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十四岁到六十二岁这一段人生的黄金时期里,欧阳询是在隋代度过的,在这一年龄段,正是一个人在艺术创作中确立自我风格的阶段。
实际上,我们有理由怀疑,他早年是否学过王羲之——尽管书学史上这样强调。已有人指出,那是作史传的人在投时代之所好而采用的一句含糊之词——按照阮元沈曾植等人的研究,在南北朝时,碑碣体与尺牍体是截然不同的两大流派。作为尺牍体,南朝与北朝的差异甚大。而对于碑碣体来说,南北方是没有什么差异的。
从欧阳询早期的《房彦谦碑》(上图)来看,这是一种相当保守的书体。与后来流行于盛唐的隶书体截然不同,而是与北朝流行的隶书体一脉相承,例如《中岳嵩高灵庙碑》一类的隶楷书法。实际上,欧阳询的活动期与北魏书法的成熟期,相距并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么远,如果打一个比喻,不过是我们现在与清末民初一样而已——我们当今的书法风格,不是直接与清末民初的书法风格有着不可分割的因缘么!
前面说过,隋代文化实际上就是以北方文化为主的。阮元在《南北书派论》中,以东晋、宋、齐、梁、陈为南派,而以赵、燕、魏、齐、周、隋为北派;从钟繇、卫瓘开始,以索靖、崔悦、卢谌、高遵、沈馥、姚元标、赵文深、丁道护至欧阳询、褚遂良为“北派”,而以王羲之、王献之、王僧虔至智永、虞世南为“南派”。
南派书风不显于隋代,像丁道护、房彦谦诸人,所写字体都为当时所流行的北派书风,方严遒劲——这便是欧阳询书法之中“劲峭”的根源。在欧书中明显可见的“戈戟森然”的笔势,正是从北魏直至北周的书法中受到影响。《述书赋》中也有一条资料,说欧阳询曾从北齐的三公郎中刘珉学习书法。
有一则故事,也正好说明欧阳询的书法,深受北派书风之影响。他有一次在路上,见到由大书法家索靖所写的一块碑,看了一会儿便走开了。但是不一会儿,他又回到了这块碑下仔细地看起来,看累了,便拿一块布放在地上,坐在那里看,甚至天晚了也不曾离去,而睡在它的边上。就这样,他一连看了三天——这三天,印象该是怎样的深刻难忘!唐人张怀瓘《书断》中这样评价索靖的书法艺术:“靖善章草及草书,出于韦诞,峻险过之,有若山形中裂,水势悬流,雪岭孤松,冰河危石,其坚劲则古今不迨。”
这种“峻险”、“坚劲”的索靖的书风,也在欧阳询的腕下反映出来。张怀瓘在《书断》中评欧阳询的书法时,就多次用到例如“笔力劲险”、“峻于古人”、“有龙蛇战斗之象”、“风旋雷激”、“森森焉若府库矛戟”、“惊其跳峻,不避危险”这样的句子。这在别人那里,是很少用到的,同时也是“南派”书家所没有的。
不过,最为直接的,当属隋代书法——我们也有充分的理由在隋代书法中为欧阳询留一席地,因为他毕竟在这个时代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富有创造力的青年与中年。
阮元在他的研究中强调了隋代书法传统的重要性,而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更以“取隋”为题,强调了隋代书法的特色及其地位。鉴于目前书学研究界对隋代书法重视不够——而它所占的地位又极为重要——我们不妨较为详细地征引一下:隋碑内承周、齐峻整之绪,外收梁、陈绵丽之风,故简要清通,汇成一局,淳朴未除,精能不露。譬之骈文之有彦升、休文,诗家之有元晖、兰成,皆荟萃六朝之美,成其风会者也。
隋碑风神疏朗,体格峻整,大开唐风。唐世欧、虞及王行满、李怀琳诸家,皆是隋人。今人难免干禄,唐碑未能弃也,而浅薄漓古甚矣。莫如择隋书之近唐而古意未尽漓者取之。昔人称中郎书曰“笔势洞达”,通观古碑,得洞达之意,莫若隋世。盖中郎承汉之末运,隋世集六朝之余风也。
也许这是到目前为止,对隋代书法的最为权威的论定。
如果说,一时的艺术风格并不会随着某个朝代的结束而结束的话,那么,隋代书法的风格,至少在唐初还在延续着。清人郭尚先在《芳坚馆题跋》中以为:“唐初人书皆沿隋旧,专为清劲方整,若郭俨之《陆让碑》,殷令名之《裴君倩碑》皆然。率更(指欧阳询)、中令(指褚遂良)独能以新意开辟门径,所以为大家。”
从大量的隋碑志中的确可以找出与欧阳询的书法极为近似的作品来。它们清劲而透着一种新鲜的气息,结体狭长,横画已经向右上稍稍翘起,而波画完全是近世楷书的写法——这一切都代表了它们是当时最为先进的书写方法,与北魏例如龙门造像题记之类的生拙截然不同。像康有为在评价隋朝碑志时所用的词语如“风度端凝”、“端整妍美”、“运笔爽达”、“匀粹秀整,态度安和”云云,的确是隋代以前的碑刻所没有的。
欧阳修《集古录》中说:“隋之晚年,书家尤盛,吾家率更与虞世南,皆当时人。余所集录开皇、仁寿、大业时碑颇多,其笔画率皆精劲。”“精劲”二字,最足以证明此点。而这一切,都为唐代的楷法的整理与进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我们虽然不能肯定某一块碑就是欧阳询的作品,但也不能否认这里面绝对没有欧阳询的作品。
因此,欧阳询在唐代的出现,绝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在他之前,是以隋碑为基调的书风:甚至在他的身后,这种书风也持续地出现在唐代的碑刻之中。至少,我们可以从以下两通碑中找到与欧阳询书法形神惧似的碑刻:
一、《昭仁寺碑》,无书者名,立于贞观四年(630)。
二、《段志玄碑》,无书者名,立于贞观十六年(642),在陕西醴泉。赵崡《石墨镌华》谓:“正书中时作一二笔分隶,是六代遗习。”人们说欧阳询的楷书来自于“古隶”,不正是如此么?
但是,如果说欧阳询只是隋代书法的继承者,还不足以表出欧阳询在书法史上所作的伟大贡献。康有为曾有论书诗说:“欧体盛行无魏法,隋人变古有唐风。”(见《广艺舟双楫·取隋第十一》)欧阳询的伟大,正表现在这里。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卑唐第十二》中又说:至于有唐,虽设书学,士大夫讲之尤甚。然缵承陈、隋之余,缀其遗绪之一二,不复能变,专讲结构,几若算子。截鹤续凫,整齐过甚。欧、虞、褚、薛,笔法虽未尽亡,然淳漓散朴,古意已漓。
末二句虽含贬意,但“古意已漓”,正说明欧阳询的贡献在此。古代的书法大师们讲求书法的笔势之美,讲求线条的表现之美,然而却还没有人从“结构”的角度来看书法之美,并把结构的表现作为毕生的努力——欧阳询的出现,不正填补了这样的空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