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坛流行着这样一种说法:“魏晋南北朝时文人均不屑于书写碑石墓志,魏碑书者均为民间书生或下层官吏。”持这种观点的学者认为,魏晋南北朝的文人书家,或像“竹林七贤”那样浪迹于山林丛中,或像“书圣”王羲之那样漫步于山阴路上,他们热衷于在尺牍之间挥毫泼墨而不屑于碑石、墓志的书写。上述观点在当代书法刊著中比比皆是。

然而,笔者通过对南北朝书法史研究发现,历史事实并非如此!下面,本文从正史《魏书》与出土文物两方面阐述北魏文人书家与魏碑书法的真实关系,以拨乱反正,勘纠视听。

《魏书》曾多处记述北魏著名文人书法家书写碑志之史实,记述如下:

1.据《魏书·高闾传》记载:“高闾,字阎士,渔阳雍奴人。……高允以闾文章富逸,举以自代,遂为显祖所知,数见引接,参论政治。命造《鹿苑颂》《北伐碑》,显祖善之。承明初,为中书令,加给事中,委以机密。文明太后甚重闾,诏令书檄碑铭赞颂皆其文也。”高闾以中书侍郎之职,奉诏写作《鹿苑颂》《北伐碑》等碑文,深得北魏皇帝赏识。后高闾升任中书令,北魏王朝的重要碑铭皆其所书。北魏高官、大文人高闾并未表现出对书写碑铭的“不屑一顾”。

2.据《魏书·崔挺传》记载:“崔挺,字双根,博陵安平人也。……举秀才,射策高第,拜中书博士,转中书侍郎。以工书受敕于长安,书文明太后父《燕宣王碑》,赐爵泰昌子。”崔挺因书法好,以中书侍郎之职奉诏赴长安为文明太后之父书《燕宣王碑》,并以此功被赐“泰昌子”。北魏高官、大文人崔挺也未表现出对书写碑铭的“不屑一顾”。

3.据《魏书·郑羲传》记载:“文明太后为父燕宣王立庙于长安,初成,以义兼太常卿,假荥阳侯,具官属,诣长安拜庙,刊石建碑于庙门。还,以使功,仍赐侯爵,加给事中。”郑羲以中书令、太常卿之职奉诏去长安拜庙并为文明太后之父撰、书《燕宣王庙碑》,并以此功赐侯爵,加给事中。北魏高官、大文人郑羲同样未表现出对书写碑铭的“不屑一顾”。

4.据《魏书·常景传》记载:“初,平齐之后,光禄大夫高聪徙于北京(笔者注:为今山西大同,北魏迁都洛阳后称大同为北京),中书监高允为之娉妻,给其资宅。聪后为允立碑,每云:‘吾以此文报德,足矣。’豫州刺史常绰(笔者注:经本人考证应为高绰,此人乃高允之嫡孙。史书误将‘高’作‘常’)以未尽其美。景尚允才器,先为《遗德颂》。司徒崔光闻而观之,寻味良久,乃云:‘高光禄平日每矜其文,自许报允之德,今见常生此颂,高氏不得独擅其美也。’”北魏大文人、大书法家高聪自己出资,为族祖、北魏中书监高允精心写作《高允颂碑》,并未表现出对书写碑铭的“不屑一顾”。

5.据《魏书·常景传》记载:“世宗季舅护军将军高显卒,其兄右仆射肇,私托景及尚书邢峦、并州刺史高聪、通直郎徐纥各作碑铭,并以呈御。世宗悉付侍中崔光简之,光以景所造为最,乃奏曰:‘常景名位乃处诸人之下,文出诸人之上。’遂以景文刊石。”护军高显去世后,魏宣武帝、权臣高肇曾委托高聪、邢峦、徐纥、常景等四位书法大家同时为其弟高显书写墓志,以优中选优。后经魏宣武帝批准,将常景所书《高显墓志》纸本,送皇家刻石厂刊铭刻石。常景为高显精心写作《高显墓志》,力拔头筹,得以留书碑铭,并未表现出对书写碑铭的“不屑一顾”。

6.据《魏书·高聪传》记载:“世宗幸邺,还于河内怀界(笔者注:今河南泌阳),帝亲射矢一里五十余步。……遂刊铭于射所,聪为之词。”魏宣武帝邺城阅兵是其亲政后的第一次大阅兵。如此重大的为皇帝树碑立铭之举由高聪亲笔撰写碑文,可见高聪在当时政坛、文坛、书坛之重要地位。在此,北魏文坛重臣、大文人、大书法家高聪并未表现出对书写碑铭的“不屑一顾”。

7.据《魏书·高聪传》记载:“赵修嬖幸,聪深朋附,及诏追赠修父(赵谧),聪为碑文,出入同载,观视碑石。”高聪不但为北魏禁军首领赵修之父赵谧精心撰、书《赵谧墓志》,而且还亲赴碑志刊刻现场,观视碑石,检查质量,热情极高,并未表现出对书写碑铭的“不屑一顾”。

上述七例即正史所载的北魏大文人、大书法家们撰文、书写北魏碑志的历史事实。可能有人会问,在上述诸例中,除崔挺一例史书明确指出“书文明太后父《燕宣王碑》”外,在其余六例中,为什么《魏书》在描述文人书家书碑时用“造”“制”“作”“建”“为”等泛指动词呢?史书这样做是否表明,这些文人书家只撰写碑文,而书丹则由下级书吏或民间书生完成呢?

笔者认为,此事应从三方面考虑。首先,从中国文字学角度讲,查《辞海》等权威辞典,“造”“制”“作”“建”“为”等泛指动词均不能与特指动词“撰”字划等号,而恰能表示撰文加书写之复合动作,由此可知,《魏书》凡用泛指动词者均为既撰又书之复合动作。其次,从价值取向上讲,北魏王朝对文人阶层书碑佳者给予重奖,加官晋爵。这种明显的价值取导向,使北魏文人书家对书碑之事趋之若鹜。由此可知,北魏重要碑铭的书写一般下级书吏与民间书生难以插手,他们没有机会,也不够资格。最后,从人之常情上讲,碑主既请某位大文人、大书法家写作碑文,肯定是既赏其文又爱其书,碑主怎会只用其文不用其书,而另请下层书吏或民间书生去胡乱书丹呢?综上三点,应能释疑。

可能有细心者会问,上述七例中涉及的北魏碑志有面世的吗?其书法水平究竟如何?万幸的是,《魏书》所载高聪所撰书之《赵谧墓志》已经面世!细览《赵谧墓志》可知:高聪的书法水平确实不凡!该志可称为北魏洛阳“邙山体”墓志中的极品。《赵谧墓志》的面世,使北魏项级文人书家的书法作品展现在今人面前,为我们全面、准确地认知魏碑书法提供了确凿的历史参照物。

不可否认,魏碑书法是一个宏大的体系,在此体系中,既有以“邙山皇族重臣墓志”为代表的文人书法,也有以《龙门造像记》为代表的民间书法。另外,魏晋南北朝文人阶层是一个复杂的群体,在魏晋南北朝文人阶层中,既有以北魏高聪为代表的热衷于碑志书丹的主流文人书家,也有以南朝王褒为代表的厌恶碑志书丹的极少数文人书家。如果幼稚地认为“魏晋南北朝时文人均不屑于书写碑石墓志,魏碑书者均为民间书生或下层官吏”,则如此观点确有盲人摸象、以偏概全之嫌!看来,中国书法理论界某些专家学者,确有必要补一补哲学这门基础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