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苏、黄、米三家为代表的“尚意”书风的出现标志着传统书学进入了一个新的转型期。“以人论书”和“墨戏”精神为其精髓,米芾“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的呐喊更是完美地诠释了书法艺术中本应蕴含的文人精神。宋代的政治、经济、文化相比前朝有了很大的变化。一方面,“扬文抑武”政策有效地防止了内乱的发生几率;另一方面,军事的羸弱让宋朝统治者在势力日益扩张的金国面前显得束手无策,并最终断送了半壁江山。金国在宋、辽国运式微时迅速崛起,其发动的“靖康之变”掠走了北宋的各类人才及无数典籍、书画名品,这笔财富对于金代书法的发展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促进作用。在艺术传承和审美取向上,金代书法与北宋可谓一脉相承:以“尚意”书风作为起点,并结合自身的民族特征迅速发展,至世宗、章宗朝进入空前的繁荣期。党怀英、任询、赵秉文等书家创作出大批艺术精品;金章宗更以帝王之尊身体力行,所作“瘦金体”足可乱真。可以说,这样一个注重传统功力而又风格各异的书家群,即便与同时期的南宋书家相较,也不落于下风。

金代书法并无开宗立派者,取法多承袭唐宋之风,受颜、苏、米三家影响尤甚。这其中最不可忽视的便是任询。任询是生活于北方的汉人,字君谟,号龙岩、南麓先生。其所作各体书皆仿颜鲁公笔意,雄健豪迈,英气逼人,赵秉文赞曰:“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夫如何’三字几不成语,然非三字,无以成下句有数百里之气象。……学南麓者,当以是参之。”透过这简短的文字,我们已不难想象出任询书法那宏伟排奡的气象与撼人心魄的沉劲笔力。在金代书家中,他传世的作品数量最为丰富,涉及楷、行、草三体。其楷书《吕徵墓表》深得颜、柳形神,点画丰腴沉雄,骨势洞达,气定神闲,显露出书者深厚的功底和高迈遒逸的风范。而究其成因,除书家本身的艺术品位之外,也是时风使然。当时金国虽与南宋处于相峙的局面,但在文艺方面绝非判若江河。在两国交界处开有“榷场”,大量的书画墨迹及碑帖拓本在此频繁交易。这种看似简单的民间行为,通过长期的存在,必然会对金国汉文化水准的提升起到潜移默化的影响,进而将南宋初期书法的复古理念传输过去。任询所生活的年代即是南宋的高宗、孝宗时期,因此在效仿苏、黄、米书风的基础上进一步上溯晋唐古法,成为金世宗时期大多数书家的艺术追求。

或许由于苏、黄二家多得力于颜书而直接影响到了任询,又或者身为大宋遗民的他对颜鲁公朴厚苍茫的艺术风貌有着难以言说的崇敬之心,在他的笔下,高古与浑穆的气质是贯穿始终的。他的行草书名作《古柏行》最能展现其精湛的艺术水准。通篇近二百字,可谓字字珠玑。其章法疏密相间,收放自如,气脉通达无碍,且不以缠绕为能。笔法凝练沉稳,于顿挫中徐徐发力,若老树枯藤一般。丰富的线条变化、轻重疾徐的频繁转换,既是笔性娴熟的外化表现形式,又伴随着作者内在激越跳宕的情绪与节奏感而时生妙境。其起收笔处多用藏锋,显得含蓄圆浑,毫无尖削虚怯之态,与苏、黄等学颜高手相比,篆籀之气更加浓郁;细腻处则低回婉转,刚劲挺拔,对墨法的掌控也随笔姿的摇曳而挥洒,瞬间将“醉素”之“铁画银钩”跃然纸上。尤其是使转处,无论方圆皆能藏筋骨于丰厚的笔墨之中,自然生动,峭拔多姿。其书也正如诗中所赞古柏根如坚石、黛色参天之高逸品格那样,达到了人书合一之妙境。若以苏轼“神、气、骨、肉、血”之论书语喻之,当不为过。作品的另一大亮点在于书体间的变通。通篇主调为草书,楷、行杂于其间。这种突破书体界限的作品可称作“破体书”,其本源当出于《裴将军诗帖》。其难点在于能否营造出整体的和谐感,使众多书体间能保持相互融入、和而不同的艺术效果。要解决好这种冲突是需要极强的艺术整合力与艺术胆识的。任询于楷、行、草宗法颜氏,行草风貌尤近《争座位帖》。其字形笔法皆有来历,有着极佳的书学根柢,“犹”“来”“气”等字以及撇捺的伸展又受黄庭坚的影响。书此作时任询年方27岁,气宇轩昂与豪放飞动自不待言;更可贵的是弱冠之年便至纷披老辣之境,真大手笔也。

元好问曾云:“(任询)学东坡而稍有敛束。”任询学书或曾由苏书而上溯颜法,不过这在《古柏行》中体现不多,反倒是能隐约感觉到米芾沉着痛快的“刷笔”。其实这也是时代的影响。任询书艺虽高,但其综合的艺术高度终究无法跻身一流大家之列,其中原因也是多方面的。其一,金国毕竟是外族统治,其文化氛围无法比肩北宋,又缺乏引领时风的领袖人物,书家之间的交流深度不会太理想。其二,其学力再深也还是以模仿前人为主要创作手段,创变的意识及高度显得不足,这是天赋问题。

《古柏行》在南宋时曾摹勒上石,现存西安碑林。因落款为“龙岩”,后世未知书者为谁,致使历代著录颇多谬误。如马宗霍在《书林藻鉴》中将任询与龙岩列为两人,且认为龙岩佚其姓名。明清以后所传拓本常被割去名款,托名颜鲁公手笔,这也是任询书名不显于世的最重要原因。2007年,有吴湖帆旧藏《古柏行》墨迹本现于国内拍卖会。此卷运笔略显生疏,骨力欠缺。其点画中截时有中怯之弊,古意不足;而折笔处或轻滑圆俗,或筋骨外露。故此作恐是明以后人所作,与任询无涉。

1西安碑林藏任询《古柏行》拓片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