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有朋友持潘天寿巨幅《鹰石图》原作展示在我面前,丈二的横卷气势恢宏,令寒舍顿时蓬荜生辉。该作收录在《潘天寿全集》二卷第298页。潘先生丈二、丈六的作品多数为潘天寿纪念馆、中国美术馆、人民大会堂、钓鱼台国宾馆、浙江省博物馆、黑龙江省博物馆等所收藏,私人藏家手中巨帧极少。据我所知,此幅《鹰石图》从未在展览中露过面。我虽然身体小恙,但观瞻此作,顷刻间精神为之一振。

1潘天寿《鹰石图》 设色纸本镜片

2004年,香港画界名流萧晖荣先生曾送拍过一帧《山鹰虬松图》。彼时,中贸圣佳国际拍卖有限公司曾约我撰文。在其春季拍卖会上,该作创下潘天寿画作最高拍卖价,以880万元成交。这幅作品曾收入我编撰的2000年出版的《中国名画家全集·潘天寿》中。

此后,潘天寿的作品《鹰石山花图》于2005年在中国嘉德春拍中亮相,拍出了1171.5万元,创下潘天寿作品市场价过千万的新记录;而十年后的2015年5月17日,在中国嘉德拍卖“大观夜场”上,此幅以6800万元起拍,经过几十个回合的激烈竞拍,竟拍出2.43亿元天价,加上佣金,成交价2.79亿元。

2潘天寿 《鹰石山花图》

《鹰石山花图》的首次出让有过一个小故事。那年,潘天寿先生的长女潘秀兰女士从舟山给我打来电话,诉说自己住宿之困难。我想,她老人家已年过八十,苦了一辈子,生活状况理应有个改善。我帮其与潘公凯先生商量。公凯指出,不是他不想将潘老作品送拍,而是目前潘老作品的价格尚未“到位”。后来,经过一番周折,我说服公凯将潘老的《鹰石山花图》交与嘉德拍卖。事后,潘秀兰女士用分得的款额盖了新房,度完了人生。十年后,此画价格转手拍卖却增长了二十余倍,验证了潘公凯的话。事实也证明,潘天寿的雄鹰题材佳作尤其受欢迎。

尽管画家潘天寿的一支生花妙笔常常将人物、山水、花鸟都描绘得出神入化,且巨帧、小品皆能得心应手,但收藏界中,最热门的还是其画得最可人的题材——雄鹰,并有“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潘天寿的鹰、李可染的牛”等等言说。十多年前,有一对年轻夫妇持一幅潘天寿的画匆匆从外地赶赴杭州潘天寿纪念馆请求鉴定。当我告诉他们这是一幅《墨鸡图》时,两人都惊呆了,顿显失望之态——他们原以为是一只鹰呢!我解释道:“潘老属鸡,他画的墨鸡亦佳,母鸡、雏鸡均别有情趣。且鸡有‘五德’,是吉祥之物。”然而,他们依然怏怏不乐而去。另外,1999年,湖北美术出版社曾约我编一本《潘天寿画鹰》。由这两件事可见潘天寿画的鹰是多么受人珍爱。

潘天寿常常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山花野卉、秃鹫鹰隼等物象。画材取舍实际上是画家自己格趣的体现。潘老崇尚自然界的荒寒野性、雄强霸悍之美。“不雕”“强其骨”“一味霸悍”不仅是他常用的印章,亦是他心意的流露。我在《潘天寿画鹰》的序言里曾谈到,潘老对笔下之花鸟、山石均不做毛发谨微的描摹。他不以简单的“形似”为满足,而用高度提炼概括的艺术手法强化形象、构成画面,以洗练的笔墨真实而鲜明地表现那种生动的神情气韵,使作品境界高妙、气势雄强霸悍,体现出一种颇不寻常的阳刚之美。

潘老画鹰自有内在寄托。在1954年所作的《松鹰图》上,他题款云:“会心在四远,不是为高飞。画事能在着墨时会心高远空旷之处,即不染尘俗矣。”该款看似在谈画事,其实既是志在远方之流露,又是一种净身脱俗的精神性追求,十分耐人寻味。

潘天寿擅长大写意中国画,以山水画、花鸟画名世,位列20世纪借古开今的中国画“四大家”之中,与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齐名。他又是现代中国画教学的奠基者。他主张中西绘画要拉开距离,中国画要以特长取胜。他自己的画特别注重意境、格调等精神性品质。“艺术之高下,终在境界。境界层上,一步一重天,虽咫尺之隔,往往辛苦一世,未必梦见。”这是他的至理名言。对于画材的选择,潘先生有自己严格的要求,决不随波逐流。

早在二十几岁于浙江安吉孝丰任教期间,潘天寿与青年书法家沈遂贞举办书画联展。潘先生出展的作品就有山鹰、鱼鹰之类。后来在1929年的西湖博览会,他看到了比一般雄鹰更强悍的秃鹫,就开始画秃鹫,表示出一种对空中霸主的力的赞美。1932年,《白社画集》上刊登的指画《穷海秃鹫图》是他那时的代表作。此后,他的雄鹰、秃鹫之作不断出新,诸如《灵鹫》《老鹫》《小憩》《雄视图》等等,多数是指墨画,遂成其“品牌”。画秃鹫的同时,潘先生的鱼鹰(鸬鹚)题材亦间有佳作问世。

朋友此次向我展示的此幅《鹰石图》画的就是鱼鹰。鱼鹰的主要特点在于脚掌带蹼。相对于鹫鹰,这种鱼鹰在潘先生家乡非常常见。除了凶猛雄强以外,鱼鹰展翅振翮十分有力,形貌不是那么丑陋,显得亲切许多,或许更为一般观众所接受。现藏于北京画院的另一巨幅《鹰石图》(纵212厘米,横300厘米)与我眼前这幅《鹰石图》(纵110厘米,横300厘米)一样,画了四只鱼鹰。虽然没有落款时间,但从风格特点看,两幅作品应该都是1959年至1960年前后所作。值得注意的是,朋友展示的这幅《鹰石图》中,左数第二只鱼鹰与潘天寿存世鱼鹰图中对鱼鹰的描绘都不一样。该鹰背向观众,低着头(可能正在清洁胸部羽毛),所以头和颈部都被身体遮住,观者无法看到。潘老此前画马、画象(《垂杨系马图》《济公与象》)都有动物的背影之态,但多少会露一点头角。只有对群鸟栖息的描绘中偶有类似此幅《鹰石图》中的情况(其赠叔亮的《欲雪图》,五只鸟中,有一只背向,看不到头和颈),但那是小鸟。因此,这幅《鹰石图》非常特别。

潘老毕生创作幅面最大的画是1964年(新中国成立15周年)时所作的《光华旦旦图》卷(纵265厘米,横685厘米),其题材及主题也是苍鹰劲松、山高水长。画面中有四只苍鹰,其中三只栖息巨石上的姿态与眼下此幅《鹰石图》相近,另一只却息于不远处的一棵巨松上,回首与另三只遥相呼应。

潘天寿曾教导学生不要呆对着对象慢慢地描摹,“而全靠抓住刹那间的感觉,靠视觉记忆而表达出来”。他注意到鹰的生活习惯,故画材常取松石为衬景。在构图安排上,此幅《鹰石图》中,山坡顺着鱼鹰视线向左下的俯视姿态延伸,观者视线趋于落款“雷婆头峰寿”几个字,气势逶迤浩荡。该作笔墨老辣凝练,遒劲有力。主体鹰隼结实挺拔,形象、动态各异,呈现一派灵动蓬勃的生机。山石奇峻,山花挺拔,通幅浑厚大气。

潘天寿的绘画语言个性强烈。这既来自于传统文人画的深厚积淀,又出于“师造化”“得心源”的独特创造。他以慧眼、慧心捕捉诗情画意,融入自己高尚的道德情操和精神气质,故其创造的艺术形象独步高格、耐人寻味,总是给人以很高的精神享受,令人百看不厌。潘天寿不同于“逸笔草草”、游戏人间的旧式文人,又与急功近利、粗制滥造的当代“炒家”迥异。他的每幅作品都一丝不苟,章法谨严而经得起推敲。即便是应酬所需,凡不成熟、不满意的作品,其亦不肯轻易出手。他以殉道者之精神从事绘画和美术教学,志在振兴民族艺术、振兴民族精神。他的代表作总是蕴含着一种崇高的人格力量和艺术精神,给人以强烈的感染。

追踪此幅《鹰石图》来由,藏家语焉不详。我想起1962年的“潘天寿画展”。其在北京、上海、杭州举行时颇为轰动。画展共展出91幅作品。在京展出时,仅减少了一幅。香港方面来邀请时,通过对外文委与浙江美协协商,让潘老一定要选出一些出售作品。潘老无奈之下选出三十余件,分别标明“甲”“乙”“丙”,价格则让香港方面定。谁知,展览结束,其他展品寄回,潘老所选售品均告已售。其中有的被香港藏家购得,有的被外贸公司截留。我以为,此幅丈二巨帧,当为其中之一。前面提及的《山鹰虬松图》就是如此流入市场的。创作此幅《鹰石图》时,正当潘天寿创作盛期。图中印章除了潘天寿名章外,还有“一味霸悍”及“阿寿”章。

前不久,《潘天寿全集》由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和浙江大学出版社联合正式出版,近闻已获中国编辑学会第24届“金牛杯”金奖和浙江树人出版金奖。当初,编委会曾四处征集作品,又集众多专家研讨、甄别。历时四载,终成大观。从数千件送审作品中遴选八百余件入集,删选之严,可想而知。当然,也有不少作品被误删,在社会上引起不小的反响。我们期待有朝一日举办一次集外余存的展览,或可推进潘天寿研究,一定也蛮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