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 《 韭 花 帖 》 羡 古 人 生 活
在朋友处见到一本经典碑帖注释,随手翻起来,便看到了《韭花帖》。读了几遍,不觉心渊处漾了一下。我于书法是在门外很远之处的,这帖的妙处自然说不出,只觉得有趣,迥异于往常所见。字体行中带楷,颇有魏晋遗风,简拙飘逸,似竹林高士,看去很淡然。最奇处在满篇六十余字,其中一些字与字之间可再容一字,疏朗得少见。
帖的作者是唐末五代人士杨凝式,此人自号关西老农,一生多次为官,又多次以生病为借口辞官。不知他人品、官品做到何种层次,这一帧《韭花帖》倒很得陶潜真味,可谓吉光片羽,自问世以来便极受推崇。从帖上密布的大大小小的印章,已可见有多少帝王缙绅名士以能收藏此帖为得意。溢美之辞更不胜枚举,董其昌赞道:“略带行体,萧散有致。”黄庭坚赞曰:“世人尽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谁知洛阳杨风子,下笔便到乌丝栏。”陆世韶则称道:“脍炙旧谱,今觐真迹,风度凝远,古法迸逸,欧、虞后欲自作祖矣。”此帖还曾被刻入《三希堂法帖》等多种典籍。据传,康熙时,鉴书博士高士奇久慕此帖,于是利用职务之便,将原帖借出宫外,又以一帧摹本归还,而将真迹据为已有。为一己私爱,将全家性命置于刀刃之上,更可见此帖的魅力。
喜欢《韭花帖》,更主要源于杨凝式的文字。他将自己的喜悦不动色声地浸于散淡之中的行文,令人叹羡。“昼寝乍兴 輖饥正甚 忽蒙简翰 猥赐盘飧 当一叶报秋之初 乃韭花逞味之始 助其肥羜 实谓珍羞 充腹之馀 铭肌载切 谨修状陈谢 伏惟 鉴察 谨状 七月十一日 状”,短短六十三个字,风雅情真,温如秋阳,历久不衰。午睡乍起,腹中正饥,忽得朋友的书信及馈赠的美食,自然不胜欣喜,何况是初秋时的韭菜花和鲜嫩的羔羊肉,欣喜之馀自当回帖致谢。于是,嘴角还黏着韭菜花的末齑,唇上还亮着肥腻的羊油,睡眼里刚退了惺忪之意,便亟亟地抓过笔,抻过纸,笔随意行,不经意间竟成了一帧传世的名帖。
这帖让我对古人的生活方式生了许多羡慕。一盘韭菜花,一钵羊肉已是世间珍馐,真让今日食尽山珍海味,又思龙肝凤胆的饕餮现出龌龊相。为了这简单的美味,还有书帖往返,更尽显了朋友间温暖的情谊,及优雅的情趣。一次馈赠能生出一帧千古名帖,在今日已是天方夜谭,浮躁之下,人们怕早失了那份心境和雅趣。
一直以来,我仅知道春日的韭菜是一道美味,入夏之后的韭菜则不及鸡肋了。在我的故乡胶东,就有“六月韭,臭死狗”的民谚,可见其乏味,但我实在不知初秋“乃韭花逞味之始”,这也算读《韭花帖》的意外收获了。韭菜花,小时候在故乡是颇喜欢的一味。在故乡,酸菜是冬日最常见的蔬菜,虽极平民,却有不可更改的程序,便是要用调料拌着吃,调料之一就是韭菜花,菜虽普通,程序却郑重,也算秉承了圣人的“食不厌精”吧。如今,每年冬日也吃几回酸菜,却已不耐烦去准备那几样调料了。
杨凝式的文字勾起我对这唐朝的味道的欲望,于是,去超市买来了袋装的韭菜花酱,又到市场买来新鲜的羊肉。唐朝的吃法早已无从知晓,我用了最简单的方式,羊肉清炖再蘸韭菜花。然而,肉非出自唐朝的羔羊身上,韭菜花更是后工业时代的产品,对于我们的唇齿,唐朝的味道很遥远,也许只能残留于古老的文字间。(《大公报》,鲁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