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法琐谈之7:紧收
姜夔《续书谱》说:“翟伯寿问于米老曰:‘书法何如?’米老曰:‘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此必至精至熟,然后能之。”“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成为关于收笔的金科玉律。刘熙载《艺概》也说:“逆入,涩行,紧收是行笔要法。”因为行笔是一个连续的过程,而每一点画总是有起、行、收的过程,如果收笔不到位,则下一点画的起笔也势必无从谈起,这就像环环相扣,缺一环,则整个链条就会断。况且,收笔不到位缺的不仅仅是一环,而是每环都有缺口,自然整体零散,满纸狼藉而不可收拾。
我认识的一位书法家曾向一位著名书法家请教,如何从作品区分书法家与爱好者。那位著名书法家说:只要看收笔。专业和非专业的区别在于收笔。这位书法家的话,应该说是经验之谈。
技术过关的书法家,收笔必是到位的。收笔说起来轻松,其实并不容易做得到位。所谓到位,一是坚实;一是自然引动下一笔。刘熙载拈出一个“紧”字,强调的是不松懈,即笔力贯注到点画末端。还有一层要求,就是为下一笔创造条件,自然引带出下一笔,让下一笔得势得力。笔力贯注到点画末端,我们不妨拈出“到头”二字概而言之。姚孟起《字学忆参》说:“笔锋收处,笔仍提直,方能送到。”所谓“笔能提直”,不见得指笔杆竖直,而是说写一个字,笔锋经过顺逆运动之后,恢复原位,如果笔锋偃卧疲软,那就是行笔出了问题,收笔处当然就无法“送到”了,其力量也就不可能“到头”。 蒋骥《续书法论》说:“尝观米老书,落笔飞动,运笔常如跳丸舞器,故灵妙不测,矫变异常,绝不规矩正格,然至末笔必收到中锋。”也是这个意思。
与正确的收笔相对,常常会出现如下问题:
其一,有头无尾,顾头不顾腚。梁巘《评书帖》云:“作书不可力弱,然下笔时用力太过,收转处笔力反松,此谓过犹不及。”粗知起笔、行笔,而轻忽收笔,最有可能造成这一问题。下笔时气势不小,而收笔处轻飘无力,虎头蛇尾,“钉头”、“鼠尾”的病笔是最明白的例子。这一错误不是在收笔处突然爆发的,而是在行笔过程中已经开始酝酿的。前面我们说过,即使一点,也要三过其笔,点画要有一个绵劲的书写过程。做到三过其笔,才能称得上字中有笔,否则点画没有筋力,就谈不上“笔”。而收笔轻忽之后,最直接导致的,可能是下一笔起笔露尖,致使浮薄、轻佻,点画不干净,厚度不够。写行草书时,有时预先估计了点画的相掩盖之处,往往在收笔处草草带过,以为不影响最终的效果,这种自作聪明往往养成点画荒率的毛病。看古人法书,任何点画都是“到头”而完整的。因为不到头,那么下一笔就毕竟是没有来由、信笔书写的。读帖时注意古帖中的“目”、“自”等字,中间二横或分写、或连写,古帖中是交代清晰的,而今人却往往含糊其辞地就带过去了。朱和羹《临池心解》在谈到“忽笔”时说:“临池切不可有忽笔。何谓忽笔?行间摺搭稍难,不顾章法,昧然一笔是也。忽笔或意无疵,然与其忽略而无疵,何如沉着而不苟?盖笔笔不苟,久之方沉着有进境,倘不从难处配搭,哪得深稳?”如果收笔处不到头,所导致的,可以说笔笔都是忽笔,都是昧然一笔,没有充分的把握。笪重光《书筏》说:“人知起笔藏锋之未易,不知收笔出锋之甚难。”可谓甘苦之言也。
其二,偏面理解“藏头护尾”,、“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把每个点画都写成一个封闭的样式。过去,由于篆隶书墨迹的失缺,人们理解篆隶书的点画都是封闭的。既然每个点画都是“藏头护尾”的,则书写时,必然是笔笔断而后起,点画之间的内在联系就有所割裂。我们在“藏露”一节中,曾引用沃兴华《论笔法》对这一问题的论述,甚是精辟。针对“逆入回收”造成的千人一面及点画间联系割断这两个误区,沃兴华《论笔法》又说:
针对这两种误区,汪(沄)的《书法管见》指出:“书诀中所谓‘无往不收,无垂不缩’,一着迹便死矣。”主张逆入回收的笔法不宜说得太死板。董其昌也看到这种毛病,提出了从根本上加以解决的办法,《画禅室随笔》说:“米海岳书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此八字真言,无等等咒也,然须结字得势。”只有将起笔的“逆入”看作是上一笔画的继续,将收笔的“回收”看作是下一笔画的开始,也就是在上下笔画笔势连贯的基础上,逆入回收才能成为“真言”。
过于强调逆入回收,并非没有做到“紧收”,而是紧得过分了,过犹不及。
其三,只知运行,不知留驻,无头无尾,一味萦带。在不知法度的前提下,率尔学行草,最容易犯这样的毛病。往往看古人草书,特别是大草、狂草法帖,惊骇于其急风骤雨之势,而不知所致之由,跟着感觉走,就成了描摹行笔路线的所谓草书。孙过庭《书谱》说:“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草书尽管以使转为务,而毕竟也是点画组成,苟无点画,便不成字,只是符号耳。姜夔《续书谱》说:
自唐以前多是独草,不过两字相连。累数十字而不断,号曰连绵、游丝,此虽出于古人,不足为奇,更成大病。古人作草,如今人作真,何尝苟且!其相连处,特是引带。尝考其字,是点画处皆重,非点画处偶相引带,其笔皆轻。虽复变化多端,而未尝乱其法度。张颠、怀素规矩最号野逸,而不失此法。
张旭、怀素固以《古诗四帖》、《自序帖》为巨迹,而入门便学,易成痼疾。(《古诗四帖》有论者以为是伪帖,《自序帖》有论者以为不是真迹,不去管他。)要理解两帖,自然需要看张旭、怀素其他帖。怀素《论书帖》、《食鱼帖》、《苦笋帖》及《小草千字文》具在,法度精严,固不待言。据米芾说,《淳化阁帖》王献之两卷中,羼入张旭数帖,其开阔雍容之气,自与王献之有别,而既可羼入,也侧面说明张旭与二王实为一脉相承也。识得张旭、怀素此等字,才可言狂草,否则直是不入门耳。
唐以后作大草者,最能“作草如作真”,对点画意义强调最明显者,大概无过王铎。细看王铎草书,处处行,处处留,点画形态在造次颠沛、呼天枪地之中,精微谨严,不留毫发遗憾,诚可谓神乎其技。他的每一个点画完备圆满,收束自然是帖切恰当的。当然,魏晋人书,乃至唐代张旭、怀素,更加玄远微妙,他们似乎不以点画为意,而只是目见全局。他们在略不经意中做到准确,全篇浑然一体,举重若轻。相对而言,王铎就不免经意乃至刻意,留下些斧凿之痕,这是时代限之吧。傅山草书没有王铎严格,有时有点佯狂作秀的意思,因此居多作品不及王铎,然而偶有合作,也能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甚至侵侵然高于王铎,个中因素,大抵在此。也许正是王铎有迹可寻,他为后世提供了方便法门,可以化育千万,成为广大教化之主。大匠示人以规矩,王铎还是做到了。
欲做到紧收,必注意末笔。蒋正和《书法正宗》说:“行草纵横奇宕,变化错综,要紧处全在收笔,收束得好,只在末笔。”末笔不仅起到收束一字的作用,更起到引领下一字的作用,这就要求不仅做到“到头”尽势,还要考虑到下一字的起笔得势。如孙过庭《书谱》中的“晦朔”,“晦”末笔直顶到头,并不提笔结束,而是转笔后继续前推,宕开笔锋,然后翻转接“朔”。孙过庭末笔这种写法,可以说比比皆是,看似繁琐,实则是为了方便。再如断开的二字“家后”,“家”末笔并不向下引带,而是随势继续向上转去,形成一个弧形。这个弧形的饱满圆劲,说明他的笔力到头,是紧收,无松懈,而向上出锋收束,显然是为了在空中再形成一个翻转,利于“后”字的切锋下笔。
至于连绵大草,形隔理不隔,也无非如此。点画有起结,字有起结,字组有起结,行有起结,每次都能“无垂不缩,无往不收”,也便是所谓一笔书。诚如是,则以收笔作为衡量技术含量的重要标志,不亦宜乎?
笔法琐谈之8:方圆
方圆有两个指向,其一指起笔;其二指转折。
关于起笔方圆,前面已经讨论过了,我是不同意、或不赞成所谓画三角形式的方笔起笔的。所谓方笔,乃是侧锋;所谓侧锋,也便是斜向下笔,然后迅速打开笔锋,继续书写。而在点画书写过程中,毛笔也不可以当刷子用,打开笔锋之后平铺直叙地写下去,而是随着点画的书写过程,毛笔有自然的转动,合于运行方向。从这个意义上说,可以说无锋不侧,也便是无锋不中。而所谓圆笔起笔,无非是承接上一个点画而起笔时,有一个反方向的回锋动作,从而使起笔处近于圆形而已。有的人写字,特别是写篆隶书,每一个点画,都从反方向下笔,画一个来回,从而形成所谓圆笔起笔,我看也是误解,大概是可有可无的。起笔方圆,取决于行笔习惯和点画所处位置。从视觉效果来看,方笔显得冷峭,而圆笔显得厚重;反过来,方笔容易显得生硬,而圆笔容易显得软弱。这在前文,特别是讨论“藏露”时,已经讨论过,此不赘述。
凡言用笔,首辨方圆。方圆之分,形貌外须注意其使转之迹。方者多折,断而后起,昔人譬之为“折钗股”。圆者多转换而不断,昔人譬之为“屋漏痕”。
胡小石所谓“方者多折,断而后起”,看似武断,实则准确。即使以“筋”著称的颜体,如《颜勤礼碑》,其折法也大抵如是。如“君”、“群”、“里”、“隐”中的横折,尽管书写时未必断而后起,但以断而后起的方法,都是可以写出的。像“日”的横折,显然并未断笔,折时有顿挫,也有转的意思,可谓之折中含转。大抵所谓折法,其实质是两笔,断而后起,或者并不提起笔,通过顿挫而再作一画而已。呈曲线的点画,如卧钩,当然是转笔写成的。当然,楷书、行书中折法多些,而草书中转法多些。当然,这只是相对而言,多到一幅字,少到一个字,毕竟都是转折并用的。正如康有为《广艺舟双楫》所说:“盖方笔便于作正书,圆笔便于作行草。然此言其大较。正书无圆笔,则无宕逸之致;行草无方笔,则无雄强之神,故又交相为用也。”不同书家,转折有所偏胜,也便形成不同的风格面貌。如同样是行草书,欧阳询《卜商帖》就多用折而偏于方,八大山人手扎就多用转而偏于圆。
至于方笔如何写出,圆笔如何写出,唐以前人似乎少有论及,这些苛细的理论,往往后起。方笔既可断而后起,则另起笔时,也需切锋下笔,打开笔锋;即使并不另起一笔,而是顿挫以调整方向,也无非是略微驻笔,收拢笔锋,调整方向,然后再打开而已。如《书谱》中的“者”可以帮助我们理解断而后起;“庶”则是顿挫折笔。“广字头”的顿挫折笔并非横画没有收笔,而是照样收笔;收笔之后笔锋上移,然后斜向下笔,打开笔锋接撇画。如果横无收笔,则撇必无起笔,中间含含糊糊过去,也就折不是折、转不是转,不是方也不是圆了。也许是为了强调横画收笔,那种在“肩”部画一个三角,弄得跟垫肩一样的做法,则过犹不及,实在没有必要。许多初学者在临帖时,甚至反复顿挫,务必让肩头显示出来,结果弄成关节肥大的样子,正可谓脱裤子放屁也。相对而言,转法似乎小动作要少一些,只是画弧而已。但转的过程中,要避免刷子式的画弧,画出规整、“等宽”的墨线。画出等宽线的现象,在篆书中最为普遍,因为“篆尚婉而通”,以写圆为基本规范。但是,此圆非彼圆,毛笔的运行,与圆规的运行,究竟不同。毛笔既有平面意义的画弧,还有笔杆与纸面角度的变化,以及笔杆的旋转。也就是说,书法中的圆,是三维空间里多种运动综合叠加的结果,而不是二维空间里平面运动的结果,尽管点画最终是平面的。
另外,不能写圆,不会转笔,遇到圆转的地方,只好前半截是中锋,而后半截就偏锋,那就更是基本技巧尚未掌握了。沃兴华《论笔法》里讨论过这一问题,照引如下:
四是环转法,这种方法主要用在篆书上,明代赵宧光说:“篆法圆转相续处,若指不转,锋何粘续。”他主张通过指和腕的环转运笔,将笔锋慢慢地调整到中锋状态。清代王澍说:“一笔中往往有半笔正半笔偏者,如‘因’字、‘国’字之方,‘风’字、‘九’字之圆,不解提笔,则上半中锋而下半偏矣。换笔,谓将大指微拈笔,则锋自中也。”他主张为了保证转向的圆润流畅,运笔在转指的同时可以微微拈转笔杆。但是,这样写往往会流于软滑,因此遭到好多书法家的反对,他们主张寓方于圆,在转指转腕的同时略加提按顿挫,使线条有节奏变化和造型变化。刘熙载在《书概》中针对孙过庭“篆尚婉而通”的观点紧接着说:“余谓此须婉而愈劲,通而愈节乃可。不然,恐涉于描字也。”所谓的劲和节就是略加提按顿挫。王澍的字,强调环转,邓石如的字,转中带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