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谥“文忠”,四川眉山人。北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画家。嘉祐二年(1057)进士。宋神宗时曾在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职。元丰三年(1080)因“乌台诗案”受诬陷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宋哲宗即位后,曾任翰林学士、侍读学士、礼部尚书等职,并出知杭州、颍州、扬州、定州等地,晚年因新党执政被贬惠州、儋州。宋徽宗时获大赦北还,途中病逝于常州。宋高宗时追赠为太师。
苏轼是宋代文艺最高成就的代表,在诗词、散文、书画等方面取得了极高的成就。其诗题材广阔,清新豪健,善用夸张、比喻的修辞方法,独具风格,与黄庭坚并称为“苏黄”;其词开豪放一派,与辛弃疾同为豪放派代表,并称为“苏辛”;其散文著述宏富,豪放自如,与欧阳修并称为“欧苏”,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苏轼擅书法,为“宋四家”之一,并工于画,尤擅墨竹、怪石、枯木等。其一生创作出的艺术经典无数,影响深远。
苏轼是书法史上屈指可数的“跨界”人士。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也仅仅就“苏黄”师徒二人,在书法史和文学史上同时属于开宗立派的人物。尽管书法家大力提倡所谓的诗、书、画、印“四绝”,然而即便像赵之谦和吴昌硕这样的人,其诗歌创作在书法篆刻领域出类拔萃,但毫不讳言,他们在文学史上几乎没有任何影响。苏轼不仅是书法和文学的天才,在绘画、诗词领域也是绝顶高人。在当时的情境下,他可算是一个通才,诗文书画融会贯通。然而具有如此槃槃大才的人物却是命运多舛,一生受尽牵连和折磨,颠沛流离,最后死在归途之中。
尽管苏轼一生坎坷,但很少能在他的作品中读到凄苦、迷离的词句。只有极少数能见到感伤,如《江城子》中“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黄州寒食诗》中“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那是一时的愁绪涌上心头,才写下如此伤怀的诗句。苏轼心态绝对好,可以不断地调整自己,所以他总能逢凶化吉、悲去喜来,因此“豪放派”之称绝非虚誉。苏轼之所以成为一个“乐天派”,与北宋整个时代的文化背景和个人性格有很大关系。
作为宋代“尚意”书风的重要倡导者和实践者,苏轼在品评前人书法时的眼光非常独到,往往三言两语就能使人洞见前人的心灵。通过批评,苏轼表露了个人的审美倾向,不满前人所提倡的瘦硬书风,标举劲挺清秀寓于丰腴厚实之中,倡导“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的审美理想,崇尚平淡深远之美。苏轼的诗词、书画是共生而相互促进的,得益于完备自足的个人理念。也许苏轼的诸多观点不一定适用于所有人,却始终能体现个人立场,比如他在书论方面有一句总结性的话:“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缺一,不为成书也。”再比如执笔上的“但使虚而宽”,作书上的“晓书莫如我”,主要思想就是一种“闲适”,我手写我心,我书故我在,以闲情逸致来领先,这也非常符合苏轼一生的行事观念和处世风格——适我所适。苏轼的过人之处在于重视一个人的学识素养、思想情性对作品的影响,所谓“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他认为,书法除了留意于物,掌握规律和法度外,还必须有足够的修养,再经过长期的观察和实践,熟能生巧,游刃有余。实际上,苏字的风格正是由其文化品位、学识素养所决定的。从苏轼的个人实践来看,书法创作还必须有创作的冲动和欲望,做到“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再加上深厚的功力和高超的造诣,“不烦绳削而自合”,最终才能“精能之至,反造疏淡”“文理自然,姿态横生”。有鉴于此,苏轼强调要做到“技道两进”。“技”是外在的技术,“道”是内在的思想、品性等。他主张“技”“艺”合一、“有道有艺”,提倡思想性和艺术性的融合。如是,书法的精神内涵和诗、文、画等必定极度相契合。
有了这样的思想理念,再加上深厚而全面的文化功底,苏轼自然成为“尚意”书风的领袖。这其中牵涉到两个问题。一是所谓的“尚意”,其实是董其昌总结出来的,逐渐为世人所熟知和接受。二是唐“尚法”与宋“尚意”之间存在着辩证统一的关系。过去习惯上所强调的“法”与“意”之间似乎截然对立,“意”是对“法”的否定和解构。实际上,“法”与“意”之间既有对立的一面,也有继承的一面。“法”和“意”是不断发展和转化的。当唐“法”走向极致、流于刻板,成为康有为所批评的“状若算子”之时,已经不是“法”,而是一种禁锢和枷锁,需要以解构的方式来重新确立一种“法”。所谓的“意”也是一种法。它不是可视的,具有非常大的弹性,即所谓“法本无法”“无法即法”,完全是“我法”。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法”与“意”绝非相互对立,而是有机统一的。苏轼所倡导的“尚意”最终也异化成一种桎梏。当“尚意”书风走到南宋时期,变成了一种狂荡无法、无序甚至失控的状态,所以才有后来的赵孟頫的“复古”——提倡对于晋韵唐法的回归。
其实“法”与“意”的关系从苏轼等人的取法书家和学书过程也能感觉到。苏轼一生转益多师。按照他的理念和习惯,其诗文、书画很少归属于某一家,“新”意是其必然的追求。“宋四家”和颜真卿都有密切的关系,然各自有别。苏轼的传世书迹主要有楷书和行楷书两类。大字楷书可以非常直观地看出与颜楷之间的关系,最直观的部分就是笔画的厚重,但笔法和气势绝然不同。颜字呈现出一种刚强博大气象,苏字肥美流宕、欹侧生姿——毕竟盛唐气象和北宋国力不在同一个档次上,一个是碧海苍穹,一个是小桥流水,徒守半壁江山,哪里有一统天下的气概?书法家不能脱离具体的时代而存在。苏字对颜的改变对后世书家有很大的启发,最典型的如清代的刘墉和郑板桥。刘墉用笔肥美,更加夸张,但不免有“墨猪”之诮。郑板桥将苏、黄结合起来:短笔画粗重,借鉴苏轼;长笔画延伸夸张,借鉴黄的成分多。但郑的糅合并不成功,火候未到,是一种“夹生饭”。苏轼将颜书从儒家的刚强变成道家的阴柔,着意夸大秀气部分,又注入很多的个人情味,再加上个人修养超群,故而能别具一格、傲视书林。
尽管苏轼是“尚意”书风的领袖,但他对后世书家的直接影响不及米、黄二人。米芾在技法上是胜过苏轼的。黄庭坚的大字行楷书,尤其是草书,具有极大的开创性。苏轼的影响更主要在审美理念层面。他喜用偃笔,其执笔法类似于今天的钢笔字执笔,所以撇画舒展而捺画收缩,结字扁沓,被黄讥评为“石压蛤蟆”。如果辩证地来看,这也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求变方法。宋代书家在处理结字上,苏轼用压扁字形的方法;米芾字左低右高;黄庭坚将短笔画延长,使结字形成中宫紧缩而向四周辐射状;而蔡襄和薛绍彭相对来说能显晋唐风韵,笔笔到位,但时过境迁,总是略显不足,没有自己的发挥创造。苏轼以其独特的理念引领了“尚意”书风,并加以身体力行。
苏轼书法给人的第一观感就是丰腴、丰润,极少枯笔、飞白,用墨浓重。他自己的描述是“使其光清而不浮,湛湛如小儿目睛,乃为佳也”。黄庭坚在《与景道使君书》中称:“翰林苏子瞻书法娟秀,虽用墨太丰,而韵有余。”赵孟頫说的就难听了——“黑熊当道,森然可怖”。其实我们不能过于苛责,因为每个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张,用到极致、用得好,就是个性。苏轼书法笔画横轻竖重、对比强烈,明显受到颜体的影响。同一幅作品中,字体大小对比悬殊最典型的即是《黄州寒食诗帖》,已经达到极致,然而又能做到自然率真,毫无狂怪做作之意。
黄庭坚作为苏轼的门生,对于苏轼书法的评价自然具有一定的权威性。黄将苏书分为早、中、晚三个时期:早年姿媚、中年圆劲、晚年沉着。这种变化无疑和苏轼一生的经历有关。苏轼曾以积极入世的儒家理念从政,因直言敢谏而屡遭贬谪。坎坷的仕途不仅对其人生境界产生了深刻影响,也开阔了他的创作视野。苏轼对庄子思想颇有感悟,尤其到了晚年,常常以道家“自然无为”的高度看待一切,讲求随意自然、优游自在,以一颗旷达、虚静之心对待变故。因不同于流俗,加上性格不合时宜,故常常事与愿违。身处逆境之中,苏轼便以佛家禅理和道家哲学为精神支撑,借助书法创作来排遣苦闷。经过时间和阅历的打磨,苏轼书法逐渐形成独特风格,其核心在于一个“趣”字。这也是苏轼人生观的一部分——人一定要活得有趣。有趣的人大抵聪明、乐观、幽默,并且感性,肯定是个热爱生活的人。晋人王子猷居山阴,一晚忽降大雪,他被冻醒后,索性来到院中边饮酒边观赏雪景,心绪起伏之后吟起诗来。像这样有趣的人,心无羁绊,直抒胸臆,至性至情。做个有趣的人并不难,首先便是自己觉得这个世界很有趣。趣味主义是一种生活态度。一句话:有趣的人才是懂得生命真谛的人,也是懂得享受生命的人。
苏轼传世书迹主要是碑刻、法帖和手札三类。其碑刻多为大字楷书,法帖多为行楷。唯有手札最具华彩,主要是行(草)书一类。言及到此,必然要谈到唐、宋两朝之间书法的差异。一个时代的书风总是多种合力相作用的结果。其实除了时代气象极其悬殊之外,书家主体也截然不同。“尚法”除了整个时代环境的影响因素之外,还在于唐代书家主要是官僚阶层。当然,其本质上仍是文人、读书人。但毫无疑问,宋代书家的文人角色更加突出,诗文创作在书法中发挥的作用更大,在整个文学史中影响更大。从这个角度来看,苏轼手札比起书家的正规法帖更具魅力。苏轼平生所作除《黄州寒食诗帖》外(其实《黄州寒食诗帖》仍属草稿形式,类似尺牍),其个人意趣、媚趣、闲趣、自由、从容、乐观等等都可以在手札中一览无余。
尺牍是书家作品中的一种特殊类型,也是古代文人非常喜爱和擅长的类型。其因内容的随意性,可长可短,言之有味,不拘成法,所以光彩照人。像苏轼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才,他的手札自然文采斐然,言之有物,内容也非常有趣味。加之他结交的对象皆当时名流,酬唱往来间,才情自然是水涨船更高。种种因素相叠加,使得苏轼的尺牍在所有书家中名列前茅,不是法帖胜似法帖,当中有诸多后世耳熟能详的经典。因而也可以说,经典没有固定的形式。
对于苏轼尺牍的赏析,不应该局限于某笔某字,而应该观照全篇乃至全部手札,强调一种“整体性”。弄清全篇要义非常重要,可以使整个印象变得非常清晰,在临习时游刃有余。否则只能是机械地模仿,只存皮相,而没有精神。技法当然是重要的,但关键在于对其中趣味性的把握。如果局限于某点某横某竖,势必变得非常支离,丧失整体意趣。
许多书家专门书写的作品虽有严谨的风貌,但整体意趣不免有所失落。尺牍可谓满足苏轼这种趣味性书写的绝佳形式。苏轼尺牍虽有个性面目,但技法并不是重点,可以呈现不同意趣才是最重要的。其个性面目可以概括成一个字,就是“媚”。但这个“媚”有多重理解,是柔媚、妩媚、媚趣,而不是媚俗,这是有本质区别的。同时,也不妨拿苏轼和王羲之对比。有人对王羲之的书法提出批评,认为有“女郎气”。其实这是一种特殊的“媚”——“雄媚”。“二王”书风柔中有刚,雄秀兼得。很多人学“二王”,失去了刚,变成了单纯的秀气,甚至媚俗。王铎则对“二王”做出了极佳诠释,还原了“二王”的本来面目。苏轼的“媚趣”是一种文人自适心性的自然流露,不苟求法度,不苟求完美,完全放松自己,自然书写,一派天机,故而具有直指人心的力量。这种书风是非常难得的,不是单纯的技法功力所能解决的,靠的是阅历,是文化修为;火候不到,绝难实现。也就是说,苏轼尺牍是其个人文化修养的浓缩符号,非他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