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一个为丁酉画鸡的邀请,这,让我颇感为难。应承,会打乱创作计划,因为手上正干着活;不答应,有违天道,因为“你就是干这个的”,自有一份责任。反复考虑,调整计划,几天后我还是接受了任务。其实,画家画什么都是画,全看兴趣点落在哪里。那么,鸡,会成为我的兴趣点吗?答案是肯定的。瞧,我的玩偶中不只有大鸭子、小鸭子、鸟儿、小狗,还有鸡……上个世纪末,我和湘云同游徽州,在西递,我高价买下两只明代的还散着樟木香气的雀递(柱梁间的一个构件——作者注),当那两个大家伙被运出村的时候,站在村口的老汉直呼“疯了!疯了!”。其实我并不是在买古董,是在买一种感觉——那上面雕的就是一只鸡,一只若往又还的雄鸡——虽是匠作却无甚匠气,又上了包浆,那感觉太好了!还有,丙申新年,我正在延川县文安驿镇采风,因为喝了那里的水,苦咸水,下半夜胃不干了,漫漫长夜,陪伴我的是那绵长、邈远、神秘而优美的鸡啼声,声声阵阵,鸿蒙初开的感觉,令我感动不已。“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远古以来,这声音不知催迫了多少早行的人,又有多少士子赖它相伴相慰。当时就想,将来一定得找个形式表现一下这天籁之音。“邓拓捐藏展”我去看了两回,不止为苏轼的竹子,金冬心、汪近人的梅花,还有沈周画的那只鸡,太棒了!曾经临摹沈周、朱耷、李鱓、任颐、徐悲鸿和齐白石画的鸡,尤其是白石老人画的小鸡雏,成了我的最爱。但是鸡作为主体,一直还未走进我的图画中,这回正好,让我从感觉深处唤它出来。
中华民族是爱龙、爱凤的民族,也是爱鸡的民族。爱得紧便把鸡称为“小凤”,还尊鸡为“文禽”“德禽”,说鸡有“文、武、勇、仁、信”五德。十二生肖中,鸡直接指代“吉”,爱鸡就是祈吉。西方人占星,中国人问卜,无非是求一个“吉”字。白石老人画《三鱼图》题曰:“画者工之余,诗者睡之余,寿者劫之余。”我想,此处“劫”也可换作“吉”来用。
曾见陈师曾画鸡和蔷薇,意取“吉祥”;徐悲鸿画鸡和竹子,题曰“祝君大吉”;齐白石画群鸡和荔枝,谓之“吉利万千”。“吉”是全人类最古老最恒常的价值追求,画鸡就是画“吉”——这是我前些天一次吉遇之后的顿悟。
一天早晨我去单位,刚到站台即见一中年女子从人群中拔身向地铁站警递上去一个钱包,并一再叮嘱他:“里面有身份证、卡,还有工资条,给他打电话,一定打啊!得急死了,这多重要啊!”“多好的女人啊!这样的女人神明怎么能不格外眷顾呢?”站在两米远处的我眼见这一幕,心里赞叹。上地铁后,从包里掏书,却不见书影,“莫非记错了?可我明明临出门时放了本书在包里,嗯?飞了?”可以轻松阅读是我发现乘地铁的一大好处。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学驾驶,并且特别卖力,硬是把胳膊练得粗了一大圈,但对车却始终没有感觉,权当参加一次军训了。还好,在京城坐地铁上班还真不失为明智之举,不仅准时,一来二去还真能读不少书,同时还有惊人的发现。那就是,我一看书就享优待,给我让座的就特别多,姑娘小伙、叔叔阿姨,特别是一个中年男子,为说服我去就座,他说他到站了,可我后来无意间发现他其实并未下车,一直站在门口。拿本书读就仿佛变成了专吃竹子的那个呆头呆脑的活化石,可见世界真变了;另一方面也说明人性其实并没有变,否则,拿路遥笔下的巧珍的话来说“怎么活人呐?”
那天下班时,路过商场顺便买点东西,付款时发现——钱包不在!这时,我才大梦醒来。还好,那位可爱的有些娃娃脸的站警还在班上,一见我便道:“你是国家博物馆的,我们给你打了好多好多好多电话都没人接,喏,钱包,还有本书。”那本小书,正是白石老人的画册,上面画了许多小鸡雏。
经历这样的吉遇因缘,在“答卷子”时,核心遂只凝成了一个字——吉。《双凤图》(见上图)画的是凤仙花和小凤,故谓“双凤”。“金凤花开色更鲜,佳人染得指头丹。弹筝乱落桃花瓣,把杯轻浮玳瑁斑。拂镜火星流夜月,画眉红雨过春山。”还记得吧?这是白石老人题画凤仙花的诗句,意象之奇瑰令人过目不忘。绸缪缱绻,在庸常处得一星半点就很不错了,于老人家那里可谓车载斗量,量级直逼“二曹”(曹子建和曹梦阮)。
这是我种过、临摹过(临过吴缶老画的)、也写生过的花。十年前,在西双版纳蔡希陶的植物园里写生,那个秋日的下午,青天骄阳忽变墨雨翻飞,不及躲闪,衣服就湿了,只好回旅店换。可是,走到半道又折回来了,因为衣服干了,太阳出来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切还是那么俨然。接着画吧,画的就是这凤仙花。但,画回的凤仙花和那园子里的许多花花草草一样,一直休眠在感觉深处。这回遇见小凤,方始苏醒——“双凤更妍美,只因本性同”,这是我题画这幅《双凤图》的句子。
《蕉阴小栖图》,或可曰“夏吉图”——“炎炎夏日长,同栖于蕉阴”。雏鸡很可爱,但是很难画。难在找不到着力点,有劲没处使,仿佛初次去抱一个婴儿,看似轻松不吃力,却浑身紧张手心冒汗,可我们要搬动一个大人却有的是办法。记得白石老人说他画小鸡的体会:“余六十岁以后画鸡雏能不似笔作成,年将七十始能水墨浓淡自然,笔尖生花亦偶然为之。”此言不虚,你瞧他36岁时画的小鸡,仿佛琴键上跳动的音符,伶仃的小腿脚直如江南人串白兰花的小把,那份玲珑劲儿令人发噱,但这些不成熟的印迹也昭示了老人有过怎样锲而不舍的追寻和其中蕴含的一些艺术法则,这让我备受启发。他为什么那么样一直画一直画小鸡雏?我想是因为——爱。他爱它们!它们可爱!我也喜爱这些小家伙,尤其爱白石老人画的鸡雏,主要学他的。慢慢地,我松弛下来,也只用那一个字来画,闲来就与我的宝贝们厮玩一番。渐渐地,小家伙们不再见我就大哭,有时还一展笑颜。
《樱园吉遇图》(见上图)画两只小凤在樱桃园中相遇的瞬间。国人的天堂多半在人间,福禄寿禧是也,编出“嫦娥悔药”“天女思凡”这些段子来强化自己的价值观。所以,他们特别看重人间的因缘和欢喜。樱桃,人见人爱的佳果,美好而难存。故,有人以红樱桃来媲美女孩子的青春,好像很有几分道理。但,再思之,男孩子的青春不也一样吗?所以,宋人有好词“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这样的感喟,千年一叹成绝唱。《吉利万千图》画荔枝和小鸡。传统老题材了,好像在白石老人的笔下分外光大,浓浓的人间烟火里多少天涯绮思寄托在其中。他到底画了多少这样的图画,谁能说清?
《遇吉欢喜图》,这是我画的一段童话——蜗牛遇见鸡雏的刹那。每见白石老人画的《小鸡和蚕》,忧惨之情便袭上心头。也难怪,那可是个“草间偷活”饥不择食的年代,你瞧他笔下的小鸡雏很少有抬头的,好像永远低着头寻觅、寻觅,却永远也填不饱它那小得可怜的嗉子。这不正是那个时代中国百姓生活的缩影吗?但,不管怎么说,蚕宝宝遇见小鸡雏总是不吉之事。一天在河边,我见一老汉持钵贴坎壁搜寻,好奇,便问老人家,他说是在抓蜗牛。抓蜗牛干什么呢?答曰“喂乌龟”。惨了,小蜗牛们!又一夜大雨过后,清晨惊见河岸上爬满了蜗牛,直让人无处下脚。从没见过那么多的蜗牛,欢喜之余却为之担忧:乌龟来了怎么办啊?不一会儿,倒是没见乌龟爬上岸,却蹦蹦跳跳地来了一只小狗狗。蜗牛遇到狗狗会发生什么呢?但见小狗凑上去,伸出鼻子嗅了嗅,好像只是轻轻地行了一个吻手礼,又颠儿颠儿地跑开了。看来,这是个吉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