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瑾是一个传奇。秋瑾和吴芝瑛、徐自华的友谊同样是一段传奇。她们的奇闻轶事幼读时已知道不少;多少年后,当我细读吴芝瑛致徐自华这些信札的墨迹时,内心还是感到深深的震撼。
吴芝瑛(1868—1933)女,安徽桐城人,字紫英,号万柳夫人。徐自华(1873—1935)女,浙江桐乡人,字忏慧,号寄尘。秋瑾(1875—1907)女,浙江绍兴人,字璿卿,又字竞雄,号鉴湖女侠,在仨人中年龄最小,与吴徐两位情深谊挚,皆结金兰之交。
吴芝瑛和徐自华对秋瑾有过重要的帮助和影响,也是深受秋瑾影响之人。秋瑾本着独立自主、男女平权、教育救国的梦想拟赴日本留学,在吴芝瑛的切实帮助下,1904年6月得以成行。在日本留学和假期回国期间,秋瑾结识了冯自由、陶成章、黄兴、孙中山、蔡元培、徐锡麟等民主革命人士,加入了光复会和同盟会,并被选为同盟会浙江省主盟人。秋瑾由家庭革命走向社会革命,由女权主义者成长为民主革命家,在日本期间接受了黄兴组织的制造炸弹的训练,随时准备为革命牺牲,故1906年3月与徐自华游西湖至岳坟时心生感慨,俩人遂有“埋骨西泠”的约定。徐锡麟与秋瑾相约1907年7月在皖浙同时起义。5月,秋瑾来到浔溪筹集起义经费并作别徐自华,告知不久将起义,再嘱“埋骨西泠”,并褪赠翠手钏作永久纪念,徐自华回赠金表链,两人痛别。
1907年7月13日,秋瑾(还未来及举行起义)受徐锡麟案影响被捕,受酷刑,但供词只有“秋风秋雨愁煞人”七字。在无证据、供词,罪无所定的情况下,清廷于7月15日(农历六月初六)凌晨匆忙将秋瑾斩首于古轩亭口。噩耗传来,吴徐痛绝。她们俩之间的通信有很多,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的吴芝瑛致徐自华的这几封信,内容主要是关于如何葬秋瑾以实现其“埋骨西泠”之愿的。
这些信有的是写在明信片上的。“寄尘吾姊,英鉴!顷闻刑名家言,秋妹之匶(同柩)未经家族认领,则此时发封厝坛尚在地方官权力之下,他人不得移动。昨已托志成先生函商乃兄秋兰绩先生,在该县具禀领匶,以便吾姊前往即可扶之而行。买地以吴氏出名者,妹拟自营生圹于中,使众周知一无所疑。一并葬吾妹于其旁,如此则吾姊妹生死不离亦一快事。异日发表后,官场见在吾生圹界内或碍难干涉。区区苦心望姊再函达兰绩,预将妹匶领出为幸。”(《吴芝瑛致徐自华信(一)》,中国国家博物馆藏)(见附图)此信写于1907年12月6日,距秋瑾就义4个多月。秋瑾遇害令吴芝瑛、徐自华悲愤不已。吴芝瑛致信徐自华,认为当务之急还是先领出灵柩安葬秋瑾,实现其“埋骨西泠”的夙愿。吴芝瑛一直病重不能外出,在信中请徐自华赴绍兴与秋家商谈扶柩之事。徐自华接信后,即赶到上海,寓开泰客栈,准备去曹家渡的吴芝瑛小万柳堂商量葬秋的诸项事宜。不料突然接家信,告知其爱女患白喉症病危,遂匆忙离沪赶回浙江石门,另派其妹徐蕴华去吴府商谈。
徐自华强忍失去爱女的悲痛,一个月后来到绍兴和善堂秋家。秋瑾之弟秋宗章在《记徐寄尘女士》一文中记述了当时情景:“女士忽于暮冬之月,风雪渡江,枉过寒舍,具言已约桐城吴芝瑛女士,购地西泠桥畔,为营兆域。漆灯留待,抔土以书,庶几赵氏冬青,勿伤暴露。先兄诺之,克日遂发。女士与余家初无渊源,即与先大姊谊同骨肉,家人亦茫然不知。今兹充寒跋涉,孜孜焉惟宿诺是践。凡有人心,自无不怆然。”(秋宗章《记徐寄尘女士》,见《徐自华集》)这是徐自华首次过钱塘至绍兴,后又数度辗转。光复以后,徐自华前来绍兴召集悼念秋瑾就义大会,面斥告密者,并往府衙把秋瑾档案从兵科案取出,在报上公布后带回秋社保存。
秋瑾是在大通学堂被捕的。该学堂是徐锡麟和陶成章为光复计划急需军事人才,于1905年创办的一所军事学校(对外称师范学堂)。后来,陶成章赴日本徐锡麟去安徽以后,就推荐刚从日本留学回来的秋瑾主持大通学堂。1907年7月6日,徐锡麟在安庆刺杀巡抚恩铭并壮烈牺牲,震惊朝野,一时“搜捕乱党”使皖浙一带风声鹤唳。其时,秋瑾正在起义准备之中。清兵围捕大通学堂时,和秋瑾有关系的许多人已躲避外乡。秋瑾是不顾家人与同人的再三劝说、催促,坚定留守的,故秋瑾被杀以后,一度无人敢来收尸。最后还是大通学堂的洗衣工与善堂一起草草收殓,藁葬于卧龙山麓。秋瑾之兄秋誉章心痛不忍,以重金雇了几个役夫,乘黑夜偷偷将秋瑾的灵柩运至常禧门外严家潭丙舍暂厝,准备等形势缓和以后埋葬在自家祖茔。吴芝瑛和徐自华在当时的局面下,实施葬秋瑾这样的政治犯于西湖,其危险和难度可以想见。一方面“谋逆”是滔天大罪,株连九族,虽说清廷当时已内外交困,风雨飘摇,威势已远不及康雍乾的“文字狱”时代,但只要有人告发,还是会追究严惩。秋瑾当时即是目睹许多起义因为泄密而失败,造成牺牲和株连,所以她决定独自领导浙江省的起义。那次和徐自华游西湖,目的即是勘察地形绘制军事地图,为起义作准备。事实上,秋瑾的被捕也是因为有人告密所致。另一方面,吴徐皆为弱女子。吴芝瑛虽然托庇其夫廉泉和家族的影响,刚毅坚韧,勇于担承,但她身体不好,其时更是重病缠身不能出户。徐自华生性胆小文弱,身为嫠妇,又逢丧女之悲,走出家门,到社会中去做成那样一件事,何其难也!但徐自华不仅不怕事畏难,更是辗转跋涉,锲而不舍,感天动地,硬是超越了自身原来的格局;吴芝瑛见高识广,虑事周到,于具体事务又是那样精于审度,细致入微。吴芝瑛和徐自华皆以学林中人自居,她们的行为不禁让人遥想千古学林奇观———蔡琰跣足路跪曹操,李清照驾牛车万里南追。
吴芝瑛迫于形势,本想以自营生圹的名义埋葬秋瑾。但徐自华在和秋家商谈时,秋瑾之兄秋誉章等人提出不同意见,认为这样做与秋瑾追求独立之品格不符,建议应单独营造秋瑾墓为宜。徐自华表示认同,离开绍兴赴杭州为秋瑾购墓地。买毕,致信吴芝瑛:“妹女丧甫毕,即于廿五渡江赴绍兴会葬,同人决议此事,咸谓秋女士在日,独立性格,不肯附丽于人,此其一生最末之结果,若竟附葬,不独有违其平生之志,吾辈同人,亦有憾焉!故妹偕同人,亲赴西湖相地,已得。在西湖中心点苏小墓左近,与郑节妇墓相连,即苏堤春晓处。美人、节妇、侠女,三坟鼎足,真令千古西湖生色。”(《为秋瑾营葬事致吴芝瑛女士书》,见《徐自华诗文集》)吴徐二人前有约定,两人共同完成秋瑾夙愿,即一人负责买地,另一人负责建墓。吴芝瑛自己在病中,便派丈夫廉泉来杭操办建墓之事。
1908年1月27日,秋瑾灵柩由秋誉章秘密迁运杭州,与廉泉一起负责葬于西泠桥畔。2月5日,徐自华收到秋家来信,得知秋瑾已下葬西泠,立即写信和吴芝瑛商量会祭秋瑾的日期。俩人约定在上海《时报》发表公祭秋瑾的通告:“鉴湖之柩一日不葬,余与芝瑛女士一日不安。幸得地西泠,已于去腊廿二日草草入土。因时岁暮,且又风雪。芝瑛清恙未愈,余复喉疾,故未布告同人。今择月之二十四日,至坟前会祭。凡我男女同胞,如痛鉴湖之冤者,届时务请降临。于一点钟,赴西湖凤林寺集议,四点钟散会。此亦我同人义不容辞之举也。”(徐自华《会祭鉴湖致学界同人公函》)“廿四会祭只好偏劳吾姊一行略尽招待之谊。妹病甫愈,家中又到有远客,至早须二月初方得来西泠一恸也。妹因葬秋事,无识之亲友群相疑忌恐有不测之祸;平日缓急相恃者皆一变而为债主;至有挟洋势来迫债者,客臈(同腊)几至不能卒岁。世情如此可为一叹。今将上海住宅抵出,而西湖新筑拟草草了事。为移家之计不知能如愿否?秋坟种树立碑等事已函托刘庄马先生赶办,恐月内尚难竣工;以后如何布置容妹移家后随时量力为之。墓表刻成乞拓数十份,见惠妹急欲一读。大著能否录示,俾得先睹为快乎?墓碑刻成已拓二百份,因有人议称‘山阴女子’为大方,改重刻之,此时恐尚未得。前拓本在刘庄马卓群先生处,如尚未寄沪,请持此片去索若干份,先分赠会祭诸君也。妹欲为一文,至今未脱稿,恐不能成矣。会祭时请嘱二我轩摄景寄示以为纪念,片底请索回交刘庄马君收好,妹拟来时手制邮片也。”(《吴芝瑛致徐自华信(二)》,中国国家博物馆藏)吴芝瑛因痛恨清廷腐败,之前已劝丈夫廉泉辞官从京城归隐上海曹家渡。现又准备明年移家西湖的南湖,那里“离秋坟不远,可岁时祭扫”,便于墓园绿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