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国书画艺林中,除去像吴昌硕、齐白石等少数几位书、画、印皆达到顶尖造诣的大师不论,书画篆刻作为姊妹艺术,互相渗透、触类旁通的例子同样比比皆是,所以印家擅画或画家擅印也是常事。像黄宾虹、潘天寿、张大千、傅抱石这样的大画家,在印章创作上都曾有不俗的表现。究其原因,主要还是得力于传统文化以及传统书画的功底。印章看似雕虫小技,然方寸之内所蕴含的传统学问、文字书法及章法腾挪、线条刚柔等可谓气象万千。说到底,诗、书、画、印之类都是传统艺术的集中体现,然而,以西画出身而后又擅书画刻印者,相比则鲜有其人也。画家、教育家丁衍庸先生,中西画兼擅,晚年学治印,几乎是一蹴而就,且印风别开生面,实在是不可忽略的一位画家中的印家。
以前读《丰子恺年谱》时,我曾见过丁衍庸的名字,或在其他文章中这名字也会偶尔撞见,但每每总是惊鸿一瞥、稍纵即逝,可见涉及丁衍庸的人物故事并不多,名家写他的回忆文章也极有限。加之1949年以后,丁衍庸移居香港,其主要的艺事活动基本皆在海外。前些时恰与吴颐人老师聊起,见我兴趣浓厚,吴老师立马递来一册香港友人送他的《跨越东西游戏古今——丁衍庸的艺术时空》,于是我赶紧补课,得窥丁衍庸先生艺术之一斑。

有着东京五年科班训练的经历,丁衍庸受到的是从素描到水彩再到油画,题材从石膏像模型到人体模特、静物再到风景写生等循序渐进的系统训练。而且在丁氏留日时期,正是日本大批留欧画家陆续回国从而带动西洋画在日本繁荣发展的鼎盛期,此时日本的美术馆、博物馆林立,艺术展览活动频繁,美术出版事业蓬勃,崇尚个性和主观表现的后印象派、立体派以及野兽派等,在东京画坛大为盛行。于如此活跃的大环境下浸润五年,丁衍庸的画风无疑也大受影响。
曾有评论家把丁衍庸的艺术生涯,以1949年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是他留日归国后,先后执教于上海、广东等艺术学校,创作上以油画为主,兼习中国画;后一阶段是他移居香港,先后参与创办新亚书院艺术专修科、主持德明书院和清华书院艺术系等,而创作上恰好与前一阶段相反,是以中国画为主,兼作西画。甚至发展到后来,为了书画创作上的需要,已经58岁的丁衍庸还自己拿起了小刀刻起印章来,从原先的专业油画家一跃而成为书画印“三绝”的传统文人艺术家。看似匪夷所思,其实个中还是存在着非常顺理成章的艺术缘由。
丁衍庸回国后始终坚守在美术教育的前沿。在大量学习了传统书画之后,他很快就改变了自己的艺术主张。尽管他十分欣赏马蒂斯的艺术风格,那种以简见繁、以拙驭巧、以纯葆真的艺术境界,诚为自己所向往的。然而这些特色正是中国文人画的特色,马蒂斯也是汲取了中国画中的写意手法,从而造就了他自己的洗练画风。于是留学回归的丁衍庸在艺术上也同样“回归”传统,开始研究梁楷、徐渭、八大、石涛等前人的作品,并尝试着把中国书画的线条与用墨和西洋画的构图色彩完美地结合起来。逐渐地,他认为中国画比西洋画更优越,自己也更适合画中国画。
与传统中国书画心心相印、一拍即合,凭着西洋画准确的造型和丰富的色彩功底,潜心国画数年的丁衍庸,其笔下的花鸟人物或山水都有一种独特的趣味和精神,笔触豪放,墨色淋漓,构图新奇,意境深远,人们赏读其作品,无不留有盎然生动之印象。至于书法印章,丁衍庸同样是一脉相承,他的书法取径八大,以秃笔作行草书,线条古拙如枯藤老树,参差欹正,似拙又巧,题在他的画上,书画合一,自然浑成。也许是感到他人的印章不适合自己的画作,已经接近于花甲之年的丁衍庸开始自己刻印用来钤于自己的书画作品上。如果说齐白石的篆刻摆脱了明清流派的传统风格,独创了一条自我门派,那么,丁衍庸的印章同样也是没有浙皖的传承,甚至不知秦汉之规矩,以刀代笔,信马由缰。当然,西洋画准确的造型能力和中国书画的空间概念,都会为他的刀笔注入神奇,以至于他的印章,无论是肖形印还是少字印,其造型构图、虚实留白皆宛如画幅,极具巧思。

丁衍庸留学回国后,自爱上传统书画的同时,他还爱好收藏古玺器物等,且终其一生乐此不疲,但凡甲骨残片、商周铜印玉玺,以及秦汉印等无所不藏,光古玺汉印曾集有数千纽,其中六七十方乃是清代名臣端方之旧藏,可谓流传有绪。因此,创作之余的把玩研究、审美鉴赏,不会不对他的作品产生影响,所以丁衍庸的印章也并非全无传统。有许多肖形印就是从古代的肖形印或古陶图饰中借鉴而来,又如“衍庸私玺”“丁庸之玺”“丁氏”等印,也明显取自秦代玺印之风格。至于一些飞鸿鱼龙、人体走兽之图,那么是他完全走出了篆刻之疆界,脱尽了秦汉之藩篱,兴之所至,以刀作画而已。
对于丁衍庸先生这样一种非传统意义的印风,我想批评家一定会是见仁见智、褒贬不一的。不过作为文人印家而言,他倒是刀走偏锋别开新境,印兼中西自成一格。台北书法篆刻名家王北岳先生就对丁氏的印章尤其倾倒,认为其作品“极为高古”,有一种“苍郁古拙之气,洋溢其间”。西泠印社社长、著名学者饶宗颐先生曾为《丁衍庸印存》作序,他在序中有言:“吾友丁衍翁崛起於横流之中,作画之余,专力周秦古玺。1960年始治印,规鈲偏旁,无乖八体,而褒衣博带,令人如接汉家威仪。尤擅象形印,喜刻玉,纯以铜刀奏功,能作玉玺,浑朴绝伦……”前辈大家如此推崇,不会毫无道理,即便滤去相应的一点“水分”,依然还是有许多看点可供研究探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