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中读史,画中读诗,原是很传统的一个读画角度,甚至也可以说,画与史本来就是相互因依,即所谓“左图右史”。不过这一传统的工作尚远未完结,新的研究条件、新的学术背景和知识结构,使我们在熟悉的画作中仍能不断有新的发现。
故宫博物院藏《春游晚归图》,横25.3厘米、纵24.2厘米,绢本设色,收入《中国绘画全集·五代宋辽金》第五册,图版说明曰:“此图原载《纨扇画册》。图绘一官员头戴乌纱帽策骑春游归来,数侍从各携椅、凳、食、盒之属后随,正缓缓通过柳阴大道。图中柳干用勾勒填色法,柳叶用颤笔点,于浓密中见层次,简率中见法度,画风近刘松年而又有自我。画面宽阔渺远,充溢着春天的气息。此作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南宋士大夫的生活情景。无作者款印,钤‘黔宁府书画印’、‘仪周珍藏’二印,曾经明黔王府,清人安岐收藏,见《石渠宝笈三编》著录。”
体例所限,图版说明不可能对画作内容考校详审,不过这里约略点到的几件物事,即“椅、凳、食、盒”,命名却有失准确,而这实在关系于宋代典章制度与风俗,必要细读方可解得其实。
不妨尝试以宋人的眼光重新读图:画面右上方一座高柳掩映的城楼,对着城楼的林荫大道入口处是两道拒马杈子。大道中央,骑在马上的主人腰金、佩鱼,手摇丝梢鞭,坐骑金辔头、绣鞍鞯,二人前导,二人在马侧扶镫,一人牵马,马后一众仆从负大帽、捧笏袋,肩茶床,扛交椅,又手提编笼者一,编笼中物,为“厮锣一面,唾盂、钵盂一副”。末一个荷担者,担子的一端挑了食匮,另一端是燃着炭火的镣炉,炭火上坐着两个汤瓶(图1)。
图中持物的一众仆从,所携均为显宦重臣出行的仪仗法物。其中一个荷担者,挑着的是一副茶镣担子,便是茶汤熟水用器。以政和六年徽宗诏赐蔡京出入金银从物为例,其中属于茶汤器具者有金镀银燎笼一副,汤茶合子二具,各匙子全,大汤瓶二只,中汤瓶二只,汤茶托子一十只,好茶汤瓶一只,熟水榼子一只,撮铫一只,汤茶盘各二十只。燎子原是用于烧汤烹茶的炭炉,或又作镣子。宋刻《碎金·家生篇》“铁器”一项列有“撮铫”“汤鉼、火镣”,乃平常人家用器。所谓“金镀银燎笼”,与绍兴十五年高宗赐秦桧金银器中的“装钉头笼茶燎子”,应是同样物事,即提携燎子或曰茶燎子的编笼。黑龙江省博物馆藏一幅宋人《卖浆图》,火镣、汤瓶、炭篓、汤盂,图中一一摹绘分明,右下方的一副茶镣擔子,镣炉外罩可以提挈的编笼,它如果是金银制品,那么便正是“金镀银燎笼一副”。
汤与熟水都是甘香药材制成的饮料,不同在于汤是预先以几种药草研磨合制为剂,待用时取出以沸水冲点,便类如当日的点茶,故宋人每曰“点汤”。熟水则是先取某一种香草或药材加入沸水,密封制成饮品,如紫苏熟水,豆蔻熟水,沉香熟水,用时再加温。程珌《鹧鸪天·汤词》“何人采得扶桑椹,捣就蓝桥碧绀霜”;史浩《南歌子·熟水》“藻涧蟾光动,松风蟹眼鸣。浓薰沉麝入金瓶。泻出温温一盏、涤烦膺”,各道其要领也。金银从物中的熟水榼子,应即盛放熟水的容器,用诗人的话说,则即“浓薰沉麝入金瓶”。可以设想熟水是由榼子倾入铫子,镣子上加热之后,再泻入熟水盂子,即所谓“温温一盏”。魏泰《东轩笔录》卷十一:“仁宗尝春日步苑中,屡回顾,皆莫测圣意。及还宫中,顾嫔御曰:‘渴甚,可速进熟水。’嫔御进水,且曰:‘大家何不外面取水而致久渴耶?’仁宗曰:‘吾屡顾不见镣子,苟问之,即有抵罪者,故忍渴而归。’左右皆稽颡动容,呼万岁者久之。圣性仁恕如此。”这一段颂圣的纪事中,仁宗所云“吾屡顾不见镣子”,是一个很关键的细节,其实是省略的说法,即省略了熟水榼子、铫子和盂子。仁宗漫步宫苑,例当有此诸般茶汤熟水用器随侍。司镣炉者,其时俗谓之茶酒司。那么仁宗忍渴而不责问者,即恐茶酒司抵罪也。
明刊《新编对相四言》,与交椅、罣罳、凉伞列在一起的有“水盆”
《春游晚归图》群从中的手提编笼者,厮锣一面乃侧置,钵盂放在唾盂上边,贴着厮锣的底,于是而有提携之便。如此三事的组合,也见于徽宗诏赐蔡京的金银从物,即“厮锣一面,唾盂、钵盂一副,盖全”。厮锣,或作钞锣,如宋金和议后,宋廷赐金国贺正、贺生辰使人“一百两金花钞锣唾盂子一副”。《东京梦华录》、《西湖老人繁盛录》称作沙罗,《武林旧事》谓之沙锣,戴侗《六书故》则称为锣。程大昌《演繁录》卷一、赵彦卫《云麓漫钞》卷九于此物均有考校。前者曰厮锣即盆,只是“中国古固有盆矣,皆瓦为之”,后世以黄、白二金锻铸为盆而名作斯罗,乃缘自它初始系由新罗来,因新罗一名斯罗,“而其国多铜,则厮者,斯声之讹者也”。后者曰:“今人呼洗为沙锣,又曰厮锣。国朝赐契丹、西夏使人,皆用此语。”而考其语源是来自军中。且不论它的命名由来,总之厮锣或曰沙锣、钞锣,原都是为了别于瓦盆而特指铜水盆,《东京梦华录》将“银铜沙罗”与“好盆器”并举,正是见出区别。朝鲜李朝官修《高丽史》纪录遣使进奉宋廷诸物中有金鐁锣,绍兴二十六年交趾进奉贺昇平物有“一百二十两数金盘龙沙锣二面”,也都是同器异称。作为官宦出行时随侍的盥洗用器,为铜,为银,为金,因此宋人呼作厮锣而不称盆器。这种称呼上的区分到了宋以后才有所改变,——以宋本元刊为基础的明刊《新编对相四言》,与交椅、罣罳、凉伞列在一起的有“水盆”,实即对应于南宋刻本《碎金·家生篇》“公用”一项中的“交椅、厮罗”,“凉伞”、“罣罳”。金银从物以及作为礼品的厮锣以银制为多,重量每在百两以上,可以推知尺寸不小。南宋播州土司杨价夫妇墓出土银鎏金双鱼盆一面,口径逾六十厘米,应即“厮锣”之属。
与厮锣一面构成一组盥洗用器的“唾盂、钵盂一副”,则用于清理口腔,钵盂漱口,唾盂承接漱口水。河南荥阳淮西村宋墓墓室北壁下部右侧壁画中的奉物女侍,其一所奉似即唾盂、钵盂一副。故宫博物院藏李嵩《骷髅幻戏图》,骷髅身边一副担子,担子两端各一个编制的提匣,提匣梁上斜拴着席一卷,葫芦一个,又执壶一、盒二。另一端有雨伞一柄,包袱三个,提梁上又拴了一个提笼,清楚透见提笼里是侧置的盆亦即厮锣一面,又唾盂、钵盂一副,并且与《春游晚归图》所绘相同,便是“盖全”。浙江东阳金交椅山宋墓出土银盂一,银唾盂一,前者口径九点七厘米,后者口径十七点二厘米,均光素无纹,底部各有铭曰“樊二郎”。两器当是配合使用的唾盂、钵盂一副。这一组物事的使用,也曾见于宋仁宗的节俭故事。欧阳修《归田录》卷一:“仁宗圣性恭俭,至和二年春,不豫,两府大臣日至寝阁问圣体,见上器服简质,用素漆、唾盂、盂子,素甆盏进药。”那么可推知这里的使用情状是素甆盏进药,素漆盂子漱口,唾盂承接漱口水。唾盂、钵盂一副在显宦富户也是每以金银,九重之尊却是素漆,自为节俭之尤。
《春游晚归图》中的茶床与交椅自然也属于仪仗法物。皇太后驾出从物中有“御燎子、茶床”。执政大臣以及翰林学士也是如此,周必大《玉堂杂记》卷下曰:翰林学士“禁门内许以茶镣担子自随,与执政等”。前引《碎金》“公用”一项与厮罗、凉伞、罣罳并列的有“交椅”。诸物也见于四川彭山县亭子坡南宋虞公著夫妇合葬墓西墓室享堂东、西两壁的浮雕出行图和备宴图。西壁出行图以一乘暖轿为重心,两边仪仗煊赫,中有负交椅者一。他的下方一位侧身者手挽一件圜器的口沿,不必说,此器正是厮锣。旁边一人手捧水罐,也是《碎金》“公用”一项列举之物,当是与厮锣配合使用。东壁备宴图的下方,一边是茶镣担子,另一边为形制小巧的茶床,上置带托子的茶盏,东、西两壁内容相互呼应。公著是左丞相忠肃公虞允文次子,以父荫补承事郎,历官至中奉大夫知渠州军州兼管内劝农使,封仁寿县开国男,食邑三百户,赐紫金鱼袋。公著的妻子为丞相卫公留正之女。不过《春游晚归图》中的交椅更有一个特别之处,即靠背上端连着一柄荷叶托,王明清《挥麈录·三》卷三记此物创制之原委道:“绍兴初,梁仲谟汝嘉尹临安。五鼓,往待漏院,从官皆在焉。有据胡床而假寐者,旁观笑之。又一人云:‘近见一交椅,样甚佳,颇便于此。’仲谟请之,其说云:‘用木为荷叶,且以一柄插于靠背之后,可以仰首而寝。’仲谟云:‘当试为诸公制之。’又明日入朝,则凡在坐客,各一张易其旧者矣,其上所合施之物悉备焉,莫不叹服而谢之。今达宦者皆用之,盖始于此。”这里值得注意的一点尚在于“今达宦者皆用之”。《挥麈录》之第三录成于庆元元年,可作为文中之“今”的参考年代。
茶床,茶汤熟水用器齐备的一副茶镣担子,又用于盥洗的厮锣一面,唾盂、钵盂一副,且有插着荷叶托的一具交椅,《春游晚归图》中,可谓出行仪物色色全。除此之外,尚有标识身分地位的服章,便是主人的“重金”与“重戴”。重金,乃腰金、佩鱼;重戴,则仆夫所负之大帽也。
腰金、佩鱼,即金带上面更悬垂一副金鱼袋。鱼袋原是从唐代的鱼符制度而来,高承《事物纪原》卷四“章服”条:“唐车服志曰:高祖初入长安,罢隋竹使符,班银菟符,后改铜鱼,贵贱应召命,随身,盛以袋。三品已上饰以金,五品已上饰以银。开元时,中书令张嘉贞奏致仕官佩鱼终身,自是赏绯、紫者必以鱼,谓之章服。”同书卷三“鱼袋”条:“宋神宗熙宁末,亲王又赐玉鱼以副金带,金鱼以副玉带,以唐礼也。韩文公之诗曰‘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是也。”不过宋代虽仍沿袭唐制,却是只存其形,而无其实,即鱼袋已经没有袋子,自然也没有原是装在袋子里的鱼符。程大昌《演繁录》卷十六“鱼袋”条考唐鱼符及鱼袋制度始末之后曰,“今之鱼袋虽沿用唐制,但存形模,全无其用。今之用玉、金、银为鱼形附著其上者,特其饰耳。今用黑韦方直附身者,始是唐世所用以贮鱼符者。”而唐之鱼袋,袋中实有符契,乃用于合验以防诈伪,“本朝命令多用敕书,罕有用契,即所给鱼袋特存遗制以为品服之别耳。其饰鱼者,固为以文,而革韦之不复有契,但以木楦满充其中,人亦不复能明其何用何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