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鉴赏】
一代宗师赵孟頫(1254~1322)才华横溢,他画马痴迷到了“据床学马滚尘状”的程度,不仅“法备神完”,而且元、明、清三代关于赵孟頫所画之马作的诗评颇多,这在整个中国绘画史上,除宋代李公麟之外,无人能与他相提并论。本幅《牧马图》,立轴,48.3×27.7cm,纸本设色。右下方題識“孟俯”。并钤有:水精宮道人、子昂、趙三枚朱文印。并有五方收藏印:欽賜忠良長白山長索額圖字九如號愚庵書畫珍藏永貽子孫、耿昭忠信公氏字在良別號長白山長收藏書畫印記、湛思、宋鶴齡藏印、戴培之家藏印。本藏品于1980年11月出版的《美术丛刊》上发表(第12期P13,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0年11月出版。)此图曾在2007湖州“赵孟頫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赵孟頫书画展览”上展览过,并得到与会专家的首肯与高度赞扬。
赵孟頫在本幅画中,既吸收了前辈的绘画技法,又融入了个人的情感,对马的容貌、奚官的举止刻画得十分传神,体现了画家细腻的观察力、高超的表现技巧和深厚的人文修养,隐含着作者在摆脱尘世困扰之後,享受着无拘无束的生活所带来的悠闲和安逸。本作品反映了作者在元代之时极想避居世外,独自享受着隐逸恬静生活的心态。人物、马匹是此幅画作的灵魂所在,全图虽以李公麟白描手法表现人物和马匹,但用笔简练,线条纤细而遒劲,不做色彩渲染而体积感、质感颇强。这是赵孟頫的特技画法,其後,其子赵雍、其孙赵麟都曾有类似这样的画法,已经成为家赵氏传。
赵孟頫的人马画用线多强调含蓄劲秀,喜用高古游丝描,很少用粗细顿挫变化明显的兰叶描。本作品里的马倌身著唐装,立马丰肥圆厚,神情、姿态皆轻松自如。赵孟頫以文人意笔勾线,行笔偏工。这幅画静中有动,马体精确细腻柔美,神情姿态舒展自如,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画家构图功力之高深,从画面效果来看主要是笔墨趣味占了上风。
赵孟頫,作为元代文人画风的开启者,提出了“书画同源”,掀起了文人画进入书法性趣味的转型,明代大学者王世贞曾说:“文人画起自东坡,至松雪敞开大门。”因而赵孟頫在中国绘画史上就是这么的举足轻重。本文试就本《牧马图》的收藏经过、历史价值、艺术价值等诸多方面加以考证。
一、此图的流传过程
赵孟頫(1254~1322),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水精宫道人,吴兴人,宋宗室。因为曾历官集贤直学士、荣禄大夫、翰林学士承旨,追封魏国公、文敏。又因家有鸥波亭,所以后人就以斋号称赵松雪,以亭名称赵鸥波,以出身称赵王孙,以地名称赵吴兴,以官衔称赵集贤、赵荣禄、赵承旨,以追赠称赵魏公。人物、山水、花鸟、马兽诸画科皆能,并提出“作画贵有古意”的口号,扭转了北宋以来古风渐湮的画坛颓势,远追晋唐,从工艳琐细之风转向高古拙朴。
“欽賜忠良長白山長索額圖字九如號愚庵書畫珍藏永貽子孫”为索额图常用收藏印。索額圖(?~1703),姓赫舍里氏,满洲正黄旗,字九如,號愚庵。是辅佐幼时康熙皇帝的朝廷重臣索尼(?~1667)的第三子。索额图承“家荫”,最初被授侍卫,与康熙共计智诛鳌拜,功不可没,遂连连职升,由吏部侍郎、被任国史院大学士兼佐领,后与兵部尚书明珠(1635~1708)“同柄朝政,互植私党”尤其是不断的贪污受贿,康熙帝无奈赐其“节制谨度”四字匾额,另其收敛,但最终索额图还是在康熙“立储”事件上丢了性命。其所藏书画大部分最终也被抄入内府。
耿昭忠(1640~1686),字存良,号信公、长白山长、辽宁辽阳人。其祖父是“靖南王”耿仲明,耿精忠、耿聚忠为其弟兄。耿昭忠曾任康熙皇帝的侍卫、并曾任驻守在福州的镇平将军。“耿昭忠信公氏字在良別號長白山長收藏書畫印記”为其常用收藏印。我们今天可以看到从原清内府流出的书画上有许多作品都同时钤盖耿昭忠及其子耿嘉祚和索额图父子的印章,美国学者武佩圣曾论证过,耿氏、索氏二家族都是活跃于康熙皇帝在位期间(1661~1722)年,但由于耿昭忠与索额图的活动时间差距,今天我们看到的他们收藏的真迹大部分是由耿家收藏後转至索家的。
戴植,字培之,一字芝农,号芝道人,又号倍万楼主人、翰墨轩主人等。江苏丹徒人,为道光年间著名收藏家。曾藏《戴本孝华岳十二景册》、《文徵明石湖清胜图》、《董其昌山水卷》等。
可见,此图经耿昭忠、索額圖、宋鶴齡、戴培之手,但并未著录于清宫编纂的《石渠宝笈》等官方著录,应是从索家未被抄时流散到民间的。
二、本图所绘的内容
赵孟頫是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的十一世孙,是元朝一位不可多得的绘画人才,颇受元朝开国皇帝忽必烈的赏识,赵孟頫是爱马之人,他嗜好画马,他画马已经达到了痴狂的地步。
赵孟頫是继李公麟之後又一位画马大家。当时人称赞他说:“世人但解李龙眠,那知已出曹韩上。”从现在所能见到的赵氏画马作品来看,他画马主要有二体,传世著名作品中《浴马图》、《秋郊饮马图》学唐人,《调良图》、《人马图》学李公麟。前者用笔细致柔和,敷色艳丽沉厚,重设色,近唐人风格;後者墨笔白描,略加淡色,或者不加色,近似李公麟《五马图卷》的风格。而本图明显是後者的风格。
本《牧马图》,在构图上,别出心裁,超出了传统的人物鞍马题材的画法。画幅正中也是最突出的位置,描绘了一匹白马的正后面的马的臀部,马首则只给了个少侧面的镜头,人物则像是一个陪衬,只出现了头部,身体让马的臀部遮挡了一大半,可见此图的主角是只给观者观看的白马。
在赵孟頫的传世绘画作品中,以人物与鞍马,或人骑图为题材的比重最大,如《绘事备考》卷七记赵孟頫一幅洗马图、四幅调马图、五幅牧马图、一幅神马图、三副饮马图、二幅习马图、一幅八骏图、十幅蕃马图等,见于著录者有百件之多。
马,作为一个绘画的母题,在文人的作品中是作为一种暗喻,寄托着自己的思想情绪。马,有千里马之喻,也是赵孟頫自许的象徵,其虽为元廷重臣,但其实只是一个摆设,所以他的济世愿望只是一厢情愿,大部分时间其是花费在作发颂词、写经文中消磨岁月,他的行义达道自然成为泡影。所以他画的马,宛若和平时代禁苑中的千里马,总是和奚官同时出现,只能充当“太平盛世”的车卫仪仗,“老向天闲无战功”而已。他的郁郁不得志的楚楚自怜之心,乃在《浴马图》、元贞二年(1296)即42岁所绘《人骑图》、《奚官调马图》、皇庆元年(1312)即58岁所绘《秋郊饮马图》等作品中宣泄无遗。赵孟頫曾自题《百骏图》,以“肥哉肥哉空老死”之句,道出了这些千里马的机遇。元末杨维祯阅赵氏马图后,也颇为伤感,写下“将军铁甲抛何处,独趁奚官缓步行”的诗句。(《铁崖先生诗集?题松雪翁五马图二首》),其实,赵孟頫对于蒙古元人的统治的不满,也反映其所作的一些描述先贤古人的作品当中,如见于著录当中的《轩辕问道图》、《老子象》、《袁安卧雪图》这些古代的历史题材当中。此图的所绘的白马以臀部向人,也正是赵孟頫以此来寄托对机遇与朝廷的无奈。
赵氏一门(赵孟頫、赵雍、赵麟)偏爱人马题材的绘画,在赵孟頫的传世绘画作品中,以人物与鞍马为题材的比重最大,见于著录者有百件之多。赵雍也有很多这一类的作品传世,赵麟更是以人马画作为创作的主要内容。文人偏爱画马,是有着深刻的社会、文化背景。
统领元代画坛的赵孟頫集诗、书、画于一身,对画马,他更有自己的见识。从下面的几则题画,可见一斑。 他说:“余自幼好画马,自谓颇尽物之性。友人郭佑尝赠余诗云‘世人但解比龙眠(李公麟的字),那知已在曹干上’。曹韩固是过许,使龙眠无恙,当与之并驱耳。”及“唐人善画马者甚众,而曹韩为之最,盖得于天,故颇尽其能事。若此画,自谓不愧于唐人,世有识者,许渠具眼。”
李公麟之後,要数赵孟頫画马有成就。赵孟頫画马求其精神筋力,能把马的个性表现出来。他的画,有细致精工的,也有简略豪放的,都能发挥各自的妙处,不是一味讲庄严。马的鬃、尾、四蹄处,体量虽不大,却都是传声传情的重要部位。可谓“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鬃尾能收能放,有刚有柔,所以把鬃尾画好,大有表现余地,既能煽情造势,又可平衡画面。四蹄及蹄冠、球节处,是很难画、见功夫的地方。
与李公麟不同的画法是:赵孟頫在画马蹄、马腿时,把线条归整组合,从屈腱到蹄甲几乎垂直。虽像民间剪纸那样概括,却也状物写神,更趋文人意化,是一种升华,能看出他提倡拙朴、静穆,追求高古的意境。
三、此图的断代与价值
我们对比一下至今流传下来的赵孟頫的人物鞍马图,首先对比一下其元贞二年(1296)即42岁所绘《人骑图》,此图通过左方的题跋,表明此图是赵孟頫见到韩干的三卷绘画之後所作,采用的是唐代铁线描。对于古人与他自己画马的成就,他曾言:“宋人画人物,不及唐人远甚,予刻意学唐人,殆欲尽去宋人笔墨。”(詹景凤《东图玄览》)。他又说:“吾自幼好画马,自谓颇画物之性。友人郭信之尝赠余诗云:‘世人但解比龙眠,那知已出曹韩上’。曹韩固是过许,使龙眠无恙,当与之并驱耳。”(《书画汇考》)可见赵孟頫是自诩在宋人之上的,并承袭的是唐人古意的。
此图《牧马图》与其相较,很明显,《人骑图》较纤细生拙,用笔速度较缓慢均匀,这一般是早期人物鞍马风格所具有的特色。而在《牧马图》图中的运笔当中,我们能看到一种富有速度的钉头鼠尾描法,但线的形状还是圆融均匀的。
另据,赵孟頫在皇庆元年(1312)即58岁所绘《秋郊饮马图》与《浴马图》相较,我们可发现与本图大概是同属于一个时期的作品,但从两图人物与鞍马的形质上看,首先是人马的精神表达上,《秋图》的造型塑造要更加简洁生动,用笔上,较随意粗壮,在构图的处理上来看,《秋图》的人马安排,风景排布更富有一种总体的把握。所以,《浴马图》应是较《秋郊饮马图》创作的时间早一些,再拿其五十一岁所绘的《红衣罗汉图》与《浴马图》进行对照,《红图》用笔运线,则趋于圆细凝练,《浴马图》则相较之便晚于《红图》。由此同时,我们便可发现赵孟頫用笔运线的早中晚期的变化特徵是由均匀纤细的圆润用笔逐渐走向富有笔法特徵的具有韵致的浑厚画风。
综上所述,此时将《牧马图》的用笔风格放入这些标准器当中进行考量,此图应产生于四十二岁之後,五十岁之前,正是赵孟頫用唐人画马方法、借鉴李公麟画马方法的过渡阶段。
赵孟頫的艺术创作,早中期划分应是从其33岁入元朝为官开始,元世祖忽必烈亲自召见,并惊呼“神仙中人”,让赵孟頫受宠若惊的同时,也确立了他在世人眼中的位置。在入仕的八年中,他虽未做到什么大官,每天却可以围绕在世祖面前,充当了一位御用文人的角色。除了歌功颂德的起草诏书外,赵孟頫还有一项任务,便是为元统治者所藏的古书画题签与作跋。这个工作可能赵孟頫在皇帝身边时最乐衷于去做的事情。秘书监中的古书画几乎都经过赵孟頫之手,没有题签的作品也都是赵孟頫所提的。而每次的题签与题跋,都使他在书画理论与创作实践当中受益匪浅。我们至今可见到的那是经由赵孟頫之手的作品,如展子虔的《游春图》,大小李将军的青绿山水,李公麟的马图,韩滉的牛图,他都曾临摹过。元贞二年(1296)即42岁所绘《人骑图》就是其在观韩干的三卷作品之後所作。
赵孟頫中期创作的高产期应是在其休病江南时期(四十二岁至四十六岁)。赵孟頫宦游十年,携家带口,罢官归来,清风两袖,遗老遗少们难免侧目而视,交往的文士并不是很多,但与其最为相知的要数文士收藏家——周密。由于两人的友谊不仅书写了坦露其心声的《次韵周公瑾见赠诗》,还诞生了开启後代文人山水画先河的《鹊华秋色图》。在江南闲居四年,大部分时间都是赵孟頫都是寄情于山水、诗文、书画,颇感自在。他时常到山清水秀、人文荟萃的杭州活动,与鲜于枢、仇远、戴表元、邓文原等四方才士聚于西子湖畔,谈艺论道,挥毫遣兴。有时则隐居于管夫人家乡德清,在东衡山麓的“阳林堂”静心欣赏文物书画,阅读前人佳篇,朝起听鸟鸣,日落观暮霭,过着与世无争的宁静生活。此时期是其艺术修养、书画技艺与日俱增的阶段。
这轴《牧马图》应是诞生于此阶段,除了以上从画面造型与笔法上的判断,我们得出了此作是出于四十二岁之後,五十岁之前。还有两点重要的特徵。
其一,从落款上来看,《牧马图》右下侧题到“孟俯”二字。经查,頫在《中国汉语字典》中解释为:頫等于俯。这说明二字相同。此款“俯”字,并不是仿造赵孟頫所出现的错别字。在大德元年四十四岁其所书的《归去来辞》也是在落款写作“孟俯”。徐铉的《说文解字》注“頫”字云:“俗作俯,非是。”但《说文解字》原文“頫”下即云“谓之低头也。”同俯字之意相同。郑振铎先生曾认为:赵孟頫在落款中写“子昂”,多数为元朝皇帝所写所画的,落“孟頫”款的,是画给当朝贵族的,而落款是“孟俯”的则是自己留给后代的作品,表明他自己已经是“俯首”过的“贰臣”,此说已经得到学者们的认可。
其二,此图异于传统的构思与主题的表达上,以白马的臀部向人,以喻画者的姿态,不免有些调侃。
这两点,一个以“俯”代“頫”,一个以臀向人,这双重的反讽应是赵孟頫辞官後矛盾心情的真情写照。
赵孟頫的《牧马图》应是其四十四岁左右的早中期作品,此图曾在2007湖州赵孟頫国际学术研讨会上进行过评价的作品并著录于1980年11月出版的《美术丛刊》第12期上。
赵孟頫流传至今的人物鞍马作品仅有《浴马图》、元贞二年(1296)即42岁所绘《人骑图》、《奚官调马图》、皇庆元年(1312)即58岁所绘《秋郊饮马图》,此图当可以填补其早中期的人物鞍马图的空白,其画面内涵又异于这些描绘禁苑中的嬉戏华丽的骏马姿态,以示其碌碌无为,百无聊赖的情感,此图展现了一失落的文人内心的纠结与反叛,是赵孟頫作品中独树一帜的作品,同时也是文人画中不可多得的作品。
四、结论
赵孟頫官从一品,荣际五朝。原本是赵宋宗室,宋代覆亡时闲居家中,因而被视作“布衣文人”,後出仕元朝,画风已自成一统。其画马形神兼备,不愧唐人。一日正于房中凝神画马,夫人端茶入内,不见其人,但见骏马,惊惧失声。回神醒悟:每日画马,心合其境,念兹在兹,意滞马身;熏染藏识,摧熟业种,身後之身,恐落其类。乃从此专一画佛。在意神而不在形的特点,画中的十匹马姿态不同、神态各异,或奔腾追逐,或徐步缓行,或低首就饮,或引颈长鸣,人马虽小,意态生动。画家将马的键美与善于奔跑的习性表现得淋漓尽致洋溢着元代草原民族粗放、率真的实在之美。在粗犷之中,又灌注着空灵、闲适的文人精神,可谓是形神兼备、妙逸并具的佳作。
赵孟頫的鞍马画虽不及山水画影响大,但也是成就卓著的。现在传世的作品如他的《人马图》收藏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人骑图》《称郊饮马图卷》与《浴马图》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调良图》收藏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等,在市场上几乎是看不到赵孟頫的真迹。加之,本图是继《人骑图》之後的作品,画面虽有唐人画风,但与李公麟的画法已经十分接近,对马的动态、马的结构等处理,较《人骑图》已经有较大的进步,是添补赵孟頫的鞍马画的一个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