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米芾 论草书帖

宋四家中,米芾(1051—1107)是唯一的“职业书家。

从米芾的履历可以看出,他是宋四家中唯一一位以善书而得皇帝亲宠的大臣。尽管他本人自期有更大的政治作为,由于他在“专业”上的影响,朝野还是把他定位在了艺术家的位置上。

米芾的书法也显示其“职业化”书家的特点。苏黄二人,书法功力当然不能不算高,但二人坚守书法的表现与创新原则,在艺术上执意以强烈的个性创新形式而立身,带有较浓重的文人艺术意味。米芾则相反,他早年一头扎进传统,以至于为人目为“集古字”。在用笔、字形诸方面,他对传统法书用功最深,直到晚年才摆落古字,独立成家。因而在宋四家中,米字的传统渊源最浑,法度意识最强、形式最精美;放置到中国书法史的历史平台去审视,平心而论,他的创新意识、个性特色较苏、黄也远为低。这大概就是职业书家与文人书家的不同特色吧。

米芾论书,极少涉及哲学、伦理,主要观点集中在形式、技巧等领域,所以我们不妨把他的理论,以唯美主义名之。

(一)意足我自足

唯美主义最响亮的口号,是“为艺术而艺术”。英国十九世纪唯美主义文学大师王尔德说:“艺术创作中的愉快纯然是个人的愉快,就是为了这种愉快,人们才创作”。“我之所以写作,是因为它给予我最大的艺术家的愉快”米芾在书法创作的目的论上,有着与王尔德极相似的思想。在题赠好友薛绍彭的诗中他说:

何必识难字,辛苦笑扬雄;

自古写字人,用字或不通;

要之皆一戏,不当问拙工;

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

“不当问工拙”是大书家的高姿态(否则几十年的“集古字”功夫就无从解释了),“意足我自足”才是真心话。从艺术的本体观上看,米芾更接近欧阳修,他们都主张摒弃书法艺术的功利目的,享受人生创造的快乐。

米芾对书法的感情已具有某种宗教的色彩。如好收藏,为了保护自己钟爱的法帖,甚至不惜以生命相抵,这样的历史传说屡见稗史。他自称“春和便思弄笔札”[3],“一日不书,便觉思涩”。隆冬季节,作书皆须亲自涤砚,“若不自涤者,书皆不成” [4]。可见,书法活动在他的生命延续体系中已成为人生内容的不可缺少部分。惟其如此,他一生见纸便书,为之不倦,不知老之将至。

2米芾 蜀素帖

(二)对唐人的批评

由于米芾对书法怀有一种特殊情感,也由于他信奉书法要适意怡情,在创作技巧上,米芾特别强调“自然”、“天真”。从这样的艺术理想和创作观出发,米芾对唐代书家的刻意以求工的诸多造型手法采取了否定的态度。在他的书论中,颜、柳、欧、褚一一都成为攻击对象。《海岳题跋》说:

颜真卿学褚遂良,既成,自以挑踢名家,作用太多,无平淡天成之趣……大抵颜柳挑踢,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从此古法荡无遗矣。

柳公权师欧,不及远甚,而为丑怪恶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书。

历史上对唐代楷书大师发出如此激烈的批评,只有米公一人。集中类比他的有关书论,我们可以看出他对唐人的批评,主要集中在哪些方面。(参见米芾有关书论分类表)

米芾有关书论分类表

批 评对象 立 论 攻 击 点 评 说 结 论

丁护道

欧阳询

虞世南

柳公权 字有八面 各自有分笔匀

(规范化)古法亡

俗书始丑怪恶札之祖

柳公权

欧阳询 书 之 筋 骨 不 在 怒 张以怒张为筋骨

表现浅露 俗丑怪恶札之祖

欧虞褚

柳 颜书贵自然 安排费工

刻 意 一 致

力 过

太着意 表 现一笔书 (无细 节 变化)无 气 骨 无 妍 媚( 缺 乏艺术 内 涵)晚年恶札

不能垂世

颜真卿书贵浑厚淳古平淡天成挑 踢 多

作力太过古法荡然

已非合作意气丑怪恶札之祖

薛 稷 书贵自然勾勒倒收笔锋

笔笔如蒸饼丑 怪 难 状古无自然

写出之大字

世 人作大字须如小字,锋势备全都无刻意做作用力捉笔

字无筋骨神气

入藏收回

圆头如蒸饼大 可 鄙 笑自 古 及 今

唯 吾 得 之

张 旭字有自然之态小字促令大

大促令小谬 论自 有 相 称

无 待 人 力

张旭 徐浩 同 上大小一伦犹吏楷,俗 非 古 也

由上表对比可以看出,米芾批评的中心在人为的造型意识。这里包括点画的规范化、结体的调整安排,还有风格的挺健外露。米芾认为,唐人的这些做法破坏了汉字造型的自然之美,做作、浅俗,不足为法。

3虹县诗帖

应该如何看待米芾对唐人的批评?这只能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审美风尚。从书法艺术的发展角度说,书法发展的各个阶段都有其历史必然性和合理性,唐楷作为造型时代书法艺术发展的成果,当然有其不可抹杀的历史作用与地位。米芾所论,代表了宋代书家在艺术境界理解上的深化,这是一种丰富、发展、进步;但无论是苏轼的模式还是米芾的模式,它们都不足以取代唐楷所展现的雍容博大之美。因而历史地看,它们非但不是矛盾对立的,相反,实际上是互为补充的。它们在历史上都展现了自己的辉煌,证明了自己的局部真理性,因而也都得到了历史的肯定。

(三)米芾的创作理想

历数宋代诸家,从创作来看,米芾属于最正统和稳健的革新派。他的书法真正是立足传统而变化出新。黄庭坚和苏轼的革新,个性创造成分远远超于传统继承,所以他们屡遭正统派攻击,詈之“狂”、“怪”,甚至为人斥为“把字写坏”的罪人[5]。而米芾由于其创新与承继的分寸掌握得很好,所以雅俗共赏,博得一片喝彩;在书法史上,他一直是最受学书者宠爱的书家之一。

关于书法创作的理想,米芾在《张颠帖》中曾作如是说:

草书若不入晋人格,聊徒成下品。张颠俗子,变乱古法,惊诸凡夫,自有识者。怀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时代压之,不能高古。高闲而下,但可悬之酒肆;光尤可憎恶也。

从这一段书论可以看出,米芾的创作理想与苏轼、黄庭坚还是有所不同的。米芾推崇的是规复晋人境界,至于是否自出新意或有雅韵,则未多在意。《海岳名言》谈到自己学书经验,毫不掩饰自己“摹古”的历史。文章说:

吾书小字行书,有如大字,唯家藏真迹跋尾间或有之,不以与求书者。心既贮之,随意落笔,皆得自然,备其古雅。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

换言之,他的书法是在对古法的精熟研究和掌握基础上形成的自然酝化,最后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终变化成家。

米芾论书,讲究运笔与造型的自然,这在宋四家中也非常突出。他认为汉字字字各有其自然形态,须各随其形势而用之。《海岳名言》说:

石曼卿作佛号,都无回护转折之势,小字展令大,大字促令小,是张颠教颜真卿谬论。盖字自有大小相称,且如写“太一之殿”作四窠分,岂可将“一”字肥满一窠,以对殿字乎!盖自有相称,大小不展促也。

应该说,这是不同书体对文字形象处理的不同要求,唐人求一律,规范大小,于楷书自无不适。但通行之于行草,便恐有不利。米芾从另一个角度揭示了造型技巧的另一面,这也是可取的。又如他关于笔墨形象的创造,曾提出:

字要骨格,肉须裹筋,筋须藏肉,秀润生,布置稳、不俗。险不怪,老不枯、润不肥、变态贵形不贵苦,苦怒,怒生怪;贵形不贵作,作入画,画入俗,皆字病也。

谈执笔用笔技巧,《宝晋英光集》卷八说:

学书贵弄翰,谓把笔轻,自然手心虚振迅天真,出于意外。所以古人书各各不同,若一一相似则奴书也。其次要得笔,谓骨筋皮肉、脂泽风神俱全,犹如一佳士也。

这些,都是他一生从事书法艺术活动的甘苦之言。

4米芾竹前槐后诗帖

(四)入人:米芾的批评观

北宋书学总的来说较接近现实,对书法理论各方面问题,论述都不作高论。在书法批评方面亦是如此。苏、黄等人论书文字连篇类牍,但很少采用六朝以来盛行的“拟喻式”的批评方法,这是宋代书学与六朝及唐代书学很不同的地方。他们无论是议论作品还是评论书家,都就事论事,显示出一种务实的学术作风。为什么宋代文人在这个问题上作风会有这么大的变化?米芾有一段话对此作出了解释。《海岳名言》说:

历观前贤论书,征引迂远,比况奇巧,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是何等语?或遣辞求工,去法逾远,无益学者。故吾所论要在入人,不为溢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