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会祥:《笔法琐谈》(五)

(续上) 其中引用刘熙载的话,我认为是不刊之论,见解独深。而所谓“他们主张寓方于圆,在转指转腕的同时略加提按顿挫,使线条有节奏变化和造型变化”,尽管沃氏固然是高手,愚意亦未敢苟同。劲节二字,未必是出于提按;相反,若处处以提按而求劲节,恐怕可能伤于呆板生硬。很多东西,大概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而孙晓云曾说:

今人以“提按”的用力轻重造成笔画的粗细,而古人则是以转笔的“取势”发力轻重造成笔画的粗细。今人不转笔,以目取形;古人是转笔,以势取形。完全彻底的两回事,决不可同日而语。在古人的书法字典中,是没有“提按”二字的。

孰是孰非,何去何从?我是相信孙晓云的。

前人还注意到方折的小动作较多,而圆转的大动作较多,细究起来,区别指、腕之工用。如赵宧光《寒山帚谈》云:

书之大要,可一言而尽之。曰:笔方势圆。方者,折法也,点画波撇起止处是也,方出指,字之骨也;圆者,用笔盘旋空中,作势是也,圆出臂腕,字之筋也。故书之精能,谓之遒媚。盖不方则不遒,不圆则不媚也。书贵峭劲,峭劲者,书之风神骨格也。书贵圆活,圆 活者,书之态度流丽也。

康有为《广艺舟双楫》云:

以腕力作书,便于作圆笔,以作方笔,似稍费力,而尤有矫变飞动之气,便于自运,而亦可临仿,便于行草,而尤工分、楷。以指力作书,便于作方笔,不能作圆笔,便于临仿,而难于自运,可以作分楷,不能作行草,可以临欧、柳,不能临《郑文公》、《瘗鹤铭》也。故欲运笔,必先能运腕,而后能方能圆也。然学之之始,又宜先方笔也。

以方折多出于指,圆转多出于腕,大抵不错。然而既悬腕甚或悬肘作书,指腕并运,也实在难于区分出于指、出于腕的具体数据,盖牵一发而动全身,终究要靠学书者自己体会,运用精熟,自然得心应手。像康有为说的,可能也是过来人语,但读起来总感觉有点乱了。

圆中必寓方,才不至于浮滑;方中必寓圆,才不至于生硬,过于偏执,过犹不及,都不是理想的状态。张怀瓘《评书药石论》说:“古文、篆、籀,书之祖也,都无角节,将古通今,理亦可明。盖欲方而有规,圆不失矩,亦犹人之指腕,促则如指之拳,赊则如腕之屈,理须裹之以皮肉,若露筋骨,是乃病也,岂曰壮哉?书亦须用圆转,顺其天理,若辄成棱角,是乃病也,岂曰力哉!”

在实际操作时,的确圆中寓方更为重要。因为书写是一个流动的过程(即使楷、隶也是如此),正是圆转构成了其主要运动轨迹,任何书体都存在一个能不能写圆的问题。不但能写圆,还要饱满、劲挺,中气鼓荡,就是圆中寓方的问题。写碑的人容易出现圭角尽露的现象,甚至以圭角为美,这也是一种审美趋向的表达,并无不可,而一旦进入行草,则仍然要以圆转为主,方能奏效。如何绍基、赵之谦,皆以颜体行书为基,才能在行书中游刃有余。康有为多用圆笔,而徐悲鸿圆笔更为明显。如果死守碑版的笔笔断而后起的方法,即使有天纵之才,也难免不生硬拼凑之弊吧。

笔法琐谈之9:曲直

孟会祥

传王羲之《书论》云:

每书欲十迟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方可谓书。

这话是否为王羲之所说不要紧,要紧的是这是至理。字是以曲为主的。王羲之说“十曲五直”,依我看,极而言之,是处处皆曲。

“横平竖直”四字,当然是书法准则。这一准则,不唯对书法有用,简直已经成为一条普遍的审美原则。且不说实体的东西需要稳定均衡,即使是做人,也有“端端正正写字,堂堂正正做人”的说法。然而几何学意义的平直,是显然不能餍足人心的。比如美术字,横竖都直,但算不得艺术。其实美术字的平直,也并不彻底,并没有完全依照几何学的规定,而是参照了生理学的标准。“看着”平直,比“实际”平直要重要。

盖直所表现的生命力,远不及曲。自然物多曲,而人造物多直。纯手工之物多曲,借工具制造之物多曲。

最能体现生命意义的,如人体,不论男女,总有曼妙的曲线。有人说:

人类对于曲线美的探索史源远流长,发现黄金分割定律的古希腊数学家毕达歌拉斯学派,认为圆形是最美的形状。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经过研究,认为宇宙中最完美的形式是球形。18世纪英国画家荷加斯认为蛇形曲线是最美的线条。到了本世纪,人们对几何线条的曲线美给予了极大关注和重视。一位美国画家称:“美蕴藏于‘S’形曲线之中”。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是大自然进化的典范,无疑会更多地表现出多姿多态的曲线美。新月形的眉毛、微凹的酒窝、稍突的前额、俊俏的鼻峰、弧形的脸缘、波状的红唇、高耸的双乳、宽大的骨盆、缩扁的腰腹、丰满的臀部、圆滑的双肩、扁舟状的双手、哑铃状的躯干和修长的下肢,再加上光滑柔和的体表上间或点缀的沟稻和浅凹,正是这些优美的曲线使自然的人体“看起来像艺术品一样”,并与神秘莫测的大地山水相互媲美,同时又回归到美丽的统一的大自然中。

这段文字见于网络,失作者姓名,对人体曲线之美,交代尚称清楚。人体之美,可以达到让人窒息的程度,固然原因很多,“食色性也”当然是其基础。对人体的欣赏和渴慕,沉淀为根深柢固的审美理想,涉及到生活的各个方面。由此抽绎而出的曲,便是丰富、便是内容。比如看山,无不喜层峦叠嶂;看水,无不喜波澜壮阔;看园林,无不喜曲径通幽;读诗,无不喜抑扬顿挫;听音乐,无不喜婉转起伏;看小说,无不喜故事曲折离奇。甚至看忠于事实的历史,也要有“曲笔”方妙。乐曲用一“曲”字,自是穷极变幻方谓之曲,曲而美者也。

记得中学时学习过龚自珍的《病梅馆记》。文不长,索性作文抄公,照抄如下:

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删密,锄正,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以贮之。

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龚自珍的文章的确力有千钧。但是,“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的规则,并不因之而改变。我们现在要去欣赏,恐怕仍然会体现这几项要求。龚自珍的文章,究竟只是寓言,借梅说事而已。我曾经思考过,若谓生命力强,当然是健康的梅树生命力更强,人们为什么非要欣赏“病梅”呢?后来觉得,所谓“病梅”,毕竟能体现更大的生命力。在自然界中,比如泡桐,一年可以长到一两丈高,枝干嫩绿,真是盈盈欲滴。那么,它所蕴蓄的生命力,也只以一年为限。生长百年以上的柿树,其干必曲、其皮必皴,百年风雨,历历留下印痕,体现了更大的毅力、魄力。再比如赏石,以皱、透、瘦为美,若以建筑而论,皱、透、瘦几乎无用,但正是其皱、透、瘦,才有岁月的沧桑感,有空间的繁复感,从而值得咀嚼品味。若经过加工的石块,为几何形体,则索然乏味矣。碑学中的“金石气”,于其说是书丹原迹本身之美,还不如说是岁月雕凿之功,其烂铜腐石,斑驳之际,为我们带来了特殊的审美愉悦。当然,凡物皆美,只是类型不同。在审美意义上,相对立的范畴,并非势同水火,而恰恰是相互依存的。

移之书法,则“横平竖直”为规则,处处用曲也是规则。

如果按照正确的笔法去写字,则其点画必曲。前所论藏露、涩行、中侧、紧收,统一在一个大法之下,就是转笔,转笔是笔法的无等等咒。转笔来于生理运行之必然与生命迹象之模拟,因而转笔所书,无处不曲。转笔产生点画整体之曲。其次渐进,“如逆水撑船,用尽气力,船不离旧处”,即行即驻之间,又产生局部之曲。每一点画,皆是旋转所致,安得不曲?很多人认为直为力度、曲为姿态,实则大谬。即使骨力,也自曲中而来。所谓“颜筋柳骨”,柳体楷书最重骨法,而凡作横竖,皆取曲而不取直。即如最简单的字,如“上”、“三”,横竖皆曲,以求其劲挺,并求其数画间的向背呼应,才会“曲”尽其妙,如果皆取平直,则为美术字矣。林散之《论书》诗说得好:

笔从曲处还求直,意到圆时更觉方,此语我曾不自吝,搅翻池水便钟王。

曲处求直,于其说是笔法,还不如说是心法。

曲直之间,务求中庸,以不偏不易为最上乘。正如孙过庭《书谱》所说:“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质直者则径侹不遒;刚佷者又倔强无润;矜敛者弊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迫;狐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钝;轻琐者淬于俗吏。斯皆独行之士,偏玩所乖。”不偏玩,固然是理想,而既是理想,也就往往难以实现,或者说只能在一定程度、一定范围内实现。实际情况是,因为偏爱、偏见和偏玩,会导致不那么理想的状况。不仅一般人会有这样的问题,名家大师也在所不免。比如王宠固然是大师,然而不免质直。其质直的原因,是对帖的误解。杜甫说:“峄山之碑野火焚,枣木传刻肥失真。”以《阁帖》为代表的帖,不知经过几番枣木传刻、翻刻,失真是肯定的,照着帖去写,也是没有“透过刀锋看笔锋”,往往就会失去了笔的曲,而代之以刀的直,直多曲少,则为质直。甚至,我们在形容这一现象时,干脆就说“刻板”二字。

当然,用直用曲,是有所偏胜的。张裕钊被康有为称为“集碑之成”,其书颇究方圆,似钢筋铁骨,不少地方是偏于直的,同时当然是用曲的。更偏于直者,大概要算伊秉绶的隶书,粗看简直是平铺直叙,但细而玩之,也是处处用曲的。相对而言,郑簠隶书可能就偏于曲,时见跳荡之笔。近人张伯驹书,简直全是曲。我曾经因为其过于花哨,似柔弱无骨而不之喜,以为无可取之处,其实顺着他的笔路看去,才会体会他的微妙之处。张伯驹是懂笔法,而且手下功夫也非同小可的。可能是限于天资秉赋,的是少了些爽朗。因是想到其逸事,作为京剧名票,张伯驹尽得余叔岩真传,然而天生声音小,剧场前三排即听不清,因有“蚊子老生”之名。余叔岩曾说,若张伯驹声音好,他就不会倾囊相授了。艺术很难尽善尽美,免不了留些遗憾,有时,遗憾却恰成风格。

近年来,不断看到一些人写字,重重按下笔,平铺刷过,还自鸣得计得力,倒真是令人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