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艺术家王世贞是个博物学家,他家有弇山园,弇山园并不大,其中有一小亭,坐落在丛树之中,四面花草扑地,绿荫参差,上有匾额曰“乾坤一草亭”。王世贞认为这个匾额中包含了神秘的意旨。八大山人曾画有《乾坤一草亭图》。一个小草亭,为何扯上广袤无垠、神秘无比的乾坤?又如元代画家吴镇,喜欢独泛小舟于湖中,他说自己是“浩荡乾坤一浮鸥”。一只小鸟,为什么又说是浩荡乾坤中的一只小鸟?而唐代的禅师船子和尚诗云:“世知我懒一何嗔,宇宙船中不管身”,他泛小舟于三湖九泖之上,小舟居然也成了一只“宇宙船”。
宇宙、乾坤,说其大;小亭、小舟,言其小。在小亭中有囊括乾坤的期望,在小舟中有包裹江海的用思。小,是外在的物;大,是内在的心。从物上言之,何人不小!但从心上言之,心可超越,可以飞腾,可以身于小亭而妙观天下,可以泛小舟而浮沉乾坤。王维不是有“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诗句吗?水虽穷,路虽尽,但云起了,风来了,我是一片云,我是一缕风,在这样的心灵中哪里还会有穷尽时!
乾坤中的一草亭、江海中的一浮鸥、宇宙船中的一个我,反映了人的生命境遇以及从这一境遇中突围的方式,反映了人深层的生命自信。每个人都是这世界的一个点,是渺渺宇宙的一个点。八大山人就说自己是世界的一个点。他早年就有号雪箇、雪個、雪个、箇山、个山,自称“个山人”,这个“个”是天地之一“个”、乾坤中之一“个”。圜中一点,则为个。个,也可解释为竹,雪个,即皑皑白雪中的一枝竹,白色天地中的一点青绿,八大山人喜欢这样的意象。1674年八大山人的友人曾为其画《个山小像》,这是研究八大山人的重要史料。《个山小像》上有多人之跋,其中蔡受的题跋前有一圆圈,圆圈中有一点。此即所谓圆中一点。此像中并有八大山人录其友人刘恸城的赞语:“个,个,无多,独大,美事抛,名理唾……大莫载兮小莫破。”八大山人告诉人们的是:我山人是天地之中的一个点,虽然是一点,却是大全,一个世界,我是世界的一个点,我的生命可以齐同世界,我独立,抛弃追求的欲望,唾弃名理的缠绕,我便拥有了世界。他笔下的一朵小花、一枝菡萏、一羽孤鸟,都是一“个”、一点,一个充满圆足的生命。八大的自尊缘此而出。
人不能同时存在于两个不同的空间。在浩浩的历史长河中,人的生命只是短暂的片刻。生命的脆弱以及时空上的短暂和渺小是人的宿命。从生命的外在存在来说,人和这世界上的动物应该没有太大的区别,但人有心灵。中国人说,人为五行之秀气,实天地之妙心,天地无心,以人的心灵为心。正是因为人有了这个心灵,狭隘可以转换成旷远,脆弱可以转变为坚强,渺小可以翻转为广大。
清初有一位很有影响的诗人、刻书家张潮,他将人的境界分为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牖(窗户)中窥月,第二个层次是庭中望月,第三个层次是台上玩月。在窗户内看月,这是一般的境界,它没有改变山里人只知道山里事的看世界的方式。第二层次的境界扩大了,人步入庭院中,看到的世界不是洞中之天,而是较为广阔的天地,这有点像柏拉图的人从洞穴中走出的说法。但台上玩月,则超越了柏拉图所说的观世界的范围,它有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气势,有包裹八极、囊括乾坤的境界,有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的悠然。它站在世界的高台上。这不是自高自大,而是心灵的悠游回环。
南宋马远有《玩月图》,可以略见张潮所说的境界。此图今藏美国西雅图艺术馆,画月夜中一人于山阁中眺望明月,风格健朗,用意精微。
中国艺术中的小亭、小舟等莫不就是这样的高台?这通透的小亭,八面无一物的小亭,就是一个心灵的高台,所以中国人将心灵称为“灵台”。玩月的灵境,虽然是如如不动,无边的世界就荡漾在它的空间中,它是心灵的眼。那小舟也是如此,它在小河中荡漾,在开阔的湖面荡漾,在茫茫大海中荡漾,在无形的宇宙中荡漾,说它是“宇宙船”又有何不可?中国画家不是看一只鸟就画这只鸟、有一朵花就画这朵花的人。中国画的主流不是将画作为写实的工具,而是当做表达内在生命体验的工具。画的是这个亭子,但所要表现的生命体验却不在这亭子中,所谓不离亭子,不在亭子。高明的画家其实都想到那高台上去玩月。
元代画家曹云西自题《秋林亭子图》诗云:“云山淡含烟,万影弄秋色。幽人期不来,空亭倚萝薜。”一个小亭孤立于暮色之中,寂寞的人在此徘徊,在此等待,多么宁静,多么幽寂。但是这里却充满了无边的生命活力,你看那万影乱乱,盎然映现出一个奇特的世界;你看那藤蔓层层向上盘绕,绕有天然奇趣。中国艺术要把聚集在生命深层的活力掘发出来,在近于死寂的画面中,忽然有极微小而不易为人注意的物象点醒,一声蛙跃、一缕青苔、数片云霓、似隐似现盘旋的青萝等等,使沉默中响起了惊雷,在瞬间洞见永恒。
我们看倪云林的画,亭子是云林山水中的重要道具。倪云林喜欢画幽林亭子图,深秋季节,木叶尽脱,一亭翼然,古松兀立,这是云林山水的当家面目。现见云林的传世作品中多有亭子。清恽南田说元人“幽亭秀木”,乃是人间绝妙音乐。所说的元人即指倪云林。“幽亭秀木”是倪云林山水的特征。其著名作品《容膝斋图》,画的是陶渊明“审容膝以易安”的诗意。图写早春景致,在疏林之下,置一亭子,别无长物,远山如带,海天空阔。这幅画的画眼,就在这草亭中。一个草亭置于荒天迥地之间。就是要将人、人狭小的时间空间宿命,放到旷朗的宇宙(绵延无尽的时间和空间)中来审视。他要表现的思想是,人所占空间并不小,人自小之,故小;所占时间并不短,人自短之,故短。跳出洞穴的思维,一草亭就是一乾坤。心自广大,何能小之!小亭很小,仅能容身;世界之大,却能容心。倪云林就是将高渺的宇宙和狭小的草亭、外在的容器和内在的优游放到一起,表现他的生命追求。
这样的作品很多,美国著名收藏家王己千所藏云林《江亭山色图》,画的是暮春之色,但仍是枯淡为之,江畔小亭兀然而在,独立高迥。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江岸望山图》,画的是春景,疏林三株,小亭其下,怪石参差,中段空灵,远处则是山峰。上有云林一跋,中有“疏松近水笙声迥,青幛浮岚黛色横”之句。在这个萧疏的小亭中,他要望山,望浮岚黛色,望天下之风物。云林另有《松林亭子图》(见附图),也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上有跋云:“亭子长松下,幽人日暮归。清晨重来此,沐发向阳晞。”他的画有一种无言之美,疏林阔落,淡水迢递,一痕远山,小亭独立。林必萧瑟,亭必空阔,他的空亭,是不言而言,无理之理,充满了丰富的人生体验和宇宙情调。高莽的宇宙和短暂的人生,绵延的天地和人狭小的宿命,就这样呈现在你眼前。其中既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又有一种沐发向阳的从容,还有一种沉着痛快的格调。
“江山万里眼,一亭略约之”,云林就有这样的心胸,只有这样去解云林,方能得云林。前人有诗云:“半在小楼里,灵光满大千。”大千是全,是无限,小楼是小,是有限,因为心灵的眼穿透这世界,小中有了大,缺中有了全,当下似乎昭示着无垠的过去和未来,眼前似乎环列着一个无限的大实在。云林的小亭对后代中国画产生很深的影响,这似乎成了一种哲学的标志。清查士标有《江岸小亭图》,今藏加拿大安大略博物馆。此画水墨味极浓,构图简洁,画老树一棵,枝干尽秃,树下一亭,再画出似有若无的江面。上有一诗道:“野岸小亭子,经时少客过。秋来溪水净,远望见烟萝。”虽在小亭,而烟萝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