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改写这篇拙稿时,曾一度搁下笔,到中国美术馆观看“水墨苍茫——袁武绘画回顾展”。多年前,袁先生正沉浸在创作完成《抗联组画·生存》《老汉让牛跑起来》等成名作的兴奋中,我俩曾一同在美术馆看展。谈及向该馆捐画,他曾说,咱是小农心态,舍不得捐大画,要捐也得等到60岁以后。话罢了,形势在变,影响及心态都在变。此次画展,他将多幅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捐给美术馆,包括荣获第十届全国美展金奖的《生存》。袁武的优秀很难用一则简短的篇幅予以概括。不独我辈,许多卓有建树的老先生都很钦佩他、推崇他。我到外地采访,老先生们喜欢同我闲聊北京画坛,提及袁武,均交口称赞,越是优秀的画家就越是喜爱他的作品,如安徽的朱松发、汕头的杜应强、甘肃的李宝峰。杜先生说:“北京那个袁武,太厉害了!他那个画的风格厉害得不得了,看一眼就忘不了。没办法,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袁武是大才,其他人不好比。”
袁武的成功,除了天赋才能,亦离不开他对传统绘画的深度理解,以及对西方绘画大师们的潜心习学。我多次到他的画室拜访,总是见他栖身在资料堆中,得空便翻看大师们的画集,从中汲取营养。他的方向感和思辨精神尤为令我敬佩。比如他说:“我多想画出一张范宽那样的作品,‘梆’地一声立在那!”比如他近年来所作《在朱耷的山上耕种》《富春山居图》等,把画中刨地、撒网的痴汉画得肥头大耳,全无劳动者的模样而更像是闲散之人,跨界玩闹。袁武的画不讲好看,不顾常人的欣赏习惯,而以思想深刻、风格响亮著称。谁人在朱耷的山上耕种?绘画如果一味地沿袭古人,尽管能把画家养得膘肥体壮,优哉悠哉,于画坛何益?又岂不是将绘画等同于农民种地、渔民撒网般,其创造性的价值及意义在哪里呢?
改写此稿期间,我独自度过中秋夜,仰望空中橘黄色的月亮浮想联翩。入睡前,习惯性地翻看朋友圈相互转发的微信,记下一则韩璐写给朋友们的寄语:“人之命运,舛顺如月。人之因果,见月释怀。显以华光,普照天下。隐以韬光,独善其行。月有灵光,不虚古今,见诸异彩;光有善行,无论厚薄,不欺轩轾,此大德也。无关云障,其光施之;无碍阴霾,其亮予之,此大善也。月行一夜,星友满天。月损半缺,如笑成眠,此大智也。天地大爱,圆月示心。天地无心,世人有心。是因有心,方知天地!故心学大师王阳明曰:‘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此省觉箴言耳!——时值丙申中秋,大璐呓语草草,谨与诸君共勉旃。”
文中“勉旃”二字,一时令我费解,翻看词典,始知“旃”用在此处当“之”字解,是一个助词。此前拜读韩璐的博士论文《水墨探赜》,更曾许多次翻看字典查找生僻字的出处。韩璐的古文功底非吾所能望其项背,唯其如此,他才能把书画学问做得深厚扎实,把古诗词创作吟咏到信手拈来。诗情画意,诗画一体,这种前贤、高士们随便玩玩得心应手之事在今天已经极为罕见,也极度宝贵,非大才不能为之,非性情高洁不能养之。江湖多少嬉皮士,不怕打脸胡乱蒙。难得韩璐先生折节苦修,超迈旷逸,阐幽抉微,深得国画精粹;振乾立纲,再现文士气象。源流不止于颓变,大观始见于新人,乃画坛之幸甚,唯笃守见精深。
韩先生是北京人,生于1969年。他选择绘画,进而选择浙美攻读花鸟画专业研究生、博士生,现已是最年轻的博导。画坛接力,后继有人,文化传承,源远流长。画坛一向有开宗立派之说,因占山为王而窃喜,什么南派、北派,你柔我刚。吴昌硕是海派领袖,北派花鸟中,有谁堪比他的霸悍老辣,势沉力大?何家英是津门英才,南派人物画家,有几人能画出他那样的线条,如丝如弦?韩璐选择浙美,安然栖身于西湖,以其宽阔敦厚的胸襟,高蹈宏绰的才气,求得拓地宽广,南北通透,饱览饫看,多所体会,则他的画洁净明亮,纤尘无染,绵连不断,浓淡相宜,一派炽热、飞扬之韵律美。我诧异于他画笔下水浸墨渍后所展现出的润透清旷,干干净净,笔笔均有清晰交待,委婉而不失硬朗,正是对自然界勃勃生机的着力表现和由衷赞美,正是他崇尚高洁情怀的心性流露。
写到这里,该收起、打住,作个结语了。有一年深秋某日我到城北走访王有政先生,由南到北,地铁、公交,途中需要两个多小时,及到换乘758路抵达他所住小区站点时,熙熙攘攘的乘客已所剩无几。在同王老师交谈中,我举例说:“由画家到名家到真正的名家,直到大家,也像乘车呢,许多人中途下车了、掉队了,最终剩不下几个。”王先生笑说,那是。他又说,中途落伍的情况很复杂,谁不想成名成家笑到最后呢?
最后的风景自然很美。其一,美在坚守;其二,美在独特;其三,美在奉献;其四,美在博学;其五,美在温润;如此等等。你看喻继高先生,什么时候见了,都如沐春风般地和善,把人温暖着、感染着。你再看他的画,是否同样的温润亲善?煦煦然满纸阳光感。画如其人,决非虚言。向闻画坛有能人权贵,家族中至爱亲朋患病向其求助,挤牙膏似的给个一万两万,跟打发要饭叫花子一样。对亲人尚且如此,对他人、对社会能有贡献?想去吧你!
由是,我坚定、坚信自己的判断,一向以采写、推荐优秀的国画艺术家为己任。我为此深感自己的工作极富意义。若干年之后,这个时期的国画大师基本上都在我所圈定的范围里,该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啊!有诗为证:“十年笔耕小破桌/一朝梦醒大乾坤/三唐画艺追周昉/了空笔下看陈淳/谁家青苗犹可赏/笔饱墨追是精神。”(附图为袁武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