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意境

一直很喜欢听广东音乐《喜洋洋》,婉转流丽,悠扬如歌。其如涓涓水流,就势而下;又似款款白云,随风移动。其滑音处承上启下,正似“二王”行书或草书尺牍中的字组过渡,笔画萦带,圆转自然。音乐中揉音徐徐,似长点画行于纸上,尤其是自始至终的轻重缓急、高低起伏,亦如一幅展开的手卷,起则缓,继而行如流水,忽而激昂,忽而平和,又戛然而止,薄如蝉翼,又重于崩云。整个乐曲虚处不空,实处有变,实能荡涤胸次,怡人身心。故笔者以为,音乐与书法都通向艺术最高之境———圆美。今结合《十七帖》,试说一二。

对于各种拓本的《十七帖》,后世书家多关注其凌厉之方笔。然疏放妍妙之内,仔细赏析其实更应体会到字里行间的圆美之境。试想,若仅有方笔、直折等形态,或能“力屈万夫”,然何来妍美之魏晋风流?

圆美附着于其中所有的点画上,而几乎每一点画都以圆为主导。从用笔来看,中锋为主,锋面两侧干净利索,不成偏锋。细如髭发亦圆,这是点画的单字组成基础。此理亦可从“折钗股”“锥画沙”中细细体味。而字字之间笔断意连,或惊蛇入洞,或飞鸟出林,若将笔路放大开来,其势相连处无不行之以圆,并且了无痕迹。

1王羲之《七十帖》拓片

而具体到每一个字的用笔,在所有点画中大都以圆弧形态呈现。孙过庭《书谱》云:“草乖使转,不能成字”,使转就是圆美的重要载体。试以大王《儿女帖》中“唯”字为例,左右两部分以大弧相接,右部分之横因为上连而下凸,圆融流畅。除却竖画偶成直线外,其他点画都在圆转回旋之中完成每一个字形,并上下承接。大弧如“人”字之长撇长捺,圆弧如“尚”“过”等字。即便如点,亦圆劲生动,并不刻板。而在多个回旋的弧形运笔中,又有不同角度的变化,体现出圆美的多种点画形态,如“孙”“有”等字。另外,在“永字八法”中,将“掠”形容为飞鸟掠檐而下,或可有助于一同体悟圆美之意。

从人的书写生理机制而言,写大字的姿势需要站立悬臂,是以肩周为圆心的弧线动作。同理,随着字径与挥运半径减小,分别以胳膊肘、手腕、指关节等处为圆心,都是适合圆弧形的动作,落实到纸面,也是以不同形式的或大或小的圆弧形笔迹为主,而且是不间断的循环,这也是历代经典之圆美的客观性所在。即便是行笔迅疾而直的出锋竖画,从大视野来审视,从入笔之前到稍迅离开纸面,也是在空间之内完成的一个大圆弧动作,只不过此圆弧垂直于书者。若以横画为例,收笔处若上连,则前段以下弧为宜;若下连,则以上弧为宜,此不赘述。

当然,感受大王尺牍中的圆美更多应看到点画之外透露出的信息,这也是整体气韵的重要体现。就单行来看,字势欹正相依,前后顾盼相应,在大大小小之间妙如贯珠,自然而成圆柔之美、圆动之势,几乎每一点画不可挪动。因为这是生命的律动,每一次呼吸都是完整且不可间断的,所谓气注笔端而成,畅达圆融,手中之笔漫化成了纸上的优美舞蹈。

再遍览《十七帖》,气息浑然,虽为“致一书,陈一事”,造次之际,忧喜之怀,一一化入淡然之中,这本身就是一种大自在,一种圆通无碍之境。也可以说,书时没有一定之规,心性使然也。也正因为如此,不论落笔初始是何形态,都在下意识之中自成风韵。收放无关心机,起承转合一切心手俱忘,而圆美也就自然而然流露无遗,凡刻意者均难臻此至境也。

我们还可延伸到音乐艺术当中“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琵琶声,笛声中的滑音,二胡中的揉弦,以及歌唱艺术中的字正腔圆等等,都能从中寻找到圆美,书法艺术无声而有音乐之和谐正是如此。

当然,无方不成圆,音乐中的停顿与延长,空拍等,其音乐行进中的短暂空白正反衬出了圆转流丽。同理,书法之中的方笔又正与圆笔形成对比。《张迁碑》《张猛龙碑》都以方笔为主,但其中的圆处往往不易察觉,亦尤为重要。林散之论书诗中所言“意到圆时更觉方”,“意到”是目的,“觉方”是审美感受,便揭示出圆与方的辩证关系。总之,圆的审美内涵包括其他如圆达、圆劲、圆润、圆满、圆活、圆柔、圆涩等,都无限接近一种尽善尽美之境,这在历代书法经典中都能寻找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