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谦慎(1955—),美国波士顿大学艺术史系教授。主要从事中国书法研究工作。研究之余,亦有书法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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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官员日常书法活动♦

文 / 白谦慎

我是研究清代的,晚清世界联系着中国的现代化,直接和20世纪连接在一起,所以我今天向大家介绍一下晚清官员日常生活当中的书法。

我关心的主要是在1850—1900年期间活跃在晚清政坛高官的文化活动。书法活动只是其中的一个部分,我想知道的是晚清的政府高官花多长时间研究、练习、“创作”书法。

我在研究中发现,晚清的官员要写很多的书法,他们为什么要写这么多书法呢?

晚清官员的重要文娱活动:写书法

晚清官员日常的书法活动大概分为三种:练习,自娱,应酬。这三种活动我都需要解释一下:练习,天天练毛笔,他们的日常书写用具就是毛笔;自娱,就是说我今天高兴了,我要写一张字;应酬,就是为朋友写,写了字送人,卖字的情况几乎没有,主要是送人,有的时候是主动送,有的时候是别人要,这称之为应酬。

先讲讲花多少时间写字?我讲的不是小朋友的习字,而是成年人做了官以后花多长时间写字?梁启超曾在一个公开的演讲中这样评论书法,第一,书法可以独乐;第二,书法可以不择时,不择地;第三,费钱不多;第四,费时间不多;第五,费精神不多;第六,成功容易而有比较……第七,可以收摄身心。正因如此,晚清的官员一般都会练一些字。

打个比方,晚清的一个大官曾国藩,每天都会给自己定一个课程的时间表:“每日早起,习存大字一百,又作应酬字少许。”他的学生李鸿章,也学习老师每天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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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鸿章临《圣教序》 1892年

这是前几年拍卖的李鸿章临《圣教序》,里面都写了日期,每天临一篇,大概一百来字。

李鸿裔是曾国藩很重要的幕僚,晚年住在苏州,苏州的网师园就是他的。他每天要读、看、写,读一经一集,看一史一子,写汉碑、临集贴,这是他的日课,这在当时是一个相当普遍的情况。

3李鸿裔日记首页

曾国藩的儿子曾纪泽是中国派到欧洲的大使,他也写字,而且非常系统。看他的日记,他有时按照篆隶正草的次序临帖,亦即一天临篆,下一天隶,然后正,最后草,如此循环往复。曾国藩的练字也很有意思,今天只写一百个刑部尚书的刑字,明天写个大,后天写个夫,各种各样的练习方法都有。

日常的书法活动还包括朋友之间的切磋书法和独自领悟书法,曾国藩的友人何绍基,是晚清最有影响的书法家,曾国藩与其见面时经常切磋书法,据其日记记载,如:“酒后,与子贞谈字”,“至何子贞处,观渠作字,不能尽会悟,知平日所得者浅也”。李鸿裔是曾国藩的幕僚,他的日记里面记载,“与眉生论古人作字之法,至灯时散。”就是讨论如何把字写好,这在晚清当中非常普遍。

为什么晚清官员要花这么多时间来练字?这是一个问题,我现在举一个例子给你们看。

张佩纶在致友人的书札中,曾专门提到李鸿章为人写对联的事:“合肥每年必写楹联一二月,藉以消夏。戊子(1888)后因病中辍,家人以解衣磅礴,出汗过度劝止,去年九月,因为兄旧居名致书屋榜,乃先君斋名,必欲亲书,恐手生荆棘,活腕十余日始书之。”多认真啊,练了十几天的字才下笔,为什么这么认真?因为那个时代大家都懂(书法),你还真不能随便写,一对别人马虎人家看得出来。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人口增加。中国的人口在清代有很大的增长,清初的时候差不多1亿,乾隆年间差不多2万,到了光绪年间大概有3、4亿。人口增加了,但有些官职并没有增加。在这样的情况下,晚清的官员其实很忙,放假也少,应酬也多。这时候就有一个问题,是不是人口多了,读书人也多了,那能不能分担写书法的人的负担?说起来在理,其实不然。中国书法的流动有三种模式,一个是同辈之间流动,一个是由上向下流动,一个是由下向上流动。而真正的流动是自上而下的,也就是官越大,名气越大,写字越多,所以增长量越大,他们就越忙。

当扇子不仅是纳凉工具:应酬书法的主要形式和数量

从我接触的材料来看,扇面和对联是应酬书法中最为流行的形式(晚清人并称之为“扇对”),其数量远远超过条幅、手卷、册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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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澂写的对联

这是吴大澂写的篆书对联,晚清一些官员写的对联数量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曾国藩在同治三年(1864)三月共写了106副对联,同治七年(1868)二月写了146副对联。他每个月书写百余副对联是常态,而非偶然。

晚清官员写扇面也很多,数量上几乎可以和对联匹敌。扇子从明代开始就不是简单的驱暑用具了,它是一个饰物,冬天也带扇子。利玛窦在《中国札记》中写道,“各个阶级的男女两性都使用。在大庭广众之中不带扇子会被认为是缺乏风度,尽管气候已应使人避风而不是搧风。”所以你可以看到扇子不只是用来驱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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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玛窦和徐光启

这是一个欧洲的铜版画,每个人都拿了一把扇子,穿的衣服不是夏天的,而是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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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世纪景德镇瓷器

这是一个17世纪景德镇的瓷盘,可以看到每个人都拿扇子,四个人四把扇子。扇子是一个道具,一个装饰物,就像古代有人拿着玉如意,这是扇子的广泛用途。

对联是在清初才开始流行的,清代中期以后成为最流行的书法形式。在此之前,扇子应是最流行的书法形式,远远多于手绢和屏风。曾纪泽冬天一天写了26把扇子,早春一晚上写了30多把。

那么,为什么扇对会成为应酬书法当中最主要的形式?你可以看到对联有两个特点,章法上我已经讲到了它容易布局,写得更快。第二个是因为对联是尺寸最大,但同时字数又最少的一种书法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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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澂对联(1869年),124 x 28 cm,八平方尺

可见对联的装饰面积更大,而且写对联有一个好处,成功率高。所以书写对联能够满足用书法来装饰空间的巨大社会需求。

和条幅相比,对联在写错后更容易修改。扇面恰恰很不一样,它和对联有很大的区别。对联是公开的,挂在家里给别人看的;扇面是有一定隐私性的,它就是要打开又合起来,可以把玩的,而且它的章法更加活泼,可以是一个人完成,也可以多人完成,还可以写得很简单,像吴大澂写的这个扇面,只有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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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澂书篆书扇面,约1868-187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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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澂等书扇面

这是五个人完成的扇面。反面可以画画,可以携带,可以把玩。它可以写的很简单,也可以写的非常的细腻,可以少到仅仅一行,十来个字,甚至四个字,也可以上千个字。

比起对联,扇面不仅在视觉的丰富性和精致性上更胜一筹,随身携带,它还是使用者社会身份的证明。正如清初涨潮所云:“观手中便面,足以知其人之雅俗,足以识其人之交游”。中国文人其实都备有很多的扇子,我的老师跟我讲过,他们在苏州开会的时候,每一次就等于一场书画展,所以书法扇面的需求量也非常大。

清代的影子写手都有谁?:如何提高书写效率

要在短时间内完成那么多的写字量,就要提高效率。像何绍基那样要写107副,效率不高的话怎么行,提高效率有很多方法。

第一个就是联语的准备。对联不能当场作,作107个多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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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熙是晚清时期楹联名手,辑刻作品有《绮霞江馆联语偶存》宣统二年刻本。

咸丰十年(1860),潘祖荫(伯寅)向郭嵩焘出示了一册其祖父、曾任大学士的潘世恩(1769-1854)“手录联语,属书数字。”郭嵩焘题了两首诗后跋曰:“岁丁未,曾乞文恭公师楹书,十年兵火,旧藏书帖多残毁散失,而此书独存。伯寅理卿出吾师手录联语一册,敬题二诗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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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大澂手录自己所集大篆联语一百七十五句

这个是吴大澂写的大篆,他也准备好了联语。在当时还有出版各种对联的书,另外中国八股文当中的对偶句,拿出来就是对联,这是当时的一种风气。

第二个提高效率就是代笔,幕僚代笔的现象非常普遍。幕僚就相当于秘书,有的时候是账房先生代笔,账房先生一般写字都挺好的。

据曾纪泽同治十三年(1874)十一月廿七日日记记载:“楷书则皆请锦堂代笔”,这也给我们做研究的提供了参考,鉴定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也有可能字是假的,款是真的。

为了提高效率,落款也有技巧。最主要的是正文和落款分开书写。比方说曾国藩,“巳刻写对联三付,下款十余付,皆送竹屋者”。这里的“下款”亦即落款。

为什么不落上下款呢?这不仅仅是效率的问题,还有称谓中的礼数问题。比如张三要的时候,他要根据张三的辈分来落款,是要考虑落款的称呼变化的。

当时的求字者一般会自备纸张,因为量太大,官员的收入,特别是京官也不高。在送去纸张上面一般会写明上款应如何写,这是书法史的一种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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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俊,同治四年进士,官至监察御史

再有就是买对联纸。晚清就有各种对联纸,这种对联纸很多背后有一个花纹,对联的章法相对容易,只要把字填进去就好了,这样书写既增加了效率,又比较好看,而且庄重,高低又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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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联纸

科技的力量:磨墨机

还有就是墨汁的准备,磨墨是非常耗时的,特别是写大字,它是一个很大的负担。张穆描写他的好朋友许瀚为书所累,家童奋力磨墨的情景:“家童靡(引者按:“靡”即“磨”),墨声隆隆然,掔为之脱。”磨墨要磨到腕脱,说明对墨的需求量很大。

磨墨太慢,于是出现了墨汁,中国的墨汁就出现在19世纪的上半期,主要是用来印刷的,对于写字来讲还没有这么精细。光绪十六年(1890)三月十八日,叶昌炽“偕允之奔厂东一得阁购墨汁”。但是墨汁还是不如新鲜的墨好,新鲜的墨颗粒比较大,滑动感更好些。于是就发明了磨墨机。

最早的磨墨机是苏州的职业书法家姚孟起发明的。王学雷曾撰文证明,姚孟起在1879年已经委托钟表店制作了一台发条驱动的磨墨机,用姚的话说,“较手磨可快十倍。”两年后(1881)随曾纪泽出使欧洲的谢智卿也制造了磨墨机。所以你也可以看到,大家已经开始关心磨墨机了。虽然磨墨机有它的问题,因为固定好发条以后它会发热,发热以后就会容易起渣子,起泡,还需要不断改良。但是起码你可以看到书法家们在巨大需求量的压力之下,为提高效果也在考虑买墨汁和用磨墨机,这是当时的现状。

卖字能够跻身富贵阶级吗?

这是今天的观念,晚清官员不卖字,都是送。现任官员不卖,退休以后可以卖。

1855年的时候何绍基已经退休了,他在一封家书中提到,“人们都劝我写字要笔资,老年窘状,我就收点吧”。大约在同年六月致何绍京的一札中云:“此次沪上笔资,足资盘费”。这说明朋友之间还是不卖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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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葆光( 1830-1912), 《订顽日程》

读杨葆光的日记,可以知道他除了画画收钱,字是不收钱的。

不卖字什么原因呢?这跟当时做官的收入比较高有关,特别是地方官。还有一点为官期间润格很难订。书写的日常性也使润例难订,而恰恰这种不收钱,也就维护了他们的文化地位。正因为不收钱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只有认识人才能求到,不认识的为什么要给你写,所以这跟金钱的买卖是不一样的。

不卖字可能是书写量巨大的一个重要原因,也使得文人文化得以维护。由于没有市场价,所以在书法应酬中出现了特殊的礼品经济——索书。

索书在中国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是由索要方提出的,而且是不付钱的。官员的字什么时候就会成为有市场价值的商品呢?一般在他晚年的时候就变成商品了,或者去世以后二、三十年就开始在市场上流通。这和今天很不一样,中国过去的文人对字确实是非常珍视,“见钱南园对极佳,价极昂”。

到现在为止我们讨论的都是为创造而写的东西,但是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我们日常书写的很多东西最后都变成了我们认为的作品,所以用作品这个词定义中国古代的书法是不太恰当的,这是西方的观点。很多东西比如说信札,还有药方、笔记等,我们今天都把它当做书法来看,但是把这种大量的日常书写当做书法来看,有时候也会遇到问题,在这里就不细讲了。

晚清的官员写了这么多字,人们是不是都把它当作“书法”呢?其实未必。

打个比方,在古代,著名人物收到的寿幛、寿联和祭幛、祭联有时真有多到成为负担的地步。那么大量的信札是怎样处理的?据曾纪泽的日记记载,他只保留书法好的信札:“将挽联三箱清检一过,留书法佳者数副,馀分与诸妹,且赏宅中婢仆。”当然今天幸存下来的,拍卖公司都把它当作书法来看待,古人“书”这个概念其实是非常模糊的。

怎样评价晚清官员的艺术爱好?

去年我到加州大学去演讲,有人问我中国打不过别人是不是因为写字写的太多了,玩物丧志?你说一点没道理吗?也很难讲。但是实际上我所提到的曾国藩也好,李鸿章也好,还有吴大澂也好,恰恰是晚清最能干的一批官员,而且他们也非常注重西方的知识。并且在传统中国,书法一直是维系传统政治集团的社会凝聚力。这种传统的惯例还不会由于外部形势的巨变而迅速地产生变化。它的变化一直要等到20世纪的下半期。

20世纪以来,中国的书写工具、丧葬文化、匾牌文化、书信文化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政治精英整体性地退出书法,书法不再是精英的艺术,这对中国书法史来讲是一个重大的变化。晚清的官员们生活在一个发生巨变的时代,观察他们文化活动中的一些细节,自然能加深我们对中国文化在一百多年来发生变化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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