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 中国艺坛出现了一位诗、书、画、印“四绝”、并以其苍润浑厚的艺术魅力蜚声天下、雄视宇内的大师,那就是吴昌硕。

安吉吴氏的祖先, 是南宋初由北地迁来的, 到吴昌硕已二十余世了。 吴昌硕的父、祖辈中也有人得过并不显赫的功名,他出世时基本是个半耕半读的家庭, 富于文学艺术气氛。 吴昌硕本人为清末增贡生, 同治4年他22岁时应安吉县试中秀才, 江苏同知县, 直隶州补同知县, 光绪25年他56岁时曾署江苏安东县(今涟水)令, 一月即谢去, 故曾刻一印:“一月安东令。”他一生精力, 尽倾于诗、书、画、印。
晚清时, “海上画派”崛起。 吴昌硕是“海上画派”的主将。 但是, 在他并擅的四门艺术中, 画确实最晚染指的。吴昌硕自称“三十学诗, 五十学画”。 当然, 他学画并不真晚自50岁才开始。 相传他30多岁时学画苦无师承, 经友人高邕之介绍求教于任伯年。 初次相见, 任伯年要他当场画几笔看看, 不料见他使笔落墨不同凡响,一派挺拔浑厚气象, 不由说道:“你《石鼓文》功底好, 笔墨功夫已胜过我, 将来画名在我之上!”且再听他后来的“夫子自道”:“我平生得力之处在于能以作书之法作画。”“直从书法演画法。”他这样评量自己:“我是金石第一, 书法第二,花卉第三, 山水外行。”又称“人说我善作画, 其实我的书法比画好, 而我的篆刻更胜于书法。”说得朴素实在,不像有的人那样, 自己某一方面的成就已被人承认, 却偏要举出其实并不如何的另一样什么来硬说在此之上以欺世邀名。 金石书法上的巨大成就确实对吴昌硕画艺的成功起了极重要作用的。
吴昌硕自述:“予少好篆刻, 自少至老, 与印不一日离。”大约三四十岁时,吴昌硕已走出赵之谦、徐三庚妍美光洁的圈子, 以后又越过吴熙载、钱松, 直窥秦汉, 参以古金石封泥遗文风貌, 铁笔雄健, 钝刀硬入, 于浙、皖之外别开印风, 另张一军。来楚生先生曾说, 赵之谦好比青衣花旦, 猛然冲出一个吴昌硕, 仿佛黑头花脸, 气势夺人。 1913年, 西泠印社正式成立, 70初度的吴昌硕被推为首任社长, 也是众望之所归。
这里不能多谈吴昌硕的篆刻艺术, 但有两点必须提到, 一是自少及老对篆刻艺术的追求促使吴昌硕不断地研索篆书艺术,二十他在篆刻艺术中的独到心得直接影响了他的书法和绘画, 人称其中有“金石气”。
吴昌硕毕生从事篆刻艺术, 也毕生研求篆书艺术。 为深入研究和熟悉篆法, 他经常向居住在北方的古文字学大师罗振玉请教,书札往来, 皆用篆字, 相互订正为乐。 他对人说:“篆法吾不如罗先生, 还得好好研习。”但是精篆法不等于精篆书, 篆法不错, 还得使它成为美得艺术才好。 吴昌硕不走“玉箸”小篆的圆整工巧一路,而是取法苍茫古劲的大篆, 钟鼎金文之外, 尤其肆力于《石鼓文》。他居住在苏州葑溪时,友人潘瘦羊赠以《石鼓文》精拓,“从兹刻画年复年, 心摹(慕?)手追力愈努,”“清光日日照临池,汲干古井磨黄武。”当然, 在这之前吴昌硕临写《石鼓文》已多年了。 中国书画首重笔墨, 吴昌硕的笔墨最得力处无疑是《石鼓文》。
吴昌硕的爱《石鼓》、学《石鼓》, 终于从《石鼓》中破飞而出, 带着《石鼓》的古韵新意卓然成为书画篆刻大家, 可称古今第一人。《石鼓文》又称“猎碣”,是刻在十个鼓状石上的一些诗篇, 与《诗经》所收相类, 字体为籀文, 亦称大篆, 是殷周古文到小篆的过渡形体。 它出于秦国故地, 书刻时间虽还难确定, 但总在秦代之前,被人称为“石刻之祖”。 《石鼓文》书法与两周金文一脉相承, 直接《墙盘》、 《毛公鼎》、《散氏盘》、《虢季子白盘》, 而与《秦公簋》、《秦公钟》相近, 笔势圆融浑厚,结体方正端庄,风格朴茂自然, 坚实的笔力尽在含蓄蕴藉之中。 《石鼓文》自唐初发现于陕西凤翔, 很快就受到了广泛注意, 大诗人韦应物, 韩愈都有题咏, 杜甫也曾涉笔及之, 摹写者不乏其人。入清以后, 篆隶书法中兴, 写《石鼓文》的人更多。 吴昌硕凌越前贤, 古人无可与之抗衡, 至今也无人能出其右。 他写《石鼓文》影响之大, 常使人临写《石鼓》不经意间便写成“吴派”《石鼓》。钱君匋先生说:“学习古人书法, 得形易, 得神难, 得其神化旧为新而不失古意则更难。”吴昌硕写《石鼓文》是到了“得其神化旧为新而不失古意”的境界的。 可这不是偶尔侥幸能得,他些《石鼓文》近70年, 自谓“一日有一日之境界”, 真是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

《石鼓文》之外, 吴昌硕还从两周金文中取法师心, 他注意较多的是《散氏盘》。 《散氏盘》在传世金文中体势特别,更见恣肆欹侧。吴昌硕将这种特色移用到所写《石鼓文》中, 打破前人的一味循规蹈矩追求平衡, 加入欹侧之势, 使字势再不失庄重的同时并见生动和飞扬。 吴昌硕不仅把写《石鼓文》作临池日课,而且以临《石鼓文》为内容书为条幅、中堂, 如王觉斯之将《淳化阁帖》中的二王书札书为寻丈之幅一样, 实际上市一种创作。 他又常集《石鼓文》字为联, 那就更是其书法创作了。

吴昌硕分隶出《裴岑纪功碑》、《三公山碑》、《太室石阙铭》, 他77岁时书“奉爵称寿、雅歌吹笙”一联,自题“笔参石阙”。这些本是汉隶中与篆书最接近的高古一派的作品, 吴昌硕学汉隶而作这种选择, 当非偶然。 最根本的是他把从《石鼓文》所得笔法体势掺入了分隶。 隶书形体多见方扁,吴昌硕偏以篆书固有的狭长体势出之, 气格便见高古。 篆隶基本笔法本是一致的, 吴昌硕以老到得篆书功力作分隶, 又有意避开汉隶中工巧纤细的一路, 自是淳厚朴茂,古意盎然不同流俗了。
真书一体, 吴昌硕师法钟繇, 手眼已高出只学唐人者。 看他所写的《元盖寓庐偶存》等诗册, 不斤斤于平正整齐,虽是小字, 宽博开朗, 形圆笔圆, 多见篆隶之意, 与颜鲁公有不谋而合处。 所作《蒲华墓志铭》, 已是行楷书, 瘦硬欹侧之间, 结字运笔颇多其行书的特色。 吴昌硕真书不多作,今日所见, 恐非写经生所能梦到。


释文:风波即大道 尘土有至情
吴昌硕是兼以几种相关艺术擅大名的大艺术家, 又以其苍润遒劲的风神贯通诸艺。 他是画坛的大师, 又是印坛的巨匠,他的书法, 布白用笔都有画笔和印艺的滋养。 但他不是简单地把画和印的做法搬进书法, 画还是画, 印还是印, 书还是书, 他是将画、印之“理”入书。 这是高层次的“通”, 是艺理之“通”。 如是在两种艺术间简单搬用具体作法手段, 则是想“通”而不知“通”, 亦未能“通”, 适见幼稚之外,徒遭“非驴非马”疵议。 吴昌硕求通而得大成功, 正是向世人展示了一条正道, 值得“深造”之功未深, 于理尚欠贯通, 却急于求“通”求“变”做“新意”的人一思。
陈石遗说:“书画家诗句少深造者, 缶庐出, 前无古人矣!”这话有点过头 但近代以来专以书画篆刻闻名的, 工诗如吴昌硕的也确是少见。到今天, 怕更难找到堪与匹敌的人了。 诗思诗情, 无疑是极大地滋养了吴昌硕的书、画、印艺术的。不止于此, 吴昌硕早年曾从俞曲园、杨岘山学习辞章和文字训诂, 向罗振玉请教篆法,又从学者和收藏夹潘伯寅、吴平斋、吴大澂等人那里得见大量古代彝器文物和名人书画, 非但与任伯年、张子祥、胡公寿、蒲作英、陆廉夫、施旭臣、诸贞壮、沈石友等缔交, 还与谭复堂、沈曾植、郑太夷等人诗词唱和。多方面的广泛交往, 也是多方面的吸收文艺营养, 不以一己之长轻人之短, 漠视其他领域的能人高手。 即就书法一端, 吴昌硕虽有自己明确的主张和追求, 并具有强烈的个人面目,但对别样流派和风格的书法同样能充分理解并给以足够的尊重。见赵孟頫书, 他叹为“神采飞动, 令人爱不释手”;题董其昌《天马赋》有“香光妙笔写此赋, 如见骥足凌空行”,“一卷传世三百秋,爱玩真迹逾天球”之句;跋《包安吴书册》, 称“下笔崛强张一军, 淡墨横扫香氤氲”。这种丰富修养和博大胸怀, 更是吴昌硕艺术获大成功的深层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