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孙晓云,国家一级美术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全国书法展、书法“兰亭奖”评审委员。书法作品曾7次获全国书法大奖,专著《书法有法》创书法理论书籍销售量最高纪录。出版有《孙晓云书法·绘画》作品集、《孙晓云书法精品选》,《中国当代名家书法集孙晓云》等。

早于洞穴时代,人类即已与艺术结缘,通过艺术来表达我们的生活,表达我们内心的情感。在我们回望中国古代艺术家创造的灿烂艺术的同时,也应看到,现当代艺术家也创造出了许多能震撼我们心灵的作品。在这些艺术家和艺术创作的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

20 14年“大家访谈”新开辟的“谈艺录”系列将把我们的视线投向艺术领域,包括传统书画、当代艺术、收藏、艺术史等领域,以深度访谈的形式回溯艺术名家的成长、成名、创作往事,兼及他们的艺术传统、艺术观的表达以及艺术上面临的困惑等。希望通过这一个系列,部分地展现艺术家们的艺术之路,并由此管窥艺术家群体的生态以及中国艺术的发展现状。

今年59岁的孙晓云,是江苏美术馆的馆长。这座体量巨大的现代美术馆,坐落在南京市市中心,不远处便是南京“总统府”。

孙晓云有显赫的家学,古文字学家朱复戡先生是她的外祖父,她从小便在母亲的悉心指导下练习书法,奠定了至关重要的童子功。此后时代变迁,“文革”、“上山下乡”在她身上也留下深深烙印,但未曾变过的就是对书法的坚持,从未断过。

“我们这代书法家可以说非常幸运,完整地经历了三个时代,首先是只用毛笔,然后是毛笔和钢笔并用,到现在毛笔跟日常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关系了。”孙晓云说。但毕竟书法和毛笔现在已经处于“末法时代”,它必然对当代书法家提出新的要求。这种新要求,在孙晓云看来,就是对“法”的坚持,即对“传统书法”的坚持。在“传统书法”背后,孙晓云看到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传承的危机。

2听孙晓云聊当代书法,并没有什么云山雾罩的大理论,她讲的“书法”非常平易近人,比如说,她爱用她最爱的“织毛衣”来比喻书法,因为很多时候,它们都是一门技术活,是协助人寻找自我的拐棍而已。

书法的“三个时代”

“在五千年的书法史上,我们刚好处在这样一个交接点。”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你外祖父是古文字学家朱复戡先生,书法启蒙也是从你母亲开始,这种家学传承对你书法学习影响有多大?

孙晓云:不能回避,有一些遗传因素,我从小就对书法感兴趣,从三岁开始写字。当时很多字都不认识,就是照着样子临,依葫芦画瓢。也没有谁逼我,天天都非常自觉地写,我现在59岁,写了56年,几乎没有断过。

从小写字让我解决了基本功的问题。我母亲当时教会了我写字的基本方法,同时教我辨识文字的间架结构。就像一门手艺,干了这么多年,不熟也熟了。不管是两只手写字,还是反方向写字,我都是从小自然会。这也让我对汉字的造型非常敏感,哪个角度偏一点,笔画长一点,短一点,都不一样。所以自己的体会也特别深。

其实写字也只是我小时候的众多兴趣之一,最开始也没想过会干这行,包括到现在,我也没想过一辈子要当书法家,要一直写,我可能退休以后也会干些别的,自己爱选择什么选择什么。

不过像我这样经历的人也很少了。我经历过三个时代,第一个是基本用毛笔写字时代,当时写作文都是用毛笔写在小格子里;第二个是钢笔和毛笔并用的时代,六七十年代写大字报,既写毛笔字,也写钢笔字;现在工作生活直接是网络、视频、键盘甚至进入“云”时代,跟毛笔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在五千年的书法史上,我们刚好处在这样一个交接点,在短短半个世纪就有这么多经历,这么多变化,而我恰恰生长在这个时代,还是蛮幸运的。

3南都:“文革”时写的字,应该主要是大字报吧?

孙晓云:“文革”也算是我学习书法的一个机遇。1966年文革开始时,当时都是用毛笔写大字报,铺天盖地的写。当时我在学校里,天天抄大字报,每天都花大量时间练习。后来稀里糊涂的就掌握了很多东西,诸如书写的速度、悬腕、行楷之间的转换。日书万字都没问题,这都是童子功。

后来到农村插队,写得就更多了,在什么地方都写,纸上、墙上、地上、篱笆上、屋顶上、堤坝上,到处都写。当时最大的字能有一个房间那么大,我是把石灰倒在大扫帚上,在堤坝上涂出来。现在是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当时我在农村是文化站的站长。无论是写新闻稿、总结,还是写剧本、写标语,每天都在和写字打交道。

“文革”结束后,我当时在部队图书馆工作,借着工作机会,看了大量的字帖、书论和艺术理论这方面的书,每天有目的有计划地写字。当时开始有书法展览和活动,我就参加,慢慢的为越来越多的人熟识,逐渐就走上了这条路。后来我从部队转业到南京书画院,也不用上班,我每天就待在家里,看书写字想问题。从1980年初一直到1990年代初,当时我刚生完孩子,这段时间非常安静,两耳不闻窗外事,集中精力把很多小头绪都理出来了。《书法有法》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写的。可以说,没有那段时间,我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我现在的境况跟当时可能不一样了,还有许多行政工作。但我有一点一直在做,就是认真对待每张作品,我都会尽量想着把它们写好。

南都:整体来说,在中国书法史,其实女性书法家并不多,到了近代以后才开始出现一些。性别给对写字本身会有怎样的影响吗?

孙晓云:时代的标准不同了,过去社会对女人的分工不一样,女人不是社会型的,而是家庭型的,她被要求在家里相夫教子。即便对文人家庭的女子要求“琴棋书画”,也不会把她拎出来和男子相比,充其量说说“巾帼不让须眉”。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书法确实是非常男性化的,女人想出来并不容易。书法需要你稳健老到、随机应变,明察秋毫、果断自如。而这恰恰不是妇女的特长。尤其是写大草时,这种气质尤为男性。过去不一样,女人一般写写小楷也就过去了。但过去对书法的要求也比现在高多了,书法和生活、和社会是融为一体的,平时的记录、通讯、写作、交流,都是需要书法。平时写得非常多,运用非常广泛,什么都写,水平也比现在高很多。对于我来说,跟同代人比,尤其是和女人比,我还是有自信的;但一跟古人比就非常惶恐。所以对“书法家”这个称号,我也是惶恐多过自信,我也不太想去背负什么家之类的称号。

从古至今,女书家寥若星辰,屈指可数。对于女性书家而言,我付出的也许比一般男书家要多得多,辛苦得多。写得不好,男书家在原谅你时同时也在轻视你;写得好吧,对你的要求比男书家还要挑剔。想在几千年男人拿手的领域里有所作为,真是难上加难。唯一能让我自嘲的是,在写得好、写不好的时候,都可以说:“我是女书家嘛”。

我很早就提出“女红”的观点,目的就是女书家自有天地,自有追求,不用和男人争同一个境界。有关这个问题,我倒是有兴趣下回专门聊一聊。

4书法有“法”

“过去古人学习书法是认、念、写三位一体,现在这三个部分被完全割裂。”

南都:但随着写字的人越来越少,毛笔的地位也越来越低,会不会也有些焦虑,甚至是不知所措呢?

孙晓云:不知所措倒还好了,关键现在很多人不仅不觉得不知所措,反而觉得理所当然。书法在当代社会究竟起怎样的作用?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想,越想越觉得事情很大,它不仅仅是个人兴趣爱好或者艺术观点的问题,而是一个很大的文化问题。艺术观点是不断变化的,但中国文字的传承是恒久的,它涉及到我们文明的存废。

尤其在今天,因为书法已经失去普及性和实用性,很多人在不知不觉中对书法有很大的误解。这种误解,首先就体现在对“书法”的定义上,过去古人学习书法是“认”、“念”、“写”三位一体,现在这三个部分被完全割裂:认,对汉字的研究,交给了中文系;念,交给了表演系;写,则交给了美术系。这是很有问题的,中国书法首先是文字,然后才是艺术,结果现在你把文字的内涵都剥掉了,就剩下一个艺术的壳。既然书法是纯艺术,那好,谁都可以有自己的观点,什么都可以冠以“创新”而随意为之,艺术本身就是选修课。文字可以选修吗?今天这样的状态难道不足以振聋发聩?

我们不要忘记的是,文化是民族的根,对于中华文化,汉字是它的根。没有汉字,哪来的诗歌、历史和哲学?中国书法向来不缺少审美依据,博大精深的书法史论,有延续两千年的完整、缜密的评判标准。我们不妨好好的看一看。如果汉字的书写内涵都被剥离出去了,成了纯艺术,那中国文字可能就要消亡,中华文明也会危在旦夕。所以说,对传统书法的传承,是一个非常严肃的文化安全问题。

南都:所以你在《书法有法》这本书才会那么强调学习传统的“法”?

孙晓云:家有家法,国有国法,书有书法。《书法有法》其实谈的是很严肃的笔法问题,这个问题已经争论了几百年,只不过我用一种比较轻松的方式把它写出来了。对于这个“法”,我自己也是从不自觉到自觉,慢慢体会到的。

前不久编中小学书法教材,我按照要求同时临五个字帖,半小时一换,尚得心应手,这些法则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在无形中铭刻于心了。后来时代扭转,书法被逐渐淘汰、不断误解,被一种很不严肃的态度对待。我看到这些也非常痛心,虽然我可能改变不了时代,但我想我还是能把我在这个时代中思考的一些问题写出来。这也是我当初写《书法有法》的初衷之一,我希望能把我做的东西跟别人解释清楚,希望能让大家觉得我的这些观点是合情合理的,也是足以令人信服的。

这么多年写下来,其实我就干了一件我力图做好但还没有做好的事,那就是对中国传统书法传承的坚持。“坚持”二字谈何容易,要能受得了的。对现在的我来说,对书法的责任感早已大过兴趣。这种转变,也是因为《书法有法》这本书。我当时在写这本书时,其实还是有风险的,我也很清楚,可能会招来一批人的扼杀,所以我删掉了很多原本比较尖锐的语言和观点。当时自己也比较悲观,在《书法有法》里,我最后写道“艺术生涯原是梦,梦回已觉十年迟”,就是想说自己写完这本书,说出这些观点又能如何?花了这么多年,最后可能还是一场空。但没想到的是,这本书出来以后反响特别好,2013年已经15版了,到现在还在再版,这就说明有很多人支持我的观点,认同我的想法。也正因为此,让我觉得自己身上背负的责任越来越重。

南都:传统书法究竟应该怎么去理解?现在也有“当代书法”的说法,你怎么看?

孙晓云:当代书法是建立在当代美术的基础之上。作为艺术上的一种尝试,也未尝不可。但对于书法,我们首先还是得认为它是文字,文字是不可能做太大的尝试的,比如说“三横一竖”,上面两横短,下面一横长,这就是“王”字。你或许可以对这个字有些微调,但它基本结构就是这个样子,不允许你再做任何改动的。文字是不允许你一变成二,三改成四的,不允许边划边想象,或许说想象的维度不在这里。

究竟应该如何去处理“艺术”和“文字”两者间的关系呢?我的看法是,既不能以中国传统文字的观念完全覆盖纯艺术的观念,也不能完全用艺术的观念来覆盖我们文字的传承。现在,老有人在说“你不要背着传统的包袱,要创新”。恰恰相反,我想说的是:“你还没有继承到传统,不要背上创新的包袱。”现在大家把创新完全变成一个包袱了,如果你跟前人写得一样,好像就不叫创新了,就会被人嗤之以鼻。这种观点是很有害的,《诗品》里讲:“如将不尽,与古为新”,我觉得很有道理。不能说为了跟爹妈不一样,你两个耳朵就得长到头顶上。

大家知道,任何个性都是建立在共性基础之上的,个性是不可能单独成立的。好比我们看足球,你看的是队员球技怎么样,而人人都清楚的比赛规则被隐掉了。如果你不是踢球而是抱着足球跑,那这就不是足球而是橄榄球了。书法也是如此,如果我们现在是处于一个人人都写书法的时代,那我们就不会耗费时间来谈书法的法则究竟是什么,它是一个不言而喻的东西。包括“书法有法”,其实也是一句废话,就是因为大家都不懂古法了,我才来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