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浮其人其书都很独特。先说其人。最近发现《蠲戏老人鬻书约》。这是一份铅印文件,老宋体,繁体字,黯淡中不乏生命的灵光。看着它,如同看着马一浮的一生。《蠲戏老人鬻书约》就是马一浮卖字的一纸声明,只是这纸声明有别于其他书法家的例行润格,其中有遥远年代知识分子以工取酬的方式和方法,有读书人笔耕现实的权益与底线。

细读《蠲戏老人鬻书约》,似乎读着马一浮的手札。虽然“书约”是铅印的说明书,却有着书写的血脉、墨痕的节奏、感情的起伏。马一浮谈商业之道,却有着文章的寓意,由“书约”宗旨可见一斑——“平生学道,性不工书,偶尔涉笔,聊以遣兴。而四方士友,谬谓其能,数见征求,不容逊谢。吾已炳烛之年,无复临池之暇,以是为役,难乎有恒。友朋之好我者,咸谓与其拂人之情,不如徇其所请,润而应后。老复何心敢望,以秕糠见宝,润例如下”。

对近现代书法史稍有了解的人皆知“蠲戏”就是马一浮。《蠲戏老人鬻书约》的第一项内容,就是字清词畅的宗旨。第二项内容是书法作品的价格。不同形制、不同尺幅的书法作品,所售价格有高下之别。第三项内容是自己可以写什么、不能写什么。这一项对当代书法家很有启发。一般情况下,书法家鬻书,来者不拒。马一浮则不然。他鬻书有着苛刻的条件:碑志、寿序、市招一概不书,劣纸不书,没有介绍人不书,不在赝品碑帖、赝品书画上题跋。一份“书约”,储存着丰富的生命信息。马一浮“不写”的底线,基于一位有良知的读书人应有的价值准则。我们都知道,碑志是对逝者的缅怀和评价,为尊者讳,碑志习惯性回避人的缺点,以谀辞概括逝者的一生。寿序是为体面人服务的,不无夸张的联语、工工整整的书法是寿者家族十足的面子,深得中国世俗文化三昧。市招的商业属性是马一浮本能的排斥。马一浮在中国文化长河里沉潜,对读书人的立场、操守有着深刻的思考,即使卖字,也卖得坦荡、清白。

马一浮的硬气不是空穴来风。作为“一代儒宗”,他诗教、礼教、理学三种学养集于一身。任民国教育部秘书长时,马一浮反对教育部长蔡元培“废经”的主张,坚持“经不可废”,遂与推行现代教育的蔡元培发生冲突,因而辞职返家,终身致力于传统国学的研究。蔡元培与马一浮都没有错,他们坚持各自的立场不动摇。难得的是,马一浮不为粮秣妥协,敢于牺牲。仅此,我辈问心有愧。十多年前,我曾去杭州西湖寻访马一浮故居,目的明确——表达我的敬意。位于西湖花港蒋庄的马一浮的老宅——已是文物保护单位的马一浮故居,连着一条游人如织的主路,两侧植有青竹,斜进一片树丛,再往里去就是一个开阔的庭院和一栋两层的黑色小楼。站在庭院里,仿佛与西湖隔绝,尽管小楼前就是西湖。不过,透过树叶的缝隙望去,这里的西湖仅仅是眼中的一片水。小楼上方挂着一块木匾,上有“马一浮纪念馆”六个字,系沙孟海所书。大门两侧的对联“胸中泛滥五千卷,足下纵横十二州”,准确概括了马一浮的一生。隽永的对联由林散之撰、郭仲选写。面对西湖,心在以往。马一浮一直活跃在学术里,而浅薄的坊间却让马一浮活跃在书法里。朴实沉郁、雄奇雅健的马一浮书法,给杭州、给西湖、给中国文化添了一点奇异的颜色。书法易读,表层的形状天生有一种亲近感,这就让懒惰的时人钻了空子,日渐夸大“书法家”的马一浮,而“一代儒宗”的马一浮日渐模糊。

1a图一

2a图二

简洁的老宅陈设着马一浮的著作、手稿、讲义、图片。墙上挂着马一浮的几幅墨迹。被玻璃罩起来的墨迹笔力扎实、结构精致,看上几眼便感觉到其中的深情厚意。对马一浮书法,我本能地喜爱。临写他的手札,似乎在听他诉说;看他书写的文稿、条幅,似乎耳闻他下笔的铿锵。从历史深处而来的马一浮书法,与文化的驼铃相伴而行。显然,马一浮的书法不是简简单单的毛笔字,字里行间渗透诗教、礼教、理学的理性智慧和生命痴情。沙孟海与马一浮都在杭州,均是书法巨擘。读沙孟海致龙榆生手札,发现彼时的学者、文人对马一浮十分牵挂。因此,从沙孟海的眼睛里看马一浮的书法更为清楚:“不名一体。篆书,直接取法李斯。隶八分,直接取法汉碑,不掺入魏晋以后笔法。真行书植根于钟、王诸帖,兼用唐贤骨法。独心契近人沈乙庵(曾植)先生的草法,偶然参用其翻转挑磔笔意。”沙孟海所言极是。《闻寇退口号六首》(见图一)是马一浮的诗札,也是近现代文人书法的代表作。这件作品透露出马一浮对魏晋书风的胎息,点画、线条、结字体现了汉字书写的谨严和灵动,笔笔不苟,又姿态万千,可读可赏、可吟可思,是中国传统书法美学的凝聚。真正的书法家有两支笔:一是写字的笔,一是作诗撰文的笔。这看似两副笔墨,其实是一个整体。这一整体派生出来的书法就是中国书法真正的代表——文人书法。而《闻寇退口号六首》诗札饱含着马一浮对国家的热爱:敌寇践踏的土地,是他的疼痛;战火烤焦的树木,是他的悲凉;入侵者的白旗,则是他的骄傲。这六首爱国诗篇经由马一浮的毛笔书写,旋即产生出另外的文化含义——文人的人格,忧患的诗歌,劲健的书法。“马先生的书法,凝练高雅”(沙孟海语),高雅来自魏晋。马一浮对《兰亭序》《圣教序》的艺术成就非常仰慕。他长时间临习,从中体会行书体式的特点;日积月累,把这一特点注入自己的笔端。马一浮的行书清高、冷逸,特立独行。与其他研习魏晋书法的人相比,他摈弃中庸,拒绝媚俗,而是凭借内心的感受,腾挪笔墨。他的手札亦如此。《致钟钟山手札》(见图二),与他的《闻寇退口号六首》有异曲同工之妙,保持清高、冷逸的格调,也恪守传统手札自如、洒脱、优美的文化特征。他于情理中谈学问之道,我们则于其具体可感的事务中感受到他的艺术冲动。马一浮的手札,代表了他书法创作的最高水平,也是文人书法的集大成者。

马一浮在西湖边上的老宅潜心读书,不为外界声音所动,提出“不分今古,不分汉宋,不分朱陆”来看儒学。从马一浮《太极图说赘言》中得知,他还引用唐万回和尚的偈语来表达自己对儒学的情感:“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封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在马一浮看来,中华民族的复兴离不开儒学的支撑。不管世间如何波动,在西湖边上的马一浮心不动。难得的生命定力,让他一天天地撑起了传统文化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