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有人对我说:“喂,要办画展哪?一个人……一个人的抗战!”是的,还不是一个人这样说。我感谢这句话,它提醒了我。

“一个人的抗战……”我再想的时候,感觉里边好像含着某种坚强。

我创作的这种题材的作品,最早的一幅是《九一八》,时间是1979年。在我看来,画家是不容易控制画面的,尤其是在他严肃的时候。现在大家看到的我的作品和画面内容就不属于“玩”几笔,也不是轻轻松松可以拿下的。要是我知道怎样的画法会是怎样的效果,我会放弃它。永远都是这样。

1《儿子》 赵奇作

说到我画的内容,我很自然地想象我漫无目的地在荒野中行走,能看见的东西很少,只有荒草、石头、风。我像孩子一样天真,到处打听着,寻找着。我一个人在曾经浸洇着烈士鲜血的土地上转悠。这里的草、石头和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我仍在寻找……

我想起小时候的学校,那是最不起眼的乡村学校。“我们的教室窗明几净”“我们无忧无虑地在教室里学习”“教室里有朗朗的读书声”……我上小学时写的作文都是这样的语句,使我流泪的语句。我认为我知道烈士和英雄是什么样的人,是为了别人——为了我、为了教室里的孩子的人。

关于我的许多作品,好像我做了许多准备,其实没有。我只是走,到有战争遗迹的地方看看,不然我心里不安,也没法动笔。

英雄总是和血迹联系在一起的。历史上很早就有了战争。有些人对战争的爱好似乎远远大于对思考的爱好。这是令人难过的。站在战争遗址前,我想:为什么我非画不可?因为我相信,绘画是有它的意义的。

平型关战役遗址上其实什么都没有。那些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沟沟坎坎,我总感觉像裸露的胸膛。关于那次不可思议的战役,我听到的叙述令我难以忍受。我一个人走着,看着,想着……那个夜晚,我感觉到了一生中最大的孤独。这种孤独如今已成为了我的画笔。

台儿庄,想起台儿庄,我认为那不是一个地名。1938年的台儿庄战役使这里如今备受敬仰。在一间屋子里,有人从柜中破破烂烂的旧纸堆里拣出了几页纸。战争结束了,一个日本士兵写的关于战争的日记却留下了。透过日本士兵的眼睛,我看到了血腥场面:“二十四日,上午六时,北落村出发,向台儿庄前进……不支,伏于麦田,谷川君战死。第三小队见泽君去向不明,中仑、中原两君受伤……立在前面之森君中弹即死,黑川君亦中弹倒地,金田君负伤。……经历一夜,川谷君战死。……二十七日……竹安君被派步哨,由木君受伤惨重……第四中队……死伤达一百数十人之多。……天亮六时半,各炮队开始出发……第五、六两中队结成敢死队由城墙破裂口冲入……数人中弹倒毙……步兵几乎全员倒毙……六日……下午七时,收拾死伤兵之枪支。大部队无法支援……牺牲数百之生命而占领之场又被敌方夺去。……退却时,向死者誓告惜别,且将所有房屋放火焚烧……”我得说,这不是单独的事件,别的战场上也有这样的惨状。我憎恶发动战争的那些人,我画了这些画面,我想使更多人看到。

战争一刻也没有从我心中走开。我觉得它像一把剑,总是悬着,悬在我眼前。

我记下了战争和死亡,以及为国家流过鲜血的那些人。我是画家,我用我的方式对无耻、对野蛮、对凶恶发起抗战。现在面对着自己的许多作品,我考虑到了很多从前没有考虑到的内容。我说不出是什么,但不是仇恨。我得画出我的良心。我知道,还有许多事情需要我画出来。对我来说,每一次绘画都是对着自己,也是对着杀戮者。

2《一条大河》 赵奇作

我得感谢绘画。我不认为绘画是潇洒的文人拿着毛笔玩的事情,画面的每一处都应该是灵魂的碰撞。

透过画面,我看见了从前那个村庄。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必须要去打仗,去埋地雷。

我看见了一条大河。它开阔,它温柔,它含情脉脉,它把荣光给了他的儿女。

我看见了一个人骑马而过。千里冰封,他把微笑永远地挂在了嘴唇之上。

……

难道他们就这样被死神带走了?不!慷慨的死通向天空,它是对罪恶、对人性的讨伐。

战争的遗址现在都是绿草和绿树了。这些绿色,象征和平。

3赵奇,一九五四年生于辽宁锦县。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鲁迅美术学院教授,中国美协理事、中国画艺委会委员。作品参加第六、七、八、九、十二届全国美展,获首届、第二届连环画报金环奖,分别获第二、三、四届全国连环画评奖二等奖、三等奖、一等奖。出版有《关于绘画艺术的思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