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一届的全国美展,比起明清时期三年一科的科举,其“中榜”难度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再以当今的人口规模来衡量,从数十万甚至数百万的艺术从业者和爱好者手中遴选出区区几百件作品,这一现象令“入选”成为了魁星点斗、吉星高照的美事。用时下的网络语言来说:那真是“人品大爆发”了!唐代孟郊登科,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诗句。其兴奋、激动之情,是大多数人都能够理解的。因此,当全国美展开幕后,在全国美术爱好者对其进行围观、赞叹、欣赏或者吐槽的现象中所夹杂的各种滋味,不一而足,也不必讳言。
“评论本届全国美展”正是当下该做的事。不论是怎样的声音,争论的本身就代表着思想的进步。历史发展到今天,已经进入不可逆转的、具有多元思想的时代,理智的人不会因为一届全国美展就把当前的艺术生态看“死”。恭喜入选者,鼓励落选者——这才是成熟的现代人应有的思想。
在几篇评论全国美展中国画作品的文章中,陈履生、陈传席的观点我都曾拜读。他们不约而同地指出了当代中国画写意精神的缺失。这种直观的感受,相信大多数人都有。与写意精神最直接相关的就是书法。以前,曾有细心的网友做过统计:全国美展的作品中,有严格意义上的题款的作品,所占比例大概不足十分之一。今年的数据我还没有看到,但根据所见作品来看,情况不会乐观。与之相应的是,展览中细勾精染的工笔画几乎“一统天下”。这些作品真是“很大很精细,很美很浮华”,但观后不出几日,脑中印象就几乎荡然无存了。这使我想到《世说新语·赏誉》中谢安评王坦之的一句话:“见之乃不使人厌,然出户去,不复使人思。”画作的情趣代表人的情趣。人之情趣,假如其妙处流于表面,则终是“小情调”,虽“见之乃不使人厌”,然过此则“不复使人思”,因其“意”浅而不能直达人心。艺术中亦有“小情调”和“大情怀”之别,或可以谢安此语衡之。这届全国美展中巨细无遗的工笔之作,大多是“出户去,不复使人思”的作品。
批评工笔盛行,是对以写意精神为标志的“传统”的一种缅怀。那么中国画所谓的“传统”是什么?在我这个几乎言必称“传统”的国画爱好者眼里,“传统”其实也就只是个“噱头”罢了!
葛兆光在《中国思想史》第二卷中有一段话,讲到了“统”“正统”和“道统”的问题:“所谓‘统’,其实只是一种虚构的历史系谱,怀有某种可能很崇高的意图的思想家们,把在‘过去’曾经出现过的,又经过他们精心挑选的一些经典、一些人物或思想凸显出来,按时间线索连缀起来,写成一种有某种暗示性意味的‘历史’,并给这种‘历史’以神圣的意义,来表达某种思想的合理性与永久性,于是,就构成所谓的‘统’。比如‘正统’,就是说政治史中那些享有不言而喻的权力的君主构成的连续性系谱,进入这一系谱就意味着拥有政治权力的合法性。而‘道统’,则是指思想史中承担着真理传续的圣贤的连续性系谱,被列入这一系谱就意味着思想的合理性,凸显了这一系谱,也就暗示了由这一系谱叙述的道理,一定优先于其他的道理,即应当尊崇的普遍真理,而凸显这一历史的叙述者,也就在终点拥有了真理的独占权力。”
葛先生说得明白,所谓“统”,是怀有“某种意图”的理论家们“虚构的历史系谱”,是“一种有某种暗示性意味的‘历史’”。因为他们拥有历史的话语权,所以就拥有了“真理的独占权力”。以此为参照,我们可以说,“传统”一直是在变化中的,传统的本质是个性化的、选择性的张扬和无视。因此,如果仅以“写意精神”“诗书画印”这些代表明清艺术高峰的理念作为“传统”来要求当今的美术创作,那么这种观点遭到反驳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比如唐宋时期的作品几乎都是工笔画,但至今看来它们仍是不可逾越的高峰,写意在那时几乎还无从谈起。因此,反驳者就不禁要问:工笔何错之有?写意作为中国画的“传统”又从何谈起?
我反感于当今浮华的工笔画“一家天下”的局面,但是对随处可见的浮华心态下的写意画更加深恶痛绝。如果要我概括当今中国画的某种缺失,我觉得可以是“写真精神”的缺失。
唐代荆浩在《笔法记》中说:“画者,画也,度物象而取其真。……若不知术,苟似可也,图真不可及也。”又说:“似者,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俱盛。凡气传于华,遗于象,象之死也。”此外,他还提出“搜妙创真”“真思卓然”“巧写象成,亦动真思”“可忘笔墨,而有真景”等精彩的观点。“真”是对“似”的超越,是在“形”的基础上对绘画作品的精神高度的提升。“写真”是一个更加抽象的词语,正因为其抽象才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写真”在中国画理论中包括两方面的含义:一是从思想的方向来看,“写真”是对绘画人文精神的要求——能够传达对象精神的本质,而不仅仅是图像的再现;二是从技法的方向来看,主要表现为对笔法的要求,指经过概括和提炼的有抽象意味的线条。前者自然而然地演化为对艺术家诗文、学术的综合素养的要求,后者表现的极致就是以书法入画、书画相通。此外,“写真精神”既可以令工笔和写意并行不悖,同时也是魏晋以来中国画内美的始终追求,是对中国画传统精神和经典作品更为准确的一种切入角度。
我理想中的中国画,应具有诗意文心的“真境”,而不能仅仅“像照片”或者表现出故弄玄虚的自欺和自恋;应具有体现笔法功力的“抒写”,而不能是堆砌、涂抹和描摹。想要达到这两点,画家既要提高传统的诗文修养,也要加强对书法的锤炼;要关怀人生、社会,也要提纯表现技法。要求提高了,画家的步子一定会慢下来。虽然步子慢下来也不一定人人都能成功,但一定会有成功者出现。只有多一些勇于“慢下来”、勇于面对“不成功”的艺术家,人们才不会将我们的作品看作是“出户去,不复使人思”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