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有朋友询问我,山东市场那边传来消息,某某画家很快会超过田黎明,是真的吗?我说超过好呀,后来居上好呀,你信他,你就去跟着炒,炒来炒去最终还是要看作品的。田先生的作品有种神秘感,其朦朦胧胧的构成曾令人困惑不解,他是怎么画的?哪有线条的表现力?为什么把人画得跟笼罩着面纱似的?而且色调那么浅,看起来都费劲——如此困惑乃至争议未尝不是好事,若不是因为独特,若不是从没有过,疑虑又从何而来呢?据我所知,田先生的《阳光女孩》还真是阳光给予他的恩赐。其时,他居住在木樨地的一处高干小区,每每出入都要路经木樨地地铁口。有一天他在出口外面,看到由里面走出一位年轻女子,脚步轻盈,衣着鲜亮,头戴凉帽,由暗到明,阳光洒满全身。阳光在凉帽上的跳跃感,尤其令人着迷——正是这个特定瞬间,促使田先生获得难忘的创作灵感,并将其化作笔墨实践。

中国画强调“立意”,意虽无形,但基于对形的认知和捕捉,又进而意是在阅历、见解及相关知识积累基础上的阐释和发挥。一个司空见惯的影像,一顶寻常普通的凉帽,你见了,我见了,怎么就田先生从中发现了美?既是他作为画家的敏锐,也是他作为高士的回报——正是他自身的阳光、内心的博爱,使他捕捉到那样的瞬间,使他享受着创造的快乐。

好人好画是一个整体,人品画品必定共生共存。大画家一定是德高望重之人,不仅要才高八斗,更需知行合一,为人表率。十多年前在老家,孙其峰先生听说我收养孤残儿童,让家人带他从招远找到烟台。他看到孩子,立时笑得合不拢嘴。他把孩子拢在膝头说:“孩子养好了,就像花一样地开放了。”他一个个地过问孩子哪里残疾,怎么就丢弃了,并恨恨地责怪家长怎么能狠心丢弃儿女?就因为残疾就不养了?狼心狗肺!时值盛夏,孙老身着一件白色无袖汗衫,右肩敷着膏药,随行家人告知说他右肩受凉了,落病了,好多天没有动笔了。这会儿,他摇动着肩膀说:“去找张纸来,我给你画张画。”孙老对我是这样,凡是与他有缘的人无不感受到其人格魅力。我曾见他用毛笔给浙美的一位学生写书信,回复提出的求教要求。在我看来,有写这封长信的时间和精力,足可画出两幅作品。我曾在陈钰铭先生的画室里见到一幅孙老的新作,说是孙老托人捎给他的,以此表扬、鼓励他这段时间进步很大,作品反响很大。我曾在孙老府上受托,要我带两幅作品送与他北京的学生,可见他们师生久未见面了,而先生难忘学生,正如徐悲鸿先生当年没有忘记他,自掏腰包买他两幅画,以鼓励这位爱徒用心画画一样。由此可见,画坛要弘扬正气,画家要为人师表。一个唯利是图浑身铜臭之人,焉能画出好画?一个心态扭曲毫无雅量之人焉能画出好画?一个缺文少墨从不读书之人焉能画出好画?一个自私自利蝇营狗苟之人焉能画出好画?

我同孙老结缘于善。

时下,北有孙其峰,南有方增先,堪称画坛学术界的两面旗帜。但他们又似乎与画坛无关,没有什么名利能够让他们动心能够撼动他们的定力,甚至连长寿也非刻意追求,一切听凭上天安排。方增先同孙老一样,个子不高,眸子雪亮,一样的慈眉善目,一样的笑容可掬。他们这种人的智慧很难形容,中国画讲气韵生动,古法用笔,是讲的技法呢还是讲的气象?人若没有气象,所画焉能传神?而人若不能心存大爱,又怎会养成浩然之气、高洁之象?

孙老说:“画画多好,好好画画吧!”方先生说:“我玩了一阵构成和形式,又想回归到人类的真诚。心灵的回归又引起对传统的眷恋,绘画其实是一种自然真实心态的表达。”好画家不屑于争名夺利,耍小聪明,而总是自觉地规避诱惑,心无旁骛,用情于画,则他们的作品干净纯粹,蓬勃向上。诚如我在拙稿《总分第一》中所述:“孙老老家是苹果之乡,在那里,人们管苹果采摘后留在树梢上的苹果叫‘树留子’,果树留住它,把所有的水分营养都供给它,因而它才有无与伦比的香甜和清脆。孙老的意义是天道的给予和成全,是近乎一个世纪风雨历练所积蓄起的厚重,是传统文化冶炼出的人格美和大造化,他的意义已然超越绘画本身而具文化传承意义上的范例。”

接下来,容我说说叶毓中教授,他是位似乎已经淡出画坛的人物。高人不会自戴光环,而习惯于淡泊从容、大隐于市,不动声色地观察生活也享受生活,只把绘画看作享受生活的一种方式。

他这样表述绘画:“画画的人图一个开心自然,喜欢这件事情,感觉有意思,能带来快乐的心境,纯属一种精神享受。到了我这个年龄,容易怀旧,特别喜欢画小时候的情景,蓝天、白云,田野宽阔,蓝天高远,大片大片的荷塘开满了荷花,哎呀,漂亮得不得了!人一生经历过许许多多事情,年龄大了都过滤掉了,唯有童年的记忆永不磨灭,美好的感受常忆常新。你不是喜欢画画吗?就画这种感受好了!随心所欲,越自然越好。你要画这朵花、这只鸟,你就想我就是这朵花、这只鸟。感受有了,画就活了。不要把画画说得那么神秘,雕虫小技而已,没什么了不起,不是什么比天大比地大的事情。你只会这一件事,而且还是雕虫小技,没有理由不努力画好。我画画,很少宣传,很少办展。不大在意名气大小,人们对我的画有何评价无所谓,我还是我,画还是画,不要把画看得太玄奥,画对社会生活的作用微乎其微。我关注的是人本身,画要为人服务,为人的建设服务。文化人的人格健全不容忽视,他们掌握着话语权,对于社会的发展起着引导作用。我经常想自己这一生到底能干点什么,选择了画画是否能把它做成一件有益于社会的事情?人们为什么要欣赏画?它能让浮躁的心安静下来,一幅好画挂在那,它提供一种思维方式,引导文化消费,最好还能引领风气,参与文化重建。”

我注意到叶先生作品题跋中爱用一句话:“叶毓中画民间吉祥”,恰与国家所倡导的“和谐社会”相吻合。叶老师就此答复说:“我这个词提出得老早了,不是要迎合什么,是我内心的一贯愿望,是我精神上希望回到童年的结果。我太向往祥和万家路不拾遗亲如一家那样的太平盛世了,也就是《桃花源记》所描绘的那种。我感觉童年时的情景同陶渊明的描写已经很接近了,可惜后来又遥远了,都给破坏掉了,非常惋惜。我去美国,大为吃惊。哎呀,这不就是我小时候玩耍过的乡下吗?青山绿水,满目青翠,草地没有修剪,一切都是那么朴实、自然,人可以在草地上打滚。回国后再看看我们如今的乡下,早已面目全非,哪里还有迷人的景色?有,也是在你心里。画画有什么好处呢?就是现实生活中做不到或是丢失了的美,你可以用画笔去找寻它、拥有它,用绘画这个特殊的方法邀请大家一道来欣赏它、赞美它。大家都能认可这种美,然后我们一同去建设它。”

叶先生说:“文化人要抑恶扬善,对于社会的文明建设要热心、用心,首先要把自己做好。每个人都把自己管好了、做好了,国家自然就好了。理论上,人人都能成佛,但实际上不可能。为了成佛,只想成佛,肯定成不了佛。比较实际的想法还是做个好人,做个好人比画画要重要。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我劝你还是不要画画,不要糟蹋画。有的年轻人要拜我为师,跟我学画,碍于情面只好答应,但我有话在先,提一条要求,只有一条:做个好人!评画没有恒定的标准,往往见仁见智,各有所爱。但是做人却有永恒的标准,好就是好,坏就是坏。我常对年轻人讲,接下来的社会需要什么样的人才?一是诚实守信,是个好人;二是踏实肯干,是个能干活、肯吃苦的人,至于聪明与否倒在其次。世界上真正能做成事、做成大事的人,不一定是最聪明的人,道德面貌和意志品质才能最终成就一个人,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

我同叶先生交往多年,一开始到校尉胡同68号他的家中拜访,后来约在王府井书店碰头,他领我到隔壁商业大楼内的一间咖啡屋,以示“享受”,买杯咖啡、奶茶之类,每次都是叶先生买单,令我甚感尴尬。如今校尉胡同68号已经荒弃,绝大多数住户都搬走了,等待开发,当年户主开出的拆迁价是4万一平米,开发商接受不了,现在只怕8万也谈不成了。此院在协和医院西门外,再向北一路之隔是王府井大街,是名副其实的“寸土寸金”。小院里有几棵石榴树,由于无人管理,显得纤细孱弱,稀稀落落结了少量几个果子,叶老师站在树下,我用小型数码相机给他拍了幅照片,似乎眨眼间几千元的心爱之物便不复再用。有钱人更是日新月异般换置着各种新奇之物,花钱如流水,躺在钱堆上。科技高速发展,消费拉动欲念,人心已无依傍,留给我们寻找和安置灵魂的日子已经不多了,类似这种古朴静谧的小院已经不多了。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一杯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这阕词是明朝万历年间文学家杨慎所写,杨是四川人,叶先生的同乡。这位状元公因为秉性耿介、刚正,得罪了权臣和皇帝,被使以庭杖,罚以充军。因有这番遭遇,方得大彻大悟,写下传世之作。司马迁写《史记》,写到第7个年头,发生了替李陵辩护冒犯龙颜之事,被捕下狱,惨遭腐刑。自古以来,士大夫可杀不可辱,腐刑乃奇耻大辱,非此莫甚。司马迁能够活下来,全凭肩扛使命,此后又历13载,《史记》得以成书。除了对史事的如实记载外,此书更以其悲天悯人的崇高情怀怀抱苍生之人性大美,与天同构般的大道正义成为史上第一书、中华大文章。清高难免偏执、一根筋、遭妒忌,世所难容,古往今来,莫不如是。古时候的大德之士以隐居山野相抗争,现在已无这种可能。若想洁身自好,须得付出代价。官场腐败,窝案频发,想当清官靠边站,画坛高层形同官场,堪比江湖。当年叶先生全身而退,现在看竟然是好事一桩,他的榜样、作为,提供了艺术家走向康庄大道的一个范例,对青年后学们理应有所启迪。(附图为叶毓中画作)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