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先生所提出的“纠错笔法”的概念,是从对《兰亭序》中“其”“娱”“畅”三字笔法解析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他在讲座中提道:“‘其’字横画向下出钩的部分,我猜测,王羲之在书写这一笔时,落笔的位置写得低了,如果这样,与上面‘坐’字的字距就会过大,在他发现的瞬间立刻加以纠正,于是将落在纸上的笔锋向上顺势一提,便产生了一个向下出钩的瞬间纠错的笔法。”再如,“‘娱’字中‘女’部的横画起笔是由一个点挑起来的。我认为这个笔法也是一个纠错笔法,很可能是王羲之当时写下去的时候,发现‘女’部横画起笔过低,马上就上提至适当位置,可以说是瞬间改错。”“‘畅’字的垂露竖比较特殊,最上端的竖略向右倾斜,我称这样的笔法为纠错笔法。这一笔在落笔时‘点错了位置’,作者为了纠正落笔时的错误而形成了这个纠错笔法。”(见2015年6月27日《中国书画报》15版“书画课堂”)洪先生还提醒说:“《兰亭序》中还有很多这样的笔法出现”“大家在临帖的时候不要按照帖中的纠错笔法来临摹”。

对洪先生提出的所谓“纠错笔法”,山东读者李强提出了质疑,文章于2015年12月9日在《中国书画报》16版刊出,同时登出的还有洪亮先生委托其工作室学员李木马代以答复的文章。

笔者看到质疑文章及答复后,找来洪亮先生的相关讲座原文仔细拜读,认为其中的某些观点我不能认同,很想就此说几句。

一、所挑之“错”,无中生有

据考证,王羲之写《兰亭序》用的是鼠须笔。王羲之曾在《笔经》中提到:“世传张芝、钟繇用鼠须笔,笔锋强劲有锋芒。”我们取最接近《兰亭序》原迹的冯承素摹本来看,其所书笔锋劲健,运笔转锋之间多有牵丝映带,这是冯本《兰亭序》的鲜明特征。之所以“牵丝映带”多,一方面与用笔有关,如果笔锋锋芒铦利,则易留牵丝。另一方面更有主观因素,王羲之在当时情景下,感慨万端,挥翰之间,点画翻飞,牵丝缭绕。也许正因有这些“牵丝”的参与,才使通篇活色生香,余音绕梁,成千古绝响。

然而,牵丝多了,也容易绕“花”人们的眼睛,赏析临摹中,一不留心很可能造成误读。就如洪先生所提出的“纠错笔法”,很可能就是被某些“牵丝”搅“乱”了视线。

下面,就来看洪先生的“纠错笔法”是如何看待和解读那些“牵丝映带”的。

1图一

首先,来看“列坐其次”的“其”字。(见图一)对“其”字,洪先生认为,“其”字横画左端向下出钩,是由于书写时落笔低了,为避免字距过大,便将笔锋向上一提,于是产生了向下出钩的这一笔法。洪先生之所以得出如此结论,恐怕问题关节点出在“其”字的笔顺上,只要把“笔顺”弄清楚,问题便会迎刃而解。从洪先生拿横画定字间距“大小”来看,一定是按“惯性思维”将横画作为第一笔来写了,因“路径导入”出错,于是得出“纠错笔法”这一结论。

实际上,我认为王羲之别具匠心,第一笔乃从左竖开始,依次笔顺为:左竖——右竖——上长横——中间两短横——下长横——两点,八个笔画间行云流水,神通气畅,此有笔锋呼应为证,明明白白:第一笔,左竖,起笔笔锋“翘首”回望,与“坐”字亲切呼应;第三笔,横画,入笔牵丝由右下顺势而来,遥与右竖收笔相呼应,而与上面的“坐”字恰恰相背。

笔顺明确后,再来看洪先生所指“其”字的问题:一是以横画定字距间的高低,这个问题压根儿就不存在,因横画并非此字第一笔,第一画的高低早被王羲之用“左竖”敲定,故横画写低了的说法便不推自倒;二是“向下出钩”是因为发现出错“瞬间上提”,因横画不是第一笔,所以纠错而瞬间上提这种说法也是不存在的。至此,我认为洪先生指出“其”字中的“纠错笔法”并不成立。

2图二

其次,来看“视听之娱”的“娱”字。(见图二)王羲之写“女”旁是按常规笔顺写的,第一笔露锋起笔撇出后,中间驻锋折笔下按写出反捺,顿笔回锋;第二笔撇画起笔遥相呼应;撇画完成后,顺势往左上提锋,划过一道“牵丝”,落笔写出横画。洪先生提出“女”旁中横画的起笔是“由一个点挑起来的”,显然,也是作了与上面“其”字相类的误读。至于提出横画“起笔过低”,更是有悖常识。凡会写“女”字的人,恐怕都不会从“脚底”下笔,顺地摸天,“拖”着笔去找“腰间”那一横,王羲之应该也不会如此用笔。由此可见“娱”字中的“纠错笔法”也并不成立。

最后,再来看“畅叙幽情”的“畅(畅)”字。(见图三)王羲之将“申”中一竖写成“向右探头”的垂露竖,恐有如下审美诉求:一是呼应前笔,凌空取势;二是波折求变,以生摇曳之姿;三是与右半边字相“挽”,以求精神团聚;四是“知白守黑”,以补左上之虚,有助结字平衡。似不经意间的一个“笔触”,宛如一个精彩“回首亮相”,未觉唐突多余之“病”,倒有“惊鸿一瞥”之妙!设若将此“笔触”抹去,单笔直下,顿会苍白乏趣,神采全无!

3图三

无独有偶,天造地设,下一行,恰巧冒出一个“惠风和畅”的“畅(畅)”字(见图三),成为绝好的“印证”。两个“畅”字,隔行相望,竖画入笔,一个朝右,一个朝左,如此对应,绝非因巧合而同时双双被“点错了位置”,自是“心有灵犀”。将两个“畅”字放在通篇加以观照,各得其妙,相映成趣,给后人诸多审美启示。这种“异曲同工”之妙,足见王羲之谋篇结字的良苦用心、对审美追求的高度敏感和自觉与下笔有由的把控能力。

只要留心,就会发现在王羲之诸多行草书帖中,类似“畅(畅)”字这种“左右张望”的“曲头竖”随处可见,就《兰亭序》中,还有“情”“暂(蹔)”“於”“怀(懐)”等相类情况。其他如《圣教序》《远宦帖》等经典法帖中也屡见不鲜。如若这么多地方,都被误判为“落错了笔”,若书圣九泉有知,定要击鼓鸣冤。

二、所提之“法”,难圆其说

洪先生提出的所谓“纠错笔法”,单从字面看,就觉有些“不搭”,继往深处琢磨,更觉费解,难以讲通。所谓“笔法”,应是一种用笔规律、规则,一种典范、法式,一种技巧、特色,应是历史打磨传统积淀之“结晶”。既然说这些笔画是一个“错误”,就不该称其为一种“笔法”;既然认可为一种“笔法”,就不该回头反指其为“错误”。

洪亮工作室学员李木马所撰的那篇“答复”中决然肯定“纠错笔法能够站得住脚”,并解释道:“洪亮老师恰恰是看到了《兰亭序》中的这些‘美丽的错误’,不但没有给作品减分,反而为作品增添了光彩。正如其所言,‘纠错笔法’也是经典笔法,我们恰恰可以通过‘纠错笔法’得以看出书法家学养与真性情的自然流露。只是这些‘美丽的错误’可以让我们欣赏与回味,但却不能亦步亦趋地去描摹罢了。”

李木马先生的这篇答复文章似乎“脚踏两只船”,犹抱琵琶半遮面,既想说东,又想说西。前面刚说这些属于“美丽错误”、是“增添光彩”的“经典笔法”;后面又转而否定说:这些地方是“缺点”,并不是“妙笔”,已被历代诸名家所不取。

文章之初,肯定“纠错笔法能够站得住脚”,文章末尾,又感觉“纠错笔法”让人有些“刺目刺耳”,“王羲之并没有写错”,只是落笔位置有些“跑偏”,冠之以“法”显得勉强,称为“纠偏笔触”更妥些。

此文,本是受洪亮老师之托“代为作答”,所答内容自然应是经过洪亮老师“圈点”首肯的。本来,读者期待能从答复中探寻些问题“真相”,进而释疑解惑,增进对问题的理解。然而,“答复”读罢,却依旧“剪不断,理还乱”,如坠十里雾中,“是对是错两迷茫”,更觉头大。从中似可读出代作“答复”时那种“顾左右而言他”,拿捏不定,难以自圆其说的矛盾心态。

三、所推之“论”,不合逻辑

洪先生以褚遂良、欧阳询、王铎等历代名家对上述三字“纠错笔法”均未仿效为由,来“反证”王羲之是“错”的,这似乎也难以服人,因为其间并不存在必然逻辑关系。王羲之有《兰亭序》“墨迹”摆在那里,是美是丑,自有品评依据;是对是错,自有判别标准。王羲之怎么写是王羲之的事,别人怎么写是别人的事。王羲之那么写未必一定就“错”,后人不那么写未必一定就“对”。王羲之不是判定别人对错的“准绳”;别人也不是判定王羲之对错的“标尺”。后人想怎么写是后人的自由,以此“株连”“绑架”王羲之,以此来判王羲之的是与非,未免荒唐。再者,后人不“描猫画虎”跟着写,也可能出于书写工具、材料不一样,或性情、境遇有别,或审美取向不同,或临写“范本”各异,或不肯当“书奴”等,各有情由。岂能就此推断为学生不按老师做,定是老师“错”?就像当今有些歌唱家翻唱他人经典名曲,因没有“一字一板”老老实实跟着“原版”去唱,由此就反推“原创”有“错”,岂有此理?

诚然,王羲之并非十全十美,也并非“老虎屁股摸不得”,历史上早已有人对他提出过“挑战”。只要说得在理,以理服人,社会自会认可。科学学术、艺术领域无“禁区”,不管传统经典或古今名贤,不必“为尊者讳”,大可去放胆怀疑,百家争鸣,理自会越辩越明。然而,学术、艺术、教学研究,毕竟是严谨、严肃的事业,从事研究探讨,创新立“说”,应本着严肃认真、实事求是的态度,慎重行事,切忌太过率性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