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楚王鼎(《銘圖》02318),海外私人所藏

不久以前,我曾有機會看到新出現的楚王鼎的器形和銘文照片,隨後在《江漢考古》2011年第4期讀到曹錦炎、張昌平兩位教授關於該鼎的論文(注1:曹錦炎:《“曾”、“隨”二國的證據——論新發現的隨仲嬭加鼎》,《江漢考古》2011年第4期;張昌平:《隨仲嬭加鼎的時代特徵及其他》,《江漢考古》2011年第4期),頗多獲益。《江漢考古》主編和編輯部對此非常重視,指出“對長期以來學術界爭論的曾國之謎或許有多裨益”,令人感動,因此在這裏陳述一些個人意見,聊供大家商榷。

新出現的楚王鼎,曹、張兩文已從其形制、紋飾論斷其年代當在春秋中晚期之際。曹文對其銘文作了準確的釋讀,下面盡量用今字寫出:

唯王正月初

吉丁亥,楚王媵

隨仲羋加飤繁,

其眉壽無期,

子孫永保用之。

【“隨”、“羋”字原文嚴格隸定並加括注(但“隨”字漏去“邑”旁),銘文拓片如下圖所示。】

2a其中第三行首字“隨”的寫法在包山簡裏已出現過,我以前做過分析(注2:李學勤:《中國古代文明研究》,第129—130頁,華東師大出版社,2005年)。

楚王鼎的出現與所謂曾國之謎有什麼關係,這就需要從曾國之謎的提出說起。

曾國之謎是針對一系列曾國遺存,特別是曾國青銅器的發現而提出的研究課題。1978年夏,隨州(當時稱隨縣)擂鼓墩一號大墓即曾侯乙墓發現,我當時有幸前往發掘現場參觀,還出席了有關討論。爲了應對這次重大發現帶來的歷史問題,我寫了一篇小文,刊登在《光明日報》上,題目就叫做《曾國之謎》(注3:李學勤:《曾國之謎》,《光明日報》1978年10月4日,後收入《新出青銅器研究》,文物出版社,1990年),得到了考古、歷史學界不少先生賜教。1990年,根據若干新的發現,我又寫了《續論曾國之謎》(李學勤:《續論曾國之謎》,《江漢論壇》專刊《楚學論叢》,1990年),申述自己的想法。後來我把這兩篇小文綜合起來,收入拙作《青銅器與古代史》一書(注4:李學勤:《青銅器與古代史》,第423—434頁,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

我主張青銅器銘文中所見的姬姓曾國就是傳世文獻裏的隨國。提出這種一國二名之說的理由,主要有以下三點:

首先是從文獻的角度看。在傳世各種古書裏面,查找不到一個姬姓的曾國。比如《國語·鄭語》,記載周幽王時史伯對鄭桓公論說當時周朝形勢,他說“當成周者,南有荊蠻(楚)、申、呂、應、鄧、陳、蔡、隨、唐”,沒有“曾”這個國名。按兩周之際,從出土青銅器來說,正是曾國興盛的時代,史伯爲王朝大史,連小小的唐國都沒忽略,怎麼會遺漏偌大的一個曾國?

《左傳》一書,詳細地記錄了楚國向北發展,吞併眾諸侯國的經過。清人高士奇作《春秋紀事本末》,專設“楚伐滅小國”一題。他在其後評論道:“夫先世帶礪之國,棋布星羅,南捍荊蠻而北爲中原之蔽省,最大陳、蔡,其次申、息,其次江、黃,其次唐、鄧,而唐、鄧尤偪處方城之外,爲楚門戶。自鄧亡而楚之兵申、息受之,申、息亡而楚之兵江、黃受之,江、黃亡而楚之兵陳、蔡受之,陳、蔡不支而楚兵且交於上國矣。”他還特別提到:“夫隨之爲國,限在方城內,于楚尤偪,而能屢抗楚鋒,獨爲後亡。”在這整個過程之間,也未見曾國的名號。

其次是從地理角度看。我在前述小文中,曾列表說明曾國青銅器,尤其是其國君及大臣的器物,集中出於隨州境內,而且多數可以確定是出於墓葬。由此足見,曾國的政治中心即在隨州。近年新發表的材料,包括最近隨州葉家山西周早期墓葬群的發現,進一步證實了這一點。

隨國姬姓,在漢陽諸國中最大,《左傳》有明文記述。其桓公六年傳杜預注云:“隨國,今義陽隨縣。”該隨縣即今隨州市。這個地理位置,核以各種古書所載有關歷史事件,都相符合,從而歷代學者沒有異說。青銅器銘文所顯示的曾國既然以隨州爲中心,與文獻裏的隨國便重合了。

再有是從歷史角度看,由曾侯乙墓,包括墓內隨葬的遣策知道,戰國早期楚惠王時存在曾侯,與楚國關係親密而爲楚人所尊重。又從曾姬壺知道,直至楚聲王還娶曾女爲夫人,這已經遲到公元前5世紀之末。

早在《左傳》僖公二十八年(公元前632年),晉國的欒枝已說:“漢陽諸姬,楚實盡之。”同書定公四年(公元前506年),吳人又對隨國說:“周之子孫在漢川者,楚實盡之。”這充分表明,漢東一帶除“獨爲後亡”的隨國外,不可能再有姬姓的諸侯留存。

至於隨國得以幸存到戰國的原因,我在前述小文已經詳細說明過,這是由於吳國伐楚入郢,楚昭王逃亡到隨國時,隨人抗拒吳人的威脅利誘,保護了楚昭王的緣故。正是由於這一段恩情,楚昭王的兒子惠王才會如曾侯乙墓的現象所反映的那樣,對曾國優禮有加,儘管這時的曾侯實際是在楚的卵翼之下。

以前大家討論曾國之謎,說曾與隨是一國二名,只意味青銅器銘文的曾即是傳世文獻的隨,在古代當時該國是不是實有二名,還沒有確鑿的證據,如今新出現了這件楚王鼎,其銘文標明了隨,是楚王嫁女兒(或姊妹)於隨的媵器,證實隨這一國名無疑存在。結合上文說的三點理由,一國二名之說還是成立的。

一國二名,在古代並不罕見。遠一點的例子,如商又稱作殷,經學者研究,商人自稱時一般只說商,周人則稱之爲殷或殷商,有的也說商。近一些的例子,楚又稱作荊,有時又稱荊楚或者楚荊。關於這一點,羅運環教授有過精闢的論述,他說:“縱觀先秦古籍,楚國名荊、楚二稱互見,但戰國以前多稱楚,春秋以後多稱荊。細審先秦古文字資料,戰國以前楚人皆自稱楚,戰國以後仍自稱楚,但也偶然稱荊。”(注6:羅運環:《楚國八百年》,第64頁,武漢大學出版社,1992年)就西周到春秋的青銅器銘文而言,周人稱之爲楚、荊或楚荊,楚人自己只是稱楚,罕見有稱荊的。與之對比,曾與隨爲一國二名,也沒有什麼奇怪。

根據已見青銅器銘文,曾人自作器時都稱曾。曾姬壺的器主是嫁到楚國的曾女,稱曾;曾孟羋盆的器主是楚女嫁到曾國,也稱曾(注7:劉彬徽、劉長武《楚系金文彙編》,一二,湖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只有這件楚王鼎媵女子出嫁,稱夫家爲隨。看來曾人一貫自稱曾,楚人則多稱之爲曾,有時稱隨。這種情形,與上舉兩例相似。

曾、隨一國二名,只是爲了解答曾國之謎設立的一種假說,希望大家繼續討論批評。

錄自李學勤《青銅器入門》第140—144頁,商務印書館,201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