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顾恺之《论画》云:“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台榭一定器耳,难成而易好,不待迁想妙得也。此以巧历,不能差其品也。”唐代朱景玄《唐朝名画录》云:“夫画者,以人物居先,禽兽次之,山水次之,楼殿、屋木次之。”为什么顾恺之、朱景玄之流皆说画人物最难?这两段话主要有两层意思。其一,人物画形似固然重要,但尤其须得传神,所以难画。如《宣和画谱》有云:“画人物最为难工,虽得其形似,则往往乏韵。”其二,人物画的本质是劝戒(教化、认知),所以品格最高。故朱景玄在《唐朝名画录·小引》中言:“画者,圣也。”《宣和画谱·叙》中曰:“是则画之作也,善足以观时,恶足以戒其后……”可见,人物画的难一方面体现在技术层面,另一方面体现在文化精神的表现层面。后者尤其难,难在国画人物要体现历史、文化、德教、认识诸功能。

如此,国画人物最忌空谈,更不能想当然、自以为是。尤其是画古人物,尤当谨慎。画家只有掌握扎实的历史知识、深入了解人物特点,下笔才会有重量,才能赋予每一笔以深度。这就需要画家潜下心来学习。绘画创作从来就不是什么轻松的事,只有那些傲慢、懒惰的三流画家才会企图靠闭门造车来“创造辉煌”、得名得利。然而,观者的眼睛是雪亮的,缺乏历史根据和生活常识的作品迟早会贻笑大方。

画家画人物画(尤其是古代人物),必须熟知所画人物的思想、性格、生活习性及其所处时代的历史文化环境。否则,我们很难想象他能创作出优秀的国画人物作品来。其原因如下:

其一,人物有古今变化之别,各朝代衣冠各有不同。画今人尚且易识,画古人则须具有相应的历史、人文、风俗等知识积累。故清代方薰《山静居画论》云:“画人物必先习古冠服、仪仗、器具,随代更易,制度不同,情态非一,虽时手传摹不足法也。”齐白石能轻松几笔画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蟋蟀来,其诀窍在于他熟悉它们的特性。而画人物对画家对于描绘对象的了解程度要求则更高。

其二,人类虽无贵贱、尊卑之分,却有身份之别。仙凡道释,气貌不齐;士农工商,自有其表……皆非寻常描摹可得其神情。宋代郭若虚《图画见闻志》曰:“释门则有善功方便之颜,道像必具修真度世之范;帝王当崇上圣天日之表,外夷应得慕华钦顺之情;儒贤即见忠信礼义之风,武士固多勇悍英烈之貌;隐逸俄识肥遁高世之节,贵戚盖尚纷华侈靡之容;帝释须明威福严重之仪,鬼神乃作丑驰趡之状;士女宜富秀色婑媠之态,田家自有醇甿朴野之真。恭骜愉惨,又在其间矣。”这正是古人始终强调的“格物”的功夫。这对于古代画家来说是毕生所修的课业;对于当代画家来说也许是高要求,但也是他们亟须提高之处。

画家要想了解古代人物,既要对共性的历史———文化、考古、民俗等有所了解,又要对个体的历史———生活习性、精神思想等了然于心,这样才不至于在表现人物对象时闹出古今无别、上下无序、习俗不分的笑话。

画历史人物或历史事件要比画当代人物难数倍,因为当代画家对过去的人物不十分了解,对过去的事情不十分熟悉。当代画家画的古代人物,有时看起来画面和人物相貌都很生动,但未必符合历史事实。比如大部分当代画家描绘魏晋清谈图的画面是:松石下,几个文人袒胸露背,品茗抚琴,相互之间似乎在高谈阔论……画家可能在某种意义上重现了某种历史真实情景,但对于人物的神态和心理是无法捉摸的,因为生活在当代社会的画家无法感受魏晋文人那种“清谈”的气质,进而将之重现于纸上。这种臆想出来的画面容易落入俗套。其艺术意志是难以让读者感知,进而产生共鸣的。所以丰子恺先生这样严格要求他的学生:“如果我发现你们有谁画凝视瀑布的文人,我就把谁赶出去。因为你们没有见过(凝视瀑布的人)。”故此,描绘距当前越远的时代,画家需要储存的专业知识、历史知识、民俗知识和宗教知识等就越多。

中国绘画中的人物画和西洋绘画中的肖像画是有很大区别的。西洋肖像画的背景可以是清一色的,国画人物却常常需要一定的“内容”做衬托———或山水亭榭,或冠服仪仗,或日用器具以及生活场景等。这些都要和时代环境、人物形象和人物的心理活动相统一,并表现出完整的叙事结构。故此,要画好某个时期、某个地域的人和物,必须获得该时、该地的人和物所赋予的感染力,因此画家就需要熟知其历史环境和风土人情。画家对所有细节都了解到位,下笔才能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地表现出富有思想、充满情绪的人物画氛围。

真、善、美是中国画的灵魂。“真”关乎事,即符合“历史故实”;善关乎劝戒,即“存典故备法戒”;美关乎愉悦,即视觉审美体验。由近几年全国性美术作品展览中的人物画作品我们发现,当代中国人物画更多的是追求视觉“美”,而弱化了劝戒之“善”和指事之“真”这两个要素,以致有大量的人物画面尽是一些流俗之图像。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样的作品并不比流传在市井的色情图片高明多少。

传统国画中的人物画几乎都是在“大传统”的文化框架中进行的,强调真、善、美是其必然特点。尽管当代中国画不管在内容上还是形式上都已经发生了诸多变化,但并不代表人物画可以完全脱离“大传统”,而在某类画家形成的“小传统”的文化圈子里大行其道。尊重历史事实是国画人物最基本的宗旨。

中国文化讲究传承,如家学和师承。这不仅是为学者的观念,更是对中国文化之根的尊崇,根深方能叶茂。潘天寿就曾说过:“学习中国画,自古以来都是师徒传授加自学。”直至近代西方美术教育体系传入,中国传统的师徒授受的模式才逐渐被课堂集体教学模式所代替。既然改变不了接受教育的途径,学画者为什么不通过“读万卷书”的方式,从相关书籍中接受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呢?为什么不通过“行万里路”的方法,去体验世间万事万物呢?

可以断言,中国画只有在传承中创新才可能有真正的出路。尊重史实与现实是画家作画的必需。否则,任你如何炒作、如何宣传、如何鼓吹,亦不能使作品在美术史中有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