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滁州醉翁亭下,已是中午时分。2015年12月16曰,天寒地冻,没几个游人,很冷清。

我靠着醉翁亭的柱子,请别人用我的手机“咔嚓”一下,留此存照。我打开一看,照片拍得很差,亭大人小,构图歪三扭四,画面模模糊糊,模糊的亭子旁边靠着一个模糊的人。亭旁靠一人,“停”字呀!人到亭旁,由亭及人,由亭到“停”,由醉翁亭到醉翁“停”,由欧阳修到严老蟹,历史“停”在了这里,禅么?我索性别的景点也不去了,木鸡般地“停”在亭下,脑袋里老在翻腾着欧阳修的那些陈年旧事。那宋代的词、诗、文,特别是宋代的人,苏东坡、王安石、黄庭坚、米元章,包括皇帝佬仁宗徽宗的,像一壶老酒突然开了壶,全都一股脑地集合在亭子下面,全都醉翁般地歪七竖八地“停”在亭下,这些家伙们全都不上朝了,全都在乎山水之间了,全都是酒鬼了……

我沿着亭子转圈,逐字逐句地诵读《醉翁亭记》,发现欧阳修先生着实不是一个好干部,他那记文的字字句句,全在违背天朝的“八项规定”。他公然与和尚串通,私搭乱建,超标准建房,还把堂堂办公场所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他公然在办公场所上班时间聚众喝酒,喝醉了耽误工作,还洋洋自得的样子,倚老卖老:“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他公然结伴游山玩水,饮酒作乐,还时不时地卡拉0K:“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负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树,前者呼,后者应,伛偻提携,往来而不绝者,滁人游也。”他公然醉驾,前呼后拥大声喧哗,横冲直撞,还自以为是:“宴酣之乐,非丝非竹,射者中,弈者胜,觥筹交错,起坐而喧哗者,众宾欢也。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者,太守醉也。”“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他时常聚众饮酒,饮少辄醉,遇到查醉驾的,还公然狡辩:“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他太自负了,听不进去同志们的劝阻,还公然叫嚣:“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他饮酒作乐,不务正业,还公然地建了亭,得意忘形地写了记,也不怕别人抓了把柄,拍了照上了网告了状:“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

我在醉翁亭下诵读《醉翁亭记》,真为欧阳修捏了一把汗,怕他的这种言行被“微信”了,上到网上一举报,被天朝知道了,被“双开”了。仔细想想,我这是多虑了,那时候的滁州,是天高皇帝远。又则,待在滁州的欧阳修,已经被贬落了,跟“双开”也差不多,已死猪不怕开水烫了。再则,这《醉翁亭记》,全然是文学创作呀,至于真实的滁州太守欧阳修,倒不一定是个货真价实的酒麻木。我估计,他还是勤政的,要不你看,他在醉翁亭会客的工夫,还在处理公务呢,有诗为证:“为政风流乐岁丰,每将公事了亭中。泉香鸟语还依旧,太守何人似醉翁。”这般闲情逸致,喝酒公干两不误的太守,这般“苍颜白发”的醉翁,天下是找不到第二人的。

在我看来,亭子是最廉价的房地产,有顶无墙,四根木头,撑起一个顶子便完事了。宋朝那时候,也没有钢筋水泥结构,欧阳修那时建亭子,肯定也没有长远打算,甚至连七十年的产权也没考虑过。他只在滁州做了几年的太守,万万没想到的是,他那醉翁亭和《醉翁亭记》,成了永久的产权,成了中国文学史上有名头的“大产权”,成了天下第一亭。央视朝闻天下的广告里,每天都在播叫:“醉”美滁州,“亭”好滁州。我很早的时候便诵读过《醉翁亭记》,书法创作中也经常书写。还有唐代诗人韦应物的《滁州西涧》,那“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景象,已无数次撩起我对滁州的向往。

那张人在亭下的照片,禅意地由亭及“停”,很禅趣。我约摸着,中国的亭子文化,都与“停”内在地关联着。旅游景点的亭,大都是停下来观景休闲的场所。中国的四大名亭,因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的爱晚亭,是直接地“停”坐观景的。北京的陶然亭,取白居易“更待菊黄家酝熟,与君一醉一陶然”诗意,这与醉翁亭异曲同工,都是“停”下来醉酒。杭州的湖心亭,也有明张岱《湖心亭看雪》印证,与醉翁、爱晚、陶然一样,都是“停”下来的文化趣味,只是张岱在冬天停下来看雪,杜牧是秋天,停下来爱枫,白居易也是秋天,菊黄时节停下来一块醉酒。中国书法最牛气的兰亭,也是四十几个文人停下来曲水流觞,吃酒吟诗,才留下千古《兰亭集序》。亭下“停”下,休闲吃酒聊天观景吟诗作赋谈情说爱,总之不干正事光干闲事,这大概是亭子的基本功能吧。亭又是开放式的,没有围墙,四周通透,风光无限,所以人虽然“停”在亭子里,风却是流动的。大约是文人,一旦到了亭子,思想也便打开了,所以,历史上的名亭都是因诗因文而得名。人“停”诗不停,有亭便诗意盎然了。至于那些使人纠结的长亭短亭的,是才子佳人们弄情的,与醉翁亭这般的文化大家是另一番风情的。

我们所处的时代太快,比过去的任何时代都快,快得使人招架不住。都在起早贪黑地赶路,灵魂掉队了、没有了。我们多么需要停停了,等等自己的灵魂,找回失去的掉队的灵魂。我寻思,古今中外,人一旦学会了走路,便一直在赶路。赶路上幼儿园,赶路初中、高中、大学,直至硕士、博士、博士后。参加工作了,赶路赚钱,赶路做官。从事艺术的赶路出名,搞书画的赶路参展获奖笔会捞金。说到底,人生都会赶在名与利的路上,由于过分地赶路,太快,便会自觉不自觉地摔跟头,往往只有在摔跟头后才会停下来。有的摔成了癌症,死在赶路中;有的累坏了身子,停留在医院里;有的赶路升官,最后成了贪官,停在牢房里。只顾快,只顾赶路,不解亭之风情,不知“停”的禅趣,迟早会出事的。亭,是一种风景;停,是一种智慧。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细想想,欧阳修在朝廷谋差,因为激进,停不下来,卷进了朋党之争,还写了著名的《朋党论》,最终被贬。到了滁州,才建了亭,才知道停下来喝喝酒聊聊天,才写出了光耀千古的好文章。翻翻中国文化人的老账,屈原、柳宗元、李白、苏东坡、范仲淹等等等等,一开始都在朝堂上混,都只晓得拼命地勇猛精进,最后碰得头破血流,都贬了。贬了以后,才知道停下来,坐在亭子上欣赏大好山河,感悟世间炎凉,接了地气,发了牢骚,写出了上乘的诗词歌赋,留下了不朽的锦绣文章。中国的贬官文化,是中国文化一道瑰丽的风景。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说,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等等。这里的《醉翁亭记》,也是因贬而放逐促成的。这种文化逻辑、文章宿命,越琢磨越好玩。因贬,接了地气;因停,见了心性;因低落,才仰望天空。所以,停下来才有文化的高峰;所以,亭子多建在高;所以,亭子,都是诗性的。

本老蟹做艺术,不曾好生赶路,老是螃蟹步调。芸芸众生,都在独木桥上过招,忙着入选参展获奖,之后忙着当艺术官,再靠官挣钱。老蟹正是在势头最好的时候,突然地自贬民间,浪迹天涯,成了有纪律无组织的京漂。这一漂,离官场远远的,离艺术却格外地亲近,创作也着实地接地气。十几年来,完全靠艺术混饭吃,没有靠官位挣半分钱。如今独自来到醉翁亭下,感到当时的激流勇退、果敢地停下来是我的幸运。在我的书画创作里,也经常有与走路相关联与亭子成机趣的作品。如作品《龟》,跋曰:“慢慢爬好好活,很多事情管不着,万年神龟。”作品《慢》,跋曰:“飞机飞得快,火车跑得快,手机打得快,上网通得快,就是不快乐。慢慢品茶,慢慢聊天,慢慢读书,享受慢生活,找到真快乐。”如此这般的艺术作品,可算成我的《醉翁停记》了。

从醉翁亭回到南京,我喝了小酒,很快入梦了。梦中写了一幅字:《停》,还写了一首小诗:“醉翁亭中且停停,何须起早贪黑行。当慢慢时就慢慢,生死贵贱天注定。要写写处即写写,写与不写看心情。宜画画堂正画画,不觉已成画里人。”(附图为严学章《宝马献瑞》)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