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春节,便是“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之时。这本应是书法人大显身手的大好时机,可是这流传了千余年的春联文化却渐渐消融、凋敝了,大部分书法人在这“大好时机”面前选择的是自我消失。不是说春联消失,春联还存在着,但却是以空泛化、庸俗化的形态零零散散地存在着。
春联,亦称“门对”“春贴”“福贴”等。源出古代的“桃符”。古时,人们每到元旦,便用桃木削成片状,上面写神荼、郁垒二神名,悬挂自家门旁以镇邪避灾,此即桃符。到五代时,后蜀的宫廷里开始在桃符上题写寓意吉祥的联语。《宋史·蜀世家》载:“孟昶命学士为题桃符,以其非工,自命笔题云‘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到明清时期,木质的桃符已然被纸质的春联所代替;联语的内容也得到了极大的扩展,融入了浓浓的文学性、艺术性;普及程度早已从皇亲贵族推广至平民百姓中,春节贴春联,已然成为整个中华民族最广泛最流行的传统习俗。据清人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春联》载:“自入腊以后,即有文人墨客,在市肆檐下,应题书写春联,以图润笔。祭灶之后,则渐次粘挂,千门万户,焕然一新。”这一记载,至少披露出以下多个信息:一是“千门万户”,说明贴春联已成世间普遍现象;二是“文人墨客”的出场,说明那时的书法人没有大地位没有大架子,他们是乐于为人写春联的;三是虽有“润笔”,但既然“千门万户”都买得起,说明价格并不高;四是“应题”之说,表明那时的文人书家具有很高的文化素养,能根据不同客户的不同要求,撰写出不同内容的联语来;五是“焕然一新”,说明正因为触目可见一派红色,才凸显了这传统第一节日的红火、热烈。这几点,也构成了中国传统春联的基本文化特征。之所以说今日的春联文化遭遇了消融与凋敝,正是因了这些特色的消融与凋敝。
凋敝的首要表征是在春联的大量减少上。不要说在明清,就是在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一到春节,哪一家哪一户、哪一店铺哪一单位的门上不贴上鲜红的春联?有的甚至大门有大门的联、二门有二门的联、厅有厅的联、室有室的联。如今呢?不信你到刚过完春节的大街上走走,大店小铺、鳞次栉比,但有几家贴春联的?你走进各小区各里弄瞧瞧,钢筋支起来的楼房一座连一座,水泥隔开来的住户比蜂巢蚁穴还密,隔不了十几米就是一个小区的大门,走不上一二米就是一家住户的屋门,但大门也罢屋门也罢,又有几家贴有春联的?有人大体估摸了一下,城镇店铺春节贴春联的只占了不到百分之一,城镇居民贴春联的不到五十分之一,机关企业的比例稍大一些,但也不到二十分之一。农村呢?这可是历来民风民俗比较固守的地方啊,可也非常不乐观。据一位农村来的朋友介绍,他们一个三四百户的村庄,今年贴了春联的不超过十户,其中还包括乡政府布置、村委会统一购买统一给贴的几户烈军属家庭。
凋敝的另一重要表征是在春联内容的空泛化与庸俗化上。不信的话还是建议到大街小巷、里弄楼道中那些偶尔贴有春联的门前看看吧,要么写的是“人兴旺”“合家欢”“财源滚滚”“五福临门”之类的谁用都合适的空泛老套的吉言吉语,要么是“万年长”“阳光照”“形势好”“日日新”之类的用哪都不算错的陈词滥调。再看呢,形式一律七言,字体一律是呆板的亦楷亦黑亦美术字的电脑印刷体。这样的春联,还有什么美可谈?还有什么文学性、艺术性可谈?
更有甚者,是“文不对题”“门不当户不对”“驴唇偏对马嘴”,把严肃的春联文化给扭曲了、走样了、丑化了。
人们贴春联,目的是驱邪纳福,更是抒我之情言我之志。这个“我”,可以是我个人、我一家、我店我铺,也可以是我们行业、我们国家、我们民族。但各家各户情境不同,各店各铺经营内容不同,各行各业业务方式不同,各部门各单位工作性质不同,所以,所抒之“情”所言之“志”也不应相同。这就必然会出现各家各类联语内容的彼此差异。差异便是特点。书法的艺术形式美加上内容的文学语言美,便构成了春联的综合美和它生成的吸引人的文化现象和艺术现象。这样说来,雷同、空泛春联的泛滥,从根本上就已然失去了审美意义,进而也就失去了承传的意义。
笔者的老朋友田某,喜爱搜集各种联语,他将自己装订的一本厚厚的《楹联大全》让我看,内中还真不乏极具特色的春联。例如:“近改一言堂鸢飞鱼跃;远谋千载业柳暗花明”,一看就知是党政领导机关贴出的联;“你无我有通无有;我需你求供需求”,一看就知是贸易单位贴出的联;“雄鸡一两声,天下尽晓;瑞雪三五片,人间皆春”,一看就知是农村联。同是店铺,“运筹欲展经纶业;组织还成锦绣文”,肯定是纺织品店贴出的;“戴上眼增光,喜察秋毫之末;用来眸益亮,可当月夜而观”,一定是眼镜店贴出的;“汉三杰闻香下马;周八士知味停车”,错不了是饭店贴的……这样的联,既起到了抒情言志的作用,更彰显了联主的文化修养;别人看一眼就是艺术欣赏,读一遍就是文化享受。
如今那些印刷厂统一印出来的春联又如何呢?不读也罢,读来实在寡情寡味,令人腻烦。例如一家医院贴出的春联是“财源广进天天进;福禄大增月月增”,如果此联贴到一般住户家,还只能是空泛,一贴到以治病救人为宗旨的医院,就让人不爽了,你医院“财源广进”,不是变相在咒老百姓医药费猛往外掏吗?你“天天进”,老百姓就是“天天病”。一家殡葬服务中心贴出的春联是“买卖兴隆收益好;顾客盈门笑脸多”,这不明明是在盼望多多死人吗?到殡葬服务中心的顾客一般都是死者的近亲,你服务得再周到,他也不能“笑脸多”吧?一街道办事部门的门上贴出的春联也很雷人:“独处品茗抒情志;交友论诗散闲心”,听说此联是他们从一书家那里讨来的。书家抒个人情怀可以这么写,但贴到行政办事机构的门上就大大地错位了:你整天“品茗”“论诗”,还为百姓办事不办事?人们读了这样的春联,真如进餐时吃进了半只苍蝇,反胃、恶心。
有着几百年大好传统的春联文化,退化到如此不堪的地步,除了人们对传统文化自觉不自觉的扬弃意识,人们对信仰、理想的敬重逐渐被对实际利益的追求所代替等诸多因素外,不能说与书法人社会责任感的自我弱化没关联。
许多人说现在社会上已然形成了书法热,有点儿道理,但这个“热”,是想当书法家的人多了,想通过书法这一“技艺”方式成名挣大钱的人多了,而真正能用毛笔写出像样的毛笔字且把毛笔字当作日常生活行为的人还是少了,能心甘情愿地用写毛笔字的方式为群众服务的人更少了。远的不说,就在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乃至七八十年代,哪个街哪个巷哪个乡哪个村没几个写字能手?一到春节那满街满巷满乡满村的大红春联不就出自这些人之手吗?且还大多数是义务写的吧?现在呢?能写的人少了不说,且大多钻进协会去搞什么展览、销售、出集之类的“高大上”的事业去了。区有区的书协,县有县的书协,行业又有行业的书协,除了必须参加的上级布置的“下乡”“慰问”“走基层”“志愿分队”等为宣传为政令而特意组织、安排的活动外,想指望这些协会的会员普遍、义务地为群众书写春联,门儿都没有了。
会书写的不书写(其实指望书家撰出好联也不可能,现在许多书家文学素养实在是差),那老百姓怎么办?只好不贴了。你这么想他这么想,一点儿一点儿地,春联意识自然淡漠下来了。那些坚持要贴的怎么办?只好到店铺去买那种内容一律空泛、形式一律且呆板的印刷品了。这也是为什么医院会贴出“财源滚滚”、殡葬服务中心会贴出“买卖兴隆”之类春联的原因之一。
春联文化的确在消融、在凋敝。一味地指责书法人是不公平的,但书法人有义务、有责任把这一优秀传统文化形式用自身的方式加以挽留、救援,进而发扬光大,因为春联文化终究是一种以书法为形貌的文化。面对这一文化现象的消融与凋敝,难道我们不应该套用一个时髦的句式来提出疑问吗?
——好春联都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