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画院成立于1957年。起因是叶恭绰先生联络几位画界名流给周总理写信:工人有地位了,农民有地种了,科学家更不用说,各行各业,各得其所,就只剩我们这些画画的,像没娘的孩子,没有收入,没个组织没个家。周总理拿着这封信向毛主席汇报,毛主席问前朝是什么情况?周总理说宋朝就有画院了,毛主席问画院是干什么的?周答,给皇家画画。毛说,组织个画院,让他们为人民画画。这之后就有了北京画院,齐白石任名誉院长,院长叶恭绰,副院长于非闇、陈半丁、徐燕孙。上海画院是第二家官办画院,成立之后到南京商调傅抱石。南京方面说,为什么要调傅抱石?问问傅先生,他个人是什么态度。回答说,他当然愿意去,因为上海有画院,画院是大画家们的家,是组织上出面要调他。南京方面说,那好,咱们也成立一个画院,把人留下来。遂派亚明到北京,讨得批复,南京办起来第三家画院。“文革”前只有这三家画院,其余都是“文革”之后的产物,包括中国画研究院,也即今天的中国国家画院。再后来一切皆可运作,皆可交易,国家管理往往沦为权钱交易,各地竞相办画院,画坛犹如名利场。
画画为什么?为什么打破脑袋也要挤进官办画院?吴冠中先生曾经评说一些所谓的名画家,就想挤进画院,挤进美协做官,实际上不是为艺术、为社会服务,而是为了一己私利,特别是为了抬高自己的声誉和画价。他更形容说,官办画院养了一群不下蛋的鸡。现在,先生的身影已渐行渐远,已经看不到画院画家们被豢养得越来越肥了。体制内的优越感无处不在,得以充分享受一种无形资产——官办画院的品牌效应,背靠大树好乘凉。画院被他们自己称作“大匠之门”,久而久之则在世人眼里俨然成大师云集之地,哪怕滥竽其中,也能名利双收,既可安享国家俸禄,又可吃牌子、吃台子、吃大匠之门,自我膨胀、自我神话,由平民画家华丽转身,须臾间变成职业画家、官僚画家乃至天价画家,住着大房子,开着好车子,戴着高帽子,在官家和资本的双重呵护中享尽荣华。可是画呢?连他们的头头都忍不住斥责说,画得什么玩意儿!到现在连块石头都画不好!
且看这位名家的作品:几个粗俗不堪的男人,你搂我抱地簇拥一棵歪脖子树,嬉皮笑脸,东倒西歪,搔首弄姿,丑态百出——这样的作品有思想吗?有情趣吗?除了试图别出心裁,弄个所谓的“个人风格”出来吓人一跳,有何美感和新意可言?
“个人风格”往往被冠之以“创新”,其实这是个伪命题。中国画源远流长,在表现形式上有着无限的可能性,风格自会因人而异。新不等于好,怪异不等于独具特色,诚如孙其峰老所言,新和好合在一起才有价值。只管新,只管突出个性、风格,其他都不管,是个误区。画要有个人面貌,麻子也有面貌,但是不好、不美。不能以丑为美,以猎奇为美,否则会把青年画家引到小路上去。疯牛病也是新的,但是不好,祸害社会祸害人。
大量甜俗、媚俗乃至恶俗之作撒向社会,会是什么结果?其源头和起因又在哪里?我们应如何防范并使之渐趋理性?随着物质条件的不断改善,喜欢画的人很多,想收藏的人也很多。但书画市场热闹多年,仍有大量的爱画者在踌躇观望、裹足不前,直到眼见这个市场坍塌、沉寂,才庆幸没有去蹚这洼浑水。这水究竟多深、多浑?“G20峰会挂画”足以给出答案。官家、商家同一些伪画家沆瀣一气,肆意践踏中国画应有的尊严,代价是大量受众极度失望,远离书画。一些人的本事太大,玩得太大了。一块石头、一棵树都画不好的人,凭什么跻身于官办画院?官办画院有限的名额要多大本事才能挤进去?一位画院的老先生曾对我说,他们画院又新进了几位画家,有的一身江湖气;有的人还不错,但是画得不好,没有才气;还有来自山东的新锐,是猴精。若以数量论,山东籍画家在全国各省市位居第一,但却鲜有名副其实的大家、名家,独以其“猴精”扬名天下,乃环境使然。书画市场在山东做成极大的蛋糕,诱惑之下,难免急功近利。
我看今日画院所谓的选贤、用人,由衷地为龚文桢这类老先生庆幸,以他们的操守、为人,要搁在今天,怎么能被官办画院选用?我也由此理解了龚先生为什么自始至终愿意为国家作画,任劳任怨。因他是国家养起来的画家,吃国家俸禄。现在的画家也要有所奉献,每年给院里上交两幅作品,问问他们交的是什么画?能不能拿来换外汇,支援国家建设?据讲,齐白石当年习惯于早起作画,画案上铺开4纸张,流水作业,连画4张。选最好的收起自藏;次之者送荣宝斋换钱,交付所订之画;再次者用于随手换钱,以备不时之需;最次的用于付门房、用人的工钱。有一种鱼他只画一个头或是半条身子,美其名曰“含蓄”。实则是买家付的钱少,没有达到他的要求。齐老先生的玩世不恭、老于世故,口口相传,在一个极不正常的社会环境中不断地被人为美化,不仅无过反倒成智慧的化身。现在的画家们学不来他的大手笔,却很容易光大其江湖气,视画如钱如命,为人极度吝啬。不要说画不好,即使能够画好,他也不会把好画献于国家,或是卖于平民藏家,而只会看客下菜,翻遍一摞摞作品,挑幅最差的敷衍你。其画也无趣,其心也冷漠,我故斥之为“一念之差,精神坍塌”。
国家画院的前身是中国画研究院,是从事中国画创作、研究的权威机构。“权威”在于国家地位(这也是后来为何要更名为“中国国家画院”的缘故,突出一个“大”字和至高无上的尊贵感),也在于昔日大师们赋予它的荣耀,戴上了学术至尊的光环。我曾采访赵卫先生,难得他一向谦和素朴,待人真诚。他说当年入院之时,风清气正,心情真好,得大师们悉心提携,其情形历历在目。如今,时过境迁,大师们画了什么已经不再重要,唯其人格魅力熠熠生辉,令人仰慕,深厚的学养已然将其人本身变作艺术品,风范长存,激励后辈。由是,这座殿堂长期以来笼罩着神秘面纱,令画家心向往之,令常人望而生羡。
在这能人荟萃的庙堂里,上演着一幕幕薪火传递之美,“神瓶”到手之乐(法国作家拉伯雷所著《巨人传》记载,商人高康大和他的儿子庞大固埃历经艰难,最终找到象征知识和财富的神瓶,不免欣喜若狂)。我曾得知一份画院选调名单,一次便调入9人,其中包括史国良先生。令人不解的是,所有奉调入院者,均未能因该院的至尊地位或是学术氛围在业务上有所提升,有的甚至还恰恰相反——也包括史国良先生。史先生还俗,有种种原因,种种理由,奉调国家画院也是一个成因吧?在其人生节点上,促其华丽转身,端上了体制内的金饭碗。人生在世,若要有所成就,奉献社会,终其一生都须同内心的欲望作斗争。一念为己则是凡夫,一念为人即可成佛。史先生自断慧根,看似他个人的选择,也必定和我们这个俗不可耐的社会有极大关联。人在台湾,则亲近星云大师;《回望红尘》(史先生自传书名),难免渴望步齐白石等人的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