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我在收看“杭州G20峰会”现场直播。当播报到习主席一一接见各国来宾并与之合影时,我注意到大厅背景的挂画。我是读画之人,却一时无法判明这幅挂画是幅水墨原作还是一件印刷品,甚至无法确认它是否属于中国画范畴还是什么别的绘画品种。以我的直觉,认为它更像是一幅装饰画。如果是中国画,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挑选这样一件并无特色的作品挂在如此庄严的场合?我想到过世不久的孔仲起先生,找一幅他画的《钱塘潮涌》挂在这里该有多好!恰与习主席讲话中提及的钱塘潮相映成趣,何其生动!这是在“水墨西湖”,中国画乃至传统文化本应熠熠生辉,却不料乱花(烂画)渐欲迷人眼,西子面前丢颜面。事后,我通过微信得知“G20峰会挂画”引发风波,尤以普京总统身后的牡丹图(见附图)为甚,出镜率极高,引起的非议也最大。
一场盛会的背后有多少辛勤劳动,也会有鲜为人知的公关,挂画必是奇葩交易吧?作者的狂妄自大、私欲膨胀姑且不论,负责官员是否也应为此担责?要说他们都不懂画谁会相信?牡丹、葡萄、猫王、狗王,书画市场兴起早期,这类作品曾经盛极一时,后来被统称为江湖画、地摊画。时至今日,竟能堂而皇之地挂在“G20峰会”的大堂上,以国家的名义对其大加肯定,何其荒唐如此?令人颇多猜疑。国家一面倡导弘扬传统文化,以期向世界展示、推广包括中国画在内的文明成果;一面却优劣不分,良莠莫辨,将国家殿堂、公共场合等重大平台和资源拱手让与伪画家或是文化掮客,促其营私,既是对我大国盛世的抹黑,也是对优秀画家的轻看、蔑视。
事后,我读到一位美术评论家撰写的两篇述评,一篇对牡丹画大加鞭挞,一篇对山水画推崇备至。从述评看,山水画的作者是位老先生了,但是画挂在那里,依我看,至少它不具备峰会重要背景画应有的分量。其一,它偏重装饰,过于雕琢,缺乏写意画应有的写意精神,因而也难有抒情、难显才气。其二,画的尺幅大而格局小,小笔小墨小技巧,皴皴擦擦,少有变化及意境,更莫说视觉效果,不好看,没新意。其三,画的是西湖吗?可有西湖的风貌?既无自然之美,亦无情致、情绪,更莫说大山水应有的气势。这类画何以大行其道?画家的背后是评论家,是官家和商家。往往,越是缺乏才能的画家甚至伪画家,就越有本事占据平台,公关营销,以假乱真,以次充好。如果听凭这类人物搅局,大家睁眼闭眼,只要不损害到我的利益且由他去,则毫无疑问,像“G20峰会挂画”这类事情还会一再发生。画坛水深,还会有人不断地溺水。
挂画风波看似偶然,且会很快被时间和新事件翻篇,但它留与我们的反思和警觉却不免沉重。试想,长达年余的会议筹备期,哪怕一切就绪之后,从中国美院邀请几位国画名家现场评估,对此类挂画予以把关,何至于给画坛抹黑,使一场盛会空留遗憾。在杭州,孔仲起先生走了,还有童中焘、曾宓、卓鹤君、张伟平等山水画名家,还有吴山明、刘国辉、吴宪生等人物画大家,随便请几位,联手画几幅,必定珠联璧合,厅堂岂不生辉?如此盛会,国家招呼一声,画坛谁不踊跃?还不用给钱,还能为国争光,还能借此向世界宣传中国画特有的魅力——如此天成之美,无端酿成风波,可见画坛水深,多有能人搅局。
我说此事无独有偶,还因以往所见多矣。比如在北京乘地铁、坐公交,总会看到一些劣质国画作品海报般地到处张挂,大幅度地普及宣传,也大范围地误导国人。又比如一些星级宾馆,即使有好画也不挂,以安全为理由堆在库房里,任其流失,化公为私,而以低劣之作权当装饰。虽是大堂挂画,海报宣传,但它实际上牵涉到一个很严肃的议题:中国画的弘扬推广,到底是谁在担责?有无国家层面上的管控引导,以正风气?
“文革”结束后,文化部曾经组织一批从“牛棚”里解放出来的老画家集中创作,为国家画画,拿这些画换外汇,支持国家建设。孙其峰先生对我说,光他自己就画过不下200张,全是无偿,而且乐此不疲。人民美术出版社曾同龚文桢先生相商,要为他出版“大红袍”(美术圈熟知的一套大型图书,入选画家须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家)。龚先生说:“好事呀!可是我没有图片资料呀!”人美说,图片好办,我们派人为您拍摄,保证质量。龚先生叹声说:“画也没有呀,都在国家手里呀。我跟他们联系联系看看吧。”龚先生是位为国家作画的人,当年年富力强,应邀大量作画,仅为外交部就画了不下30幅,绝大多数都是工笔,都是大画。龚先生找他们交涉,询问这些作品的下落。答复说,多数挂于驻外使领馆,有一幅挂在联合国。龚先生一生从未出过国门,不可能为寻找这些作品远涉重洋,“大红袍”出不成了。龚先生说,起码打个条,给个凭证,叫我知道它们在哪。在先生的要求下,有官家送来了字据,署名是某局物资处。龚先生是田世光先生的嫡传,曾经入选全国政协“全国中国画优秀作品展·北京20名家”。他与南京的喻继高先生齐名,我称之为“南喻北龚”,系当今画坛工笔花鸟画的代表性画家。他们的大作庄严、整肃,工细而不失康庄,笔随心运,笔笔相应,寓动于静,生机勃勃。如今,俩人均已垂垂老矣,画大画已然难哉。喻老看上去气色尚好,岂知心血管早已打了多枚支架。龚先生常年伏案画工笔,颈椎不堪重负,以致血管筋脉狭窄粘连,不胜其苦。
由于体力不支,近年来龚先生被迫推辞国家交办的任务,不再为会所楼堂画大画了。我看到坐在电视机前的他,多么渴望从画面中看到自己的作品。当初,这个部对他说,你的画准备挂在哪个哪个会堂里;那个部说,你的画是几号几号首长亲自点名……他一直画着,也一年年失望着。我为什么在提及“G20峰会挂画”后紧接着写到龚先生?因为那些挂画很自然地使我联想到龚先生,联想到他那些八尺整纸乃至丈二匹大画,若能挂在峰会大堂里该是多么气派。画都哪去了?本应用于为国争光又谁知会下落不明。龚先生这样的大画家,为国家画了那么多的大画,连个美协理事都不是,你信么?公平不?连美协主要负责人都觉得过意不去,私底下找他说,你别老没动静,你得跑呀!一句简单暗示揭示一个谜——理事是跑出来的,画价是炒出来的,名利是争取来的。龚先生若想争取还真不难,也许打几个电话就成了,但他不为所动,乐得与世无争。
有一年秋天某时,我到津门看望孙其峰先生,他嘱我带封信给杨力舟、王迎春夫妇,信的抬头称谓是“力舟、迎春同志”。信的中间有一段写道:“您们俩过去那些大作,可都清清楚楚留在我的脑子里,尤其‘开山的’‘过黄河’‘铁壁千仞’……那都是传世之作,希望您们俩趁身体还好的时候,再画些这种传世大作。”(注:孙老信中所提3幅画分别是《挖山不止》《黄河在咆哮》《太行铁壁》,其中《太行铁壁》获第六届全国美展金奖。)我将信带到时,正值《太行烽火》问世。在我的记忆里,这对画坛上的“金牌组合”好久没有联袂推出大创作了,借助国家推动,总算又出硕果。我顺着孙老信中的希望,询问他们何不多画大画?王老师反问:“为什么要画大画?画出来往哪搁?”原来他们的住所极其普通,空间有限,以至于俩人合用一间画室,并非外界想象的那样,大画家个个富得流油。显见得,国家推动,国家担责、给力,对于繁荣创作极为重要,若无此次“国家重大历史题材创作工程”,也就不会有《太行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