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间以来,“中老年周刊”的“漫画生涯”栏目一直在刊载关于高马得先生漫画人生的文章,阅读着那些文字,与先生相交的往事不禁浮现于前。

2007年5月,友人到南京办事,我托他去看看江苏画院戏曲人物画家高马得先生。友人回来后说马得先生定于是年9月在南京举办画展,到时将邀我参加。可是到了10月份我还未接到请柬,心里便忐忑不安起来。于是我拨通了马得先生家中的电话,那是其夫人陈汝勤老师的声音。我问:“马得先生身体怎么样?”“老先生已经走了。”我听后心头一紧,怎么这么突然?后来才知道,马得先生7月因感冒发烧引起肺部感染,于9月21日离开了他热爱的画笔和色彩纷呈的戏曲人物,享年89岁。

与马得夫妇的相识,大约是在2000年左右,缘于一次拍卖会。拍卖会上,有两张戏曲人物的小画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幅《春草闯堂》、一幅《昭君出塞》,人物传神、笔精墨妙,一看便知是江苏国画院高马得先生的作品,于是我将它们一起买回。赏读作品时,我萌发了同马得先生联系的想法,便给他写了封信。信发出后不久,我收到了回信,是陈汝勤老师代笔,随信寄来一套马得先生水墨人物画的明信片。此后,我便同马得夫妇常有书信往来。一天,陈汝勤老师打来电话说:“上次给你寄去的那张画,酒坛子上的‘喜’字忘了写,你把画寄回来,字补上后再给你寄回去。”还说,他们年纪大了,书信的回复可能会慢一些,也请我谅解。听了这些话,我心里热乎乎的,两位先生办事如此认真,为人厚道,让我深深感受到老一辈文化人良好的品质修养。

我住在陕西宝鸡,为了让马得夫妇了解宝鸡,我时常给他们寄一些土产和民间工艺品。在收到凤县大红袍花椒后,他们来信说:“大红袍真好,香味太浓了,满屋都是椒香。”对于凤翔的泥塑、千阳的布艺,他们更是爱不释手,他们特别喜欢那些原汁原味、色彩浓郁、充满乡土气息的造型和以墨线勾勒的寓意深邃的纹饰。我想,他戏画中那些色彩斑斓的舞台人物,与民间美术的蒙养是分不开的。我曾邀请马得夫妇到宝鸡做客,陈汝勤老师回信道:“1943年曾到过宝鸡,是等车去重庆,待了一个多星期。宝鸡好像是个山城,其他印象记不清了,现在大概发展得不错,有机会一定去看看。”没想到,竟成憾事。1

马得先生以戏画著称,他在艺术实践中将传统的写意笔墨同漫画的夸张幽默结合起来,形成了笔墨凝练灵动、色彩鲜透淡雅、人物简洁传神的寓庄于谐的画风。

马得深谙人物画的神韵除却形象、色彩、笔墨意趣外,最生动、最微妙、最有表现力的莫过于眼神。要善用眼神和神采来刻画人物,画中之人既不能千人一目,也不是具象工写,而是用写意的方法融入戏剧脸谱的意念,以点、线、块概括出不同的眼神。英雄豪杰粗线墨块写出眉须,面部墨气烟染似戏曲中的花脸,粗狂、豪放;旦角小生则长眉细目、斜飞入鬓,展现出生旦儒雅秀美的情态;丑角刻画注重其滑稽之后浑然不知的神情,眼睛不勾眶,不带眼白,以焦墨点成圆豆形,眼神流露出滑稽之状,诙谐风趣,让观者在微笑中得到欣赏满足。

马得戏画可分为粗犷豪放、秀美娴静、诙谐风趣几种类型,其最大的特点是形神毕现、意趣盎然,一招一式活灵活现,让人过目难忘。他笔下粗犷豪放的戏曲人物大都是以身段的夸张或收敛为造型,用粗放的线条、大块的墨色勾勒人物、渲染画面,把其豪迈不羁、风尘悲怆的情怀描绘得栩栩如生。如《自古英雄爱酒家》中的武松,身段收敛,罗帽皂靴、腰带紧束,跳上桌凳抱起酒坛开怀畅饮:“说什么‘三碗不过岗’,喝你个倒海翻江”,豪爽之气尽现笔端。青衣小帽的店小二,惊得胡子翘起、双眼发直,差一点儿将手中的酒壶打翻。画面气韵生动、线条洒脱,酣畅的水墨配以鲜亮的颜色,一下子把人物的神采提了起来。而《醉钟馗》(见图一)的布局一反常态,既没有嫁妹的场景,也没有怒目拔剑挥斩的动作,而是身着红色官袍、眉须浓茂的钟进士,不知为何事高兴,喝得醉烂如泥、人事不省地坐在地上。因酒意发作,黑色的官帽几乎掉将下来。漫画笔意写成的两个大头娃娃,男娃用力搀扶,女娃怀抱贴着“喜”字的酒坛,笑盈盈地向钟馗走来。画之左上角几棵绿荫芭蕉更增添了村野趣味,气氛喜庆,人物诙谐。对于这类动感较强的写意人物,先生用线奔放自如,但又十分准确,七横八竖的线条看似不经意,然而却又都在法度之中。先生极善于以绘画之静态表现舞台之动势。

1图一

马得画戏,特别是武戏人物,爱画带酒的情节,可他自己却又不嗜饮。他喜欢黄山谷的那句“醉时吐出胸中墨”,认为人在饮酒微醺时,美的意识常会在这种解脱释放的状态下发挥出来,一幅作品画毕正要搁笔时,顺手扯上一张纸信笔涂来,往往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笔下的人物常是水墨杂下、浑然一片,乍看木讷浑沌,眉毛胡子一把抓,细读来却层次分明,人物神态深邃,别有一番意趣。《水浒传》中的鲁智深、时迁,《三国》人物曹操、关羽多为如此而作。

昆曲《牡丹亭》是马得画得最多的题材,其中的《惊梦》《游园》《拾画》都是多次构思、化繁为简的精致之作。杜丽娘与柳梦梅“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重情思想和色彩纷呈、璨然如锦的戏曲舞台,浓缩于尺幅之间,铺排出一幅幅生离死别、凄美缠绵的图画景观。《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见图二)呈现了诗一般的意境:杜丽娘色调淡雅,细目入鬓,水袖掩面。游园后心中泛起波澜,梦见一个手执柳枝的书生向她走来。牡丹亭畔、太湖石边,幽会中的喜悦和少女的羞涩,以及梦中书生对杜丽娘的千般爱恋,万种温情尽在笔墨之中。

2图二

而丑角也是马得戏曲人物的主角之一,其在戏中的插科打诨,起到了烘托场景、调节气氛的作用。由于长期从事漫画创作,马得先生意识中有着极为丰富的幽默因素。他对丑角人物有种特殊的偏爱,认为丑角的滑稽是在不自知的状态下、无所顾忌地表现出来的,越是真诚,就越发滑稽,人物天性越是能够自然流露,也就越让人喜爱。《春草闯堂》中的知府胡进愚忠唯上,《七品芝麻官》里的唐成幽默机智,《孟姜女》中守城官吏对孟姜女同情中的无奈等等,都以独有的表现形式让人物的天性流露出来,起到寓教于乐、谐庄互用的作用,也显示了马得先生对生活敏锐的观察和概括能力。

马得先生的水墨写意人物简约空灵、戏味浓郁,有一种童心未泯的质朴及“空山无语,流水花开”自然天成的意境。马得先生虽然已经离开我们,但他的戏曲人物会永远留在人们心中,正所谓“人生不朽是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