就不能排除当时有其他残本存世的可能。米芾的书法在宋代影响极大,《中秋帖》的临写者在笔下呈现出米芾的风味,丝毫不奇怪。而如果一见到某件作品有米芾书法的风貌,便断定其出于米芾手下,似也失于简单。

二、《中秋帖》的艺术风格

《中秋帖》作为一件临作,既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王献之的书法特点,又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米芾样式的书法趣味。

首先来看《中秋帖》所体现的王献之的书法特征。

唐代书论家张怀瓘记载了二王父子的一件轶事:“子敬年十五六时,尝白逸少云:‘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颇异诸体。今穷伪略之理,极草纵之致,不若稿行之间,于往法固殊,大人宜改体。’逸少笑而不答。”(《书估》)简洁而多变(“伪略”)、连绵纵引(“草纵”)、行草相杂(“稿行之间”),王献之的这些书法特征在他少年时期的话语中已经有所预示。《中秋帖》将王献之那种连贯纵引的特点传达得淋漓尽致。字与字之间连处多,断处少,相连的字形甚至多至四个、五个。字与字之间的相连极为顺畅,有的通过牵丝相连,如“不复不得”四字;有的顺势将上下两字的笔画串联为一体,如“如何”二字;还有一种情况是,将上字与下字本来相离的笔画写成相接,如“即甚”二字。这种“连属无端”的书写,真可谓“极草纵之致”了。米芾《书史》对《十二月帖》墨迹评述说,“此帖运笔如火筯划灰,连属无端,如不经意,所谓一笔书,天下子敬第一帖也”,那种“一笔书”的特征在《中秋帖》中也得到了清晰的体现。

此帖虽然连绵纵引,却并非草书,而是一件行书与草书相杂的作品。行与草的相杂不仅体现于字与字之间,还体现在一个字的不同部分之中,比如“还”字便写成上行下草。相较而言,行书繁而草书简,《中秋帖》恰在繁与简的对比中表现了一种奇特的趣味,正如张怀瓘评王献之所云:“子敬之法,非草非行,流便于草,开张于行,草又处其中间。无藉因循,宁拘制则;挺然秀出,务于简易;情驰神纵,超逸优游;临事制宜,从意适便。有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笔法体势之中,最为风流者也。”(《书议》)

其次,我们分析一下《中秋帖》所展现的米芾样式的书法趣味。

在字的结构方面,米芾和王献之有所不同。米芾的结字紧峭而险峻,多呈纵势,而王献之的字势具有开阔、宽博的特点。米芾云“右军中含,大令外拓”,元代书家袁裒说“右军用笔内擫而收敛,故森严而有法度;大令用笔外拓而开廓,故散朗而多姿”,“外拓”、“开阔”、“散朗”都表明了王献之书法的这一特征。以《十二月帖》与《中秋帖》相对比便可看出,《十二月帖》结体开阔,字内空间多,在某种程度上减缓了章法上形成的纵引之势;而《中秋帖》结字纵长,字内空间少,增强了纵引之感,狭长的字形连贯而下,真如垂虹飞瀑一般。

临帖与读帖一样,都是阐释前贤范本的方式。《中秋帖》是宋人所临晋帖,展现的毕竟是宋人的意趣。而当它进入我们的视野当中,便又成了今人眼里的宋人之作了。历史总是在不断的读解中更加接近真实与丰赡,对于《中秋帖》的来历和艺术价值而言,同样如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