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敬松(固斋)一如黑马般奔突而出,充分体现了深圳藏龙卧虎的特性。几年前,朋友们还只知道他书法好,后来他的画一出手,大家吃惊不小。众人惊叹于他蓬勃的才华——笔底功夫精练纯熟,用笔热烈奔放,变化多端 ,又惊叹于他全面的造美能力,山涧流水,花鸟婉转,鱼虫精灵,芦笛水草,蔬菜水果,小工写大写意各类界域自由切换。他的花鸟画构图和谐,法度谨严,色彩清雅柔和,呼之欲出。山水画格调高逸,观众如对古人原迹,不禁倾倒。
如今,黄敬松和他朋友们一起打造的东一书画院已成为画坛上一支著名的坚持纯粹传统书画的力量。不久前东一书画院做的一场名为 ” 事茗 ” 的展览,以唐寅画意为题,在一间雅致茶室内布置作品,随境陈设,融艺术于生活,趣味跳脱,业界佳传。说起来有意思,黄敬松本来是大学英语系毕业,做翻译游欧美。后来多年在外企做高管,按理说西洋文化风尚熏染更多,而恰恰这个背景的他却成了画坛上最坚定的守古派。这令人想起,民国大家陈师曾金城遍游欧美和日本,回国后却大力保护中国画传统,力主 ” 不使一笔入西法 ” 的笃定主张。
教育背景是新式的,但传统却是黄敬松的宿命。水流湍急峡谷夹峙的闽江,到中游陡然折出一个大湾,加之古田溪、尤溪等大量溪水的补充, 江流在这里节凑为之一缓,景色也为之一变。黄敬松的记忆中,村庄里家家户户屋前有水田,屋后有松林,竹林,水田出去,江边沙地上种满花生,番薯。再出去,一大片一大片青草地上牛羊散落。再往外就是卵石滩,小孩子们天天在上面滚着玩着。江边小镇一律青石板路,几百年的大榕树掩映,木质吊脚楼错落,一派江南水乡味道。三四月乘船往村里面看,桃李杏花点染,美不胜收。梅雨季节,迷迷蒙蒙,鱼排星罗。” 周庄比起我的旧时家乡来真不算什么。” 很多年后,当黄敬松看到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他惊觉,这不就是幼时的故乡景色么!峰峦叠翠,松石挺秀,云山烟树,沙汀村舍,立即唤起了他的共鸣,这些景色真是太熟悉了。原来,中国传统与黄敬松之间早已有了一个神奇的连接点,这就是为什么他与宋元以来的中国画传统并无隔阂,为什么他的画中天生一股清气的原因,皆由江南的秀丽山水滋养而出。
父亲被村里人称为先生,常常舞文弄墨,年节时候帮村里人写对联。四岁起黄敬松就有样学样,涂涂抹抹,毛笔从此成为他终生不离的宝物。画画的天分很早就有闪烁,每年闽江上端午节必有龙舟赛,赛前,画工在船上描凤写鱼庙里画龙,这些在幼时黄敬松的眼里尤为神奇。他常常整日里痴痴然地跟着看,天黑也浑然不觉。想做个画家的愿望在初中时候一度大爆发,他要放弃读书去专门画画。跑到地区里去考美术,因为没有过任何专业培训,根本考不过。悻悻然再回去继续读书,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最好的县一中。高中时又思虑着画画,不过当时学美术费用很高,颜料纸张等的消耗,家里根本负担不起。还好高中时碰到一个好老师阮宪镇先生,这是黄敬松真正的启蒙老师,阮先生现在是宁德市的书协主席。 少年黄敬松崇拜他,阮先生看他天分聪颖呵护有加,还给出一句重要的话:要想画画先把字写好。
虽然阮宪镇先生只教了一年就调走了,但这句话对黄敬松影响至深,贯穿他二十多年的书法研习。现在看来,他这么多年的书法耕耘都是在为画画做基本功。他从颜真卿楷书入手,兼习汉隶,有一段时间他还特别迷恋王铎书法的狂风骤雨般的强悍冲击力。这些练习,扎实了基本功,也激活了他的内在精神。
走出闽东的乡村少年在大学外语系学成之后来到在深圳,十多年前闯入颇有些先锋气质的 ” 深南道 ” 书法群落,里面是一群深圳年轻的书法人。深南道的玩法很有个性,你好我好大家好就不要来,得说真话,不分尊卑,相互批评。有些人进去后顶不住就逃掉了。黄敬松却乐得在生猛氛围中相互打磨,持续精进。 而 ” 深南道 ” 时常迎来石开,曹宝麟,徐本一,张羽翔等大家的亲临指导,也是难得的营养。
黄敬松喜欢用 ” 工写 ” 来指称自己的画。在他看来,用毛笔作出之线条,必须有血肉、有感情,富有弹力和张力。那种以柔弱细笔勾画又失之呆板的工笔画并不在他的标准上。中国传统美学中,” 写 ” 有 ” 心画 ” 之义。在他看来,” 中国画的美学本质在于书写性。” 一幅画中所有的线条尽显画家的精神状态。而这正是黄敬松所追慕的古代大家赵孟頫 ” 以书入画,书画相通 ” 的著名主张。赵孟頫曾用 ” 简率 ” 二字形容笔力风格。这种简淡、率直的文化意蕴。 是为绘画加入文人气质和精神境界上的深邃内涵。
” 以书入画 ” 大大增强了黄敬松作品的表现力,出笔无论繁简,均含清刚之气。这也就是元代以来崇尚的笔墨趣味之所在。黄敬松清楚,他不是在画物质,而是在画精神。 黄敬松追求线条的趣味,观他的画,远看全貌是写实,细看笔墨又是写意的。是扎实的笔底功夫,又是自信地挥洒。” 我所追求的画面张力感,不是线条的强硬,那是干瘪的,我要的是发自内在的张力。”
谈到当今所谓的 ” 新文人画 “,黄敬松认为这是个伪概念:” 现在人书都没有读过几本,怎么能称为文人画呢。” 他认为,文人画之要点不在于 ” 画 “,而在于 ” 文 “,文乃学识,文乃精神,文乃内在修养之 ” 道 “。叶燮《原诗》曰:” 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才、胆、识、力各依所托,学问筑基而力俱,方有进取之方向。回顾近代中国美术史上的重要画家,如黄宾虹、傅抱石、潘天寿等,皆是注重读书之人,且多是从美术史论研究走上艺术创作之路。 他们志于道而游于艺,由 ” 道 ” 及 ” 器 “,自是高屋建瓴,大有成就。文化的修为是基于 ” 知识 ” 层次的践行与修养,是在涉猎了文、史、哲、美等文化传统之后,更进一步融化到自身的行为之中,关注对 ” 人 ” 的关怀,体悟宇宙生命之道。 在这种宗旨的指导下,阅读成为黄敬松的重要功课。最近刚花了一年将《史记》读下来。同时他还读儒道经典,古人诗词,对他来说,这些阅读都是在做基本功,是不可缺少的画外功。
黄敬松一贯认为:” 眼高手低是好事,眼低手高就麻烦了。眼光不高看不到自己的问题,就没法进步。至于如何能够让手也能跟上,那就靠勤奋。” 这几年来黄敬松除了读书,全部精力都在画画,一天画十多个小时是常事。一年下来他的画比别人大学四年的还多。 ” 我拿起画笔就很安静,跟坐禅一般。” 有时候画室的客人朋友很多,但只要他在画就绝对专注,旁边人聊什么根本影响不到。黄敬松强调笔精墨妙,最忌讳恶笔烂墨。他认为中国画必须以精微准确的线条来表现轻重缓急,借此表现作者的内在激情。” 首先掌握十八般武艺,想用哪个是你的事。 所谓技进乎道,没有技巧肯定是不行的。
平日里习画,黄敬松临摹量极大,他早就发现,如果不大量练习,不增进技艺,古人的画论读再多,也难理解。” 古人画论都很玄乎,比如‘笔笔转’这个说法,很抽象,到底怎么转?又比如‘以书入画’,也很抽象,怎么个入法?没有书法功底和大量练习,也很难理解。而技巧一到那个程度,就豁然开朗,古人诚不我欺也 !”
为了更好亲近传统,他花费不菲购买一套文物出版社的《中国绘画全集》。他也不放过任何高清电子版和各大博物馆看真迹的机会去读古画。五代到清末,中国画的整体发展脉络了然于胸,某一派是怎么变化而来的,谁是学谁的,他都清楚。 每每研读古人,黄敬松都会惊叹:” 古人真是太厉害了! 比如那《雪景寒林图》,一看着就寒气逼人。”
对写生黄敬松也看得很重,不过他的写生不一定每次都要摊开纸来画。他注重观察和感受那些阴晴变化莺飞草长。清晨莲花山走路,他会仔细观察芙蓉花的生长,竹子的形态。黄敬松说,中国传统美术没有素描,不等于古人不重写生和造型。其实,宋代院画就有写生传统。北宋画家易元吉为画好猴子,常年深入荆湖深山之中,观察、体会、揣摩猿猴獐鹿的生活习性,” 每遇胜丽佳处,辄留其意,心传目击,写于毫端。” 这就是最好的例子。
” 那些以前看着很难的东西,你却做到了。” 这是黄敬松在习画中获得的巨大愉悦感。” 对于自己的造型天赋,黄敬松并不否认。不过他并不只满足于自己的造型天赋,他深知中国画是一种全面的修养,病于当下很多书家画家只是抄写别人的句子,他还决心在诗词格律方面下功夫,希望自己的每幅画都题着自己的句子。 想当年齐白石 42 岁,因为不能对出老师王闿运 ” 地灵胜江汇,星聚及秋期 ” 的联句而深感自己诗学功底差,不敢自称诗人,将 ” 借山吟馆 ” 的 ” 吟 ” 字去掉,在日记里写道:” 天天读些古文诗词,想从根底方面,用点苦功 ” 。” 诗词作文是传统绘画的基本要求,古人不会去抄别人的东西的。不过我现在根本谈不上写诗,只是题跋尽量用自己的语言来写 ” ” 观一幅画如不读题跋,领会不到它的妙处。” 黄敬松强调。 题跋盖章要和画面形成整体,横着还是竖着,盖哪里盖多大,白文还是朱文,需十分讲究。
黄敬松个性中的完美主义倾向有时候甚至有点偏执, 除了大量画画他还大量毁画,毁掉的画占了总数一大半。很多他自认为有毛病的画在外人看来也是佳品,所以不免对他的毁画行为而惊诧。他自陈,对第一次卖的画现在心里还存疙瘩,因为那作品回过头想起来很不满意。所以现在看到有毛病的画宁愿毁掉,这是对他人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 我的笔墨趣味是为自己做的,题材可以妥协,但我追求的精神内在一丝不可妥协。失去了这些你就不再是你。”
一方面出品清新细腻的工写画,他性格却中还有另外一种底色。骨子里黄敬松其实是个豪放派,向往恣情纵意的自由感。他为人厚道天真,散淡无拘,喜与朋友们大口喝酒。B 面的他十分着迷于大写意的元气淋漓雄浑古雅。黄敬松认为:” 大写意是一种纵横关照、是一种全面的、古今一体的宇宙观。大写意有过程意义,有节奏感,有生命感。不懂的人认为大写意乱涂堆砌,不成像,其实好的大写意画内在自有法度,比如齐白石的大写意就一笔都改不了,减不了。而吴昌硕的大写意随便截出一段来也能看出是他,辨识度极强。 ”
两年前,黄敬松的朋友们创立了东一书画院,他成了那里的常客,朋友们戏称他为院长。后来他在画画方面的进步迅猛,朋友们就真心推选他为院长了。东一的空间给一群对传统有着共同理念的朋友一个交流聚会的场所。” 东一书画院里面都是我的老师,太行山人,春在君,伟夫 …… 全是火眼金睛,指出缺点毫不留情。 ” 面对着当今遍地 ” 创新 “,黄敬松感叹 ” 能把传统继承好就不错了。” 传统的笔法是经过历代画家实践而总结出来的规律,先要能通,后才能变。黄敬松对传统所下的功夫直像李可染所说 ” 用最大的功力打进去 “。 中国一代代传统学人以 ” 我注六经 ” 的方式实现 ” 六经注我 ” 的人生价值,黄敬松在这条路上继续着这个传统,最终必然将用实力演绎 ” 用最大的勇气打出来 ” 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