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衡恪是诗书画印的全才,他曾说:“生平所能,画为上,而兰竹为尤。刻印次之,诗词又次之。”这一点,他如实道来,似乎不如齐白石“滑头”,齐说起自己“诗书画印”的排名时,好像是“诗第一”,“画最次之”,让人怎么看也觉得老人似有“欲擒故纵”之嫌。陈衡恪将自己的“诗词”置于最末,而于书法,则提也未提,想必还应在“诗词”之后了。

据陈三立《长男衡恪状》说,陈衡恪儿时随祖父“识字,说训诂”,“七至十岁,能作擘窠书,间作丹青,缀小文断句。余父辄以夸示宾客,忘其为溺爱也。”可见陈衡恪少时就显示出极高的天赋。十四岁,在湖南长沙与著名书画家胡沁园王湘绮相识,常以国画请教。又受业于湘潭周大烈,周大烈字印昆,不仅于文学有造诣,还精于金石书画之鉴赏。结婚后又从岳父范肯堂学汉隶、魏碑及行楷。范肯堂乃南通名儒,著名文字学家、书法家。在这些名师指导下,加之其聪颖好学,刻苦钻研,青少年时期就已艺事大进,于诗词书画印诸艺,皆打下了扎实的根基。后赴日留学,初入宏文学院,与鲁迅朝夕相处,毕业后,又考入东京师范博物科继续深造。其时与正在上野美术专科学校攻读西洋美术的李叔同相识,两人一见如故,在书画、诗词、篆刻等方面都有同好,于是相交颇契。
归国后,陈恰又与鲁迅同在教育部任职,两人意趣相合,交往甚密,那段时期里,“陈师曾”大概是鲁迅日记中出现最频繁的名字之一。他们时常一起逛琉璃厂,互赠书画碑拓等。应该说,鲁迅对陈衡恪的书画印章还是颇为看重的,他最初翻译的那本《域外小说集》以及《会稽郡故事杂集》,封面题签都请了陈衡恪书写。在今天鲁迅所存有并不太多的书画藏品中,仅陈衡恪一人的作品,就有十五件之多(九幅国画、六枚印章)。1933年鲁迅在《北平笺谱》序中对陈衡恪的画作了很高的评价:“及中华民国立,义宁陈君师曾入北京,初为镌铜者作墨合,镇纸画稿,俾其雕镂;既成拓墨,雅趣盎然。不久复廓其技干笺纸,才华蓬勃,笔简意饶,且又顾及刻工省其奏刀之困,而诗笺乃开一新境。”
尽管陈衡恪的书画印章,受吴昌硕的影响很大,但鲁迅对陈的推重似乎更大于吴,这或许也说明鲁迅更喜欢文人笔墨中“笔简意饶”的书卷气吧。周作人在《陈师曾的风俗画》也有这样几句:“陈师曾的画世上已有定评,我们外行没有什么意见可说。在时间上他的画是上承吴昌硕,下接齐白石,却比二人似乎要高一等,因为是有书卷气。”这一点,周氏兄弟的观点应该说是非常接近的。
陈衡恪的书法宗汉魏六朝,上溯钟鼎、甲骨、石鼓、秦权,下逮汉隶、晋唐行楷等,几乎无所不能。他的字和他的印章在风格上颇为统一,都有醇厚的气息,且风神秀逸,苍劲朴茂。据说他作书喜用狼毫秃颖,故线条苍老刚健有雄浑之气。人皆谓陈衡恪的书法中,篆隶最强,而我以为最能代表其个性书风的,还是他的行草书。我读他一些书札尺牍,以及于山水花草小品上的行草题跋,线条厚拙但写得轻巧简练,自然磊落,有时也不乏带点烂漫天真之气。通篇观之则灵动鲜活、生气勃然。而其篆隶书法,则深受缶老的影响,尤其是石鼓文。当然相比较而言,陈氏书法结体平实,用笔含蓄收敛,没有缶老作书的夸张与霸气。

“画吾自画,何必求同?”陈衡恪以此金针度人,也代表了他自己的艺术观。只可惜,就这样一位有独立思想、艺术造诣的天才美术家,却天年不永,在他四十八岁的艺术创作黄金之际,却因继母病故奔丧时不幸染上伤寒而一病不起。陈衡恪之死,在北京艺术界引起极大的震动。著名学者梁启超在《师曾先生追悼会上演说》中有几句话评语甚高,他说:“师曾之死,其影响于中国艺术界者,甚于日本之大震。”又称陈师曾是“现代美术界具有艺术天才、高人恪、不朽价值的第一人。”因为陈衡恪有“朽道人”、“朽者”之别号,故吴昌硕也挽词曰“朽者不朽!”
世事难料,往往自称“朽者”者,却反而“不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