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最早接触到的绘画当然是人物画。我幼年时候特别佩服班上一位姓田的同学,他比我大几岁,品学兼优,而且画得一手京戏人物画。不单戏剧知识广博,笔法简直洒脱到了极点。也有别的同学会画京戏人物的,但都不如他画得高妙。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珍惜别人的片屑只字,是从他开始的。
到了中学,又遇到一位高班姓郑的同学。那时在我的眼中,他已经是个大人了。他出手的往往是一件件大型的作品,在布或纸上,我第一次亲眼看见在一块白底子上浮出生动的人物来,熟练、轻松运行着画笔。这种美好的印象,在我的绘画生涯中,永远是一种不可及的境界,比我以后成年所看到的作品都要圣洁。我很少像对以前那两位熟人倾注过那么多的崇敬的热情,是充满童心和真挚的再也追溯不到的那种热情。
我有幸在故乡和异国重逢过这两位朋友,虽然相隔几十年,当我紧握他们双手时,不禁热泪盈眶。他们都久已放弃这个行当了,我感谢他们在最初给我终生受用不尽的那一点东西。
记得龚定盦的文章《记王隐君》中的一段话:“于外王父段先生废簏中见一诗不能忘,于西湖僧经箱中见书《心经》,蠹且半,如遇簏中诗也,益不能忘……”
这点意思说到我心里去了。
1948年我和画家陆志庠跟张正宇在台湾生活了几个月时间。那时候,摄影家郎静山先生到台湾来拍照,和另外几位朋友(记得还有摄影家吴寅伯和出版家张沅恒)大家一起到阿里山去。火车上,从台北到台南有好长一段时间,整整横贯全省。张正宇兴致来了,拿起了铅笔在一张小纸头上要给郎静山画像。说老实话,我那时才20岁刚出头,对于画人像速写这档子事是颇为自负的,而平时又从来没见过张正宇画过什么人像,心里有些瞧不起他,估计他不会画出什么名堂来的。
郎静山有着飘逸的长髯,微笑而安静地坐着。张正宇运用中锋写字似的将铅笔竖直着一笔一笔描绘着,那么慢,简直有点装模作样,我几乎想笑出来。画到一小半的时候,我开始发现这家伙出手还有一点道理。以后,每一笔的进展我都不能不紧紧地盯住,我仿佛从梦中觉醒,几十年的张正宇的形象一刹那高大起来。他那副有趣的胖脸已经成为庄严的将军,蒙昧变为深刻。面对这一幅小小的作品,我不免肃然起敬,画中的每一笔连系着对象的经络血脉,这是由于他那心手专注才得到的。我开始理解了“慢”的妙处,过去,一直以为“快”才见手上功夫的。这种认识的过程可真艰难之至。
那幅郎静山先生的像至今在哪里已经说不上来,见过的朋友是无有不说妙的。张正宇还曾给李铁夫老人画过一张以“飞白”手法表现的“慢写”,那应该是1949年、1950年的事了吧!张正宇已经作古,要再见到这些作品也就不容易了。
这几年令我看了震惊的人物画是王子武的作品《曹雪芹像》(见附图),我是先看到作品而后看到作者本人的。于是,就连人也好感起来。我没有见过他多少面,自然,谈话的机会也不多。他多大了,哪里人,过去受过什么训练,对我都还是一个空白,这些空白由他的作品填补得非常充实,以前有关于生涯的知识就微不足道了。
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呢?他的祖宗如何如何,他家祖宗的坟山如何如何,有没有出过什么伟人,这类世俗的东西大可编造得有声有色去迎合小市民崇拜“电影明星”的庸俗爱好,骗取廉价的欢欣,但和他今天的作品有什么关系呢?
王子武的人物在于其中的深度。王子武没见过曹雪芹,我也没见过曹雪芹,但王子武对于曹雪芹形象的刻画是令我信服的。他的介绍我比较信得过。曹雪芹就应该是这样子。王子武的手艺固然好,别的画家也有的是好手艺,区别其实是在于塑造的功力。
你得去读书,去恭听尊敬的老人的见解,去思考周围你见到、听到的一切动人心弦的事物;由于你为人宽厚,谦虚,勤奋,免不了又引得周围的朋友们关心你、爱你,使你生活在一个值得为之献身的工作环境中。我很少去打听有关王子武的艺术生活,但肯定曹雪芹造像中有王子武自己的影子,是一种非常蕴藉的影子,有如我们最近偶尔见面匆匆交谈几句话之后所得的那点美好回忆一样,他给我一种年轻的极有实力的淳朴的印象。我没有听说他夸耀过自己与毁谤过别人;也不相信他心里对人和事一点都没有数。曹雪芹造像和杜甫像一些作品充分地证明这一点,对两位前人,他的看法是非常深刻的。
好友黄苗子家有一部“宝册”,是明清时候肖像画的底稿原作,大约百来二百幅吧,那时没有照相馆,画肖像画的人可比现在神气吃香多了,谁家死人都是请他去写生(死)留念。于是他伏在死人身上,面对面地将其当作活人“速写”下来,然后回去加上凤冠霞帔裱成一幅中堂,收回为数不小的酬劳。这种生动的社会生活场景可惜没有什么人在小说演义里写到过,眼前只能凭空遐想了。
一幅幅写生作品是的确了不起的,不单写生功夫过硬,那点伏在死人胸上速写的胆气也不能不令人佩服。你可以在里头发现凶残之极的恶婆婆,忠厚老实的油盐店老掌柜,可怜巴巴的小孤孀……在无数张脸上看到那个阴森森的时代……人物形象也具备新画家所讲究的形体面关系,有的作品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我相信这些画家们一定没有进过美术学院,不知怎么搞的居然弄起素描基础来了。我一直为苗子兄打气鼓吹,要他把关于这些画的研究论文写出来。他总是说:“好!好!”却一直没有兑现。弄几幅代表性的作品登一登,请大家评论评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画得这么好!
我也有一幅“宝贝”:二百多年前的一幅中国仕女油画。买回来时是一包碎片,整整两个多月用胶水拼合成一幅年轻母亲奶孩子的作品。当然,由于历史的局限,它不大雅观,是小脚,而且还露出不应该露出的胸脯。因为收藏了这幅东西,仿佛我自己失礼露出胸脯和缠上小脚,而曾经被人告发和批判。不料,十年动乱之后居然以大致上还完整的面目“发还”给了我。经过几天修补之后,已经又挂在家里的墙上了。我很希望有一天能拍个照让大家看看,这年轻母亲的脸的刻画哪一点较之《蒙娜丽莎》有逊色之处?
说起中国人物画和它的法则,其实是有很多东西可谈的。我们有的是千百年的材料,只可惜有时候仅仅拘泥于某一些材料上,怪顾闳中没画素描,贾宝玉不是同志,猪八戒不忠实于取经队伍,宋江曾经是乌龙院的熟客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