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8年2月25日,徐自华、陈去病、褚辅成等人,假凤林寺召开追悼秋瑾大会并谒墓致祭,与会者四百余人。会后成立了“秋社”,徐自华为秋社主任。
“顷间令妹过谭并读秋社同人惠函,敬承一一,惜妹因病不获躬兴盛会,至为歉怅。同人发起成立秋社,此诚豪举。初意只吾姊妹以个人之力为之,不复在外募款,故墓工不敢求备,容妹移家湖上,随时量力布置。今既得同人之协助,则盖亭建坊等事可一气踵成。四面围以铁栏,多植花木尤足以壮观瞻。先托马君先种两丈外之松树廿四株,余俟妹到后再添种。今须扩充墓工则种树似宜从缓理有碍工作也。墓工照此办去约须二千元外,不审一时能募足否?妹近为债主所困,有‘一钱逼死英雄之慨’,急欲将住宅鬻以抵债。倘得善价于偿债外略有余资当再尽绵力相助也。墓碑原题‘鉴湖女侠’因千秋之事不敢轻率就正,有道佥曰题‘山阴女子’为大方,故去冬碑成又复重刻。今同人主用旧碑。当日四五百人之大会一体赞成,自以从众为宜。请致意社中选石另刻,因原碑已磨过一次,石薄不堪用矣。惟既用‘鉴湖’自号于例不应书名此碑,大名欲垂示万祀,似又不可不大书特书,鄙意又欲定为西泠十字碑,于圣湖中添一故实则必凑足十字。妹于金石体例素未研求,请姊与同人细考之,勿为识者所议,便得妹无不唯命也。妹本拟月初来湖上,因尚畏寒,医戒远行,以此一时尚难定期。墓工扩充与改处,前议恐有须改动处,请姊介绍同人与刘庄马卓群君一见,以便酌改,若前工已成则以此为一结束。前帐概由妹处核算,已函托马君如数照付。”(《吴芝瑛致徐自华信(三)》,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此信写于1908年3月1日,吴在信尾还叮嘱徐:“摄景底版寄到当为精制铜版,以便多刷广传也”,可谓细微中寓爱诚。
信前“令妹”系指徐自华之妹徐蕴华。1906年3月,秋瑾从日本留学回到绍兴,经陶成章、褚辅成等友人绍荐,被吴兴浔溪女校聘为教员,义务任教两个月,得以和徐氏姐妹相识。徐自华,天性聪慧、纯挚,十岁解咏,诗词擅绝,其时也在此任教,后来执掌该校。柳亚子有词言徐自华:“漱玉新词,断肠旧恨,谁变今和古?蛾眉绝世,人间脂粉如土。”(柳亚子《百字令题寄尘女士〈忏慧词〉用定庵赠归佩珊夫人韵》,见《徐自华集》)1894年,徐自华嫁南浔梅氏,其夫是个“性庸懦,无所用心,文学无基础”的巨室富家子弟,徐自华每生天壤王郎之叹,婚后七年其夫一病而殁。“每疑仙子隔云端,何幸相逢握手欢”,徐自华与秋瑾,俩人一见恨晚,遂雅相怜爱,日夕唏嘘,纵论国事,情同骨肉姐妹。秋瑾美貌端庄,天资颖慧,过目成诵,幼时由父亲秋寿南教以吟咏,十一岁即会作诗。随宦游的祖父、父亲和丈夫生活于闽湘京等地,每至一处皆诗名远播,传为美谈。特别是所作感时济世之篇“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更是剑气如虹,箫声如咽,芳韵千古。秋徐之间留有许多唱和诗作,秋瑾深闺压抑,与知己相唱,却仿佛一鹤排云,鸣在九霄。
“寄尘吾姊如见!昨奉手示并秋坟景片……墓工美好。吾姊与秋社诸君子血忱当同兹不朽矣。妹久病未愈,终年不治笔砚,联语写上手震目眩,颇自恧不成笔画,不知可用否?傥得良工抚刻或稍能增色也。墓表如已刻成乞嘱精拓百份,该值当照缴至。”(《吴芝瑛致徐自华信(四)》,中国国家博物馆藏)秋瑾墓由徐自华撰墓表,吴芝瑛书丹。墓碑亦吴芝瑛所书,初题为“山阴女士秋瑾之墓”,由刻石名手蒋品三镌镂,弃置未用。别书“呜呼鉴湖女侠秋瑾之墓”,立诸墓门。此事最触清廷之忌,不到一年而祸发。1908年8月,清御史常徽游览西湖见到秋瑾墓,心怀恨意,上报。10月清廷下令平毁秋墓,缉拿秋案余党,欲严惩吴芝瑛和徐自华。吴芝瑛毫不退缩,且上书两江总督端方,谓“彭越头下,尚有哭人;李固尸身,犹闻收葬”进行抗议,“是非纵有公论,处理则在朝廷。芝瑛不敢逃罪,只求尚书密商固帅,勿将秋氏遗骸暴露于野,以示圣朝宽大之惠,于公泽及枯骨之政。”(吴芝瑛《致端方书》,见《秋瑾研究资料》)吴芝瑛还公开发表署名文章《祭秋女士瑾文》,对杀害秋瑾的浙江巡抚张曾敭进行嘲讽痛骂。“寄尘吾姊英鉴!顷闻报纸知贵社访求,秋烈士遗物将陈列会场以示纪念。芝瑛于甲辰正月为烈士筹划学费以便东游,烈士于人日写盟书一通以来曰:‘吾欲与姊结为兄弟’。芝瑛亦写盟书一通应之。烈士次日作男子装过我并赠诗一首,以自用之补袿一裙一见贻,曰‘此吾嫁时衣,因改装无用,今,以贻姊姊,不欲则售之他人;否则,留为别后相思之资可乎?’遂相与痛饮。烈士时寓北京丞相胡同,同吾寓北半截胡同,相距咫尺,从此无一日不相见。见辙呼酒,不醉不休,此八年前事也。烈士自改装后即摈满清礼服不御,今此物尚存,足为烈士脱满人羁勒之纪念。盟书一通,赠诗一首为吾悲秋阁之纪念品。今交卜松林先生一并奉上,届时陈列会场。可藉知烈士之家世,不独其墨妙令人望而生敬也;烈士原名闺瑾,自东渡后改用单名,删去闺字,此亦足资考证。芝瑛病甚不能前来观礼,敬乞吾姊将此函所述在会场代为宣布。”(《吴芝瑛致徐自华信(五)》,中国国家博物馆藏)此信写于1912年7月17日,光复以后,秋社征集秋瑾遗物,准备五周年祭。吴并于信尾嘱徐:“盟书横镜事后仍交卜君带回,妹病起拟识数语其上,置之悲秋阁中也。”吴芝瑛还在自己寓所南湖小万柳堂辟“悲秋阁”。
秋瑾与吴芝瑛相处主要是在第二次随夫来京生活,到离京赴日前这段时间,即1902年夏至1904年夏。秋瑾丈夫王子芳捐了个工部主事,因王子芳与吴芝瑛的丈夫廉泉是同事,两家又是近邻,秋吴得以密切交往,“两情爱好,不啻同怀,过从酬唱无虚日”。吴芝瑛自幼博览群书,精研历代名家字帖,习染很深,早在桐城即有“诗、文、书”三绝的美誉。1886年嫁无锡名士廉泉,1898年随夫进京生活。廉泉是真名士,中过秀才、举人,1895年在京城会试时,参与康有为的“公车上书”;擅长诗文书法,嗜好金石书画,编有《小万柳堂藏画目》。1897年,被荐任户部郎中。戊戌变法失败后,廉泉认识到开启民智之重要,遂资助家乡办学,与日本人中岛裁之联合在北京创办东文学社,招收学生,讲授日文。廉泉还开设文明书局,出售新学书刊。吴芝瑛的堂叔、晚清桐城派大家吴汝纶时任京师大学堂总教习,吴汝纶是进步教育家,曾赴日本考察日本教育。
秋瑾正是在邻居吴芝瑛家才有机会看到一些进步书刊,得以了解国内外的新闻和局势。时代风云的召唤,使秋瑾萌发走出家庭独立自强争取“男女平权”的新思想。秋瑾1896年5月由父亲秋寿南做主嫁湖南王子芳,王家系曾国藩表亲,很富有。王子芳之父王黻臣系“方正仁厚”的良绅,与时在常德湘潭一带做官的秋寿南为莫逆之交。王子芳比秋瑾小4岁,是典型的纨绔子弟。从志趣不投到夫妻反目,使秋瑾倍感孤独心伤,自叹“可怜谢道韫,不嫁鲍参军”。吴芝瑛不仅给予秋瑾许多安慰和帮助,秋瑾到日本留学也是在吴的资助和帮忙下才得以成行。
吴芝瑛是民国时期有名的“奇女子”,一以才华奇,诗文书法誉满京师。观其墨迹盛名不虚,放逸秀雅,劲健婉约,力韵非凡,于帖于碑皆修养深湛,可谓炉火纯青;虽纤笔所书,气息亭匀,袅娜之间削金断玉,指挥若定毫不含糊。短纸数语,性情品格修养毕现;二以识力奇,吴芝瑛当年即上书朝廷(《辛丑条约》签订,清政府为还款,横征暴敛,民不聊生)提出“国民捐”,即产多则多捐,产少则少捐,无产则不捐。严复在《吴芝瑛传》中记述:“以庚子赔款,为国大累,宜通国之民共起分任,则咄咄嗟可释巨负,乃昌女子国民捐,一时景从,召集甚巨。夙善书法,为时所珍,则自制小万柳堂帖以售,得资悉充捐款。其忠于国家自奋其力如此。”(严复《吴芝瑛传》,见《秋瑾研究资料》);三以凛然大义奇,吴芝瑛不只为秋瑾屡次公开发表文章鸣冤叫屈,即若后来袁世凯称帝,吴芝瑛也以《上袁大总统书》的檄文加以笔伐。吴芝瑛的重义轻利和深情也是有名的,济危扶困,资助了许多进步人士和正义事业,芳誉远播。
这些信谈的主要是“一度葬秋”的一些情节。秋墓建成后,引起轩然大波,1908年10月,清廷平毁秋瑾墓。1912年,辛亥革命胜利,南京政府成立以后,遂有吴芝瑛徐自华发起的“二度葬秋”。
秋瑾墓被清廷平毁前夕,秋瑾之兄秋誉章(秋案后远避东北)闻讯悲愤不已,间关南下,仍偷偷移柩严家潭丙舍,后被运去湖南,暂厝王家义冢地。光复以后,1912年3月,徐自华又买下秋墓原址后的一块桑地,使墓地面积扩大,发起迎还秋瑾灵柩的倡议,遂出现浙人争葬西湖,湘人争葬岳麓的局面。7月29日,陈去病与秋瑾之妹秋珵赴湘,经黄兴转商湘督谭延闿,后经谭批示,发还秋瑾灵柩。陈去病秋珵等人劝说秋瑾之子王沅德尊其生前意愿,归葬西湖。
为重建风雨亭,徐自华上书孙中山。孙中山被聘为秋社名誉社长。1912年12月9日,吴芝瑛、徐自华、徐蕴华陪同孙中山、黄兴等来秋瑾墓凭吊,孙中山挥毫题词“巾帼英雄”,并写下对联“江户矢丹忱,感君首赞同盟会;轩亭洒碧血,愧我今招侠女魂。”(《孙中山莅杭纪事》,见《秋瑾研究资料》)秋瑾与孙中山相识于1905年8月,“中国同盟会”在日本东京召开成立大会期间,秋瑾经冯自由介绍结识黄兴,又由黄引见与当选为同盟会总理的孙中山见面,倾谈之下,对孙的革命主张及方略深为信服;随后,秋瑾至黄克强寓所举行入盟仪式,成为最初的同盟会会员之一,并被选为浙江省的主盟人。1916年8月16日,孙中山再度至秋墓凭吊——“可痛者,最好的同志秋女侠一瞑不视”,令孙文无限惋叹。精诚所致,夙诺得践,成立秋社,建风雨亭、秋祠、秋心楼、悲秋阁,于上海创建竞雄女学。俩人还撰写了大量悲秋悼秋颂秋的诗文公开发表,秋瑾遗稿也赖其整理刊发。徐自华1912年在孙中山示下接管上海竞雄女学,直到1927年转交秋瑾之女王灿芝执掌。
“剧怜革命成功日,立马吴山少一人”,吴芝瑛和徐自华常以唱和、悄吟的方式怀念秋瑾,守护秋瑾,直到终老(吴芝瑛1933年在无锡去世,徐自华1935年在西湖秋社去世)。
秋瑾一生虽短,却阅人无数,曾对徐自华坦言“我最喜广交,闻女界有名者无不往访,岂知皆沽名钓誉,徒托空言。屡次扫兴,故心灰意冷矣!”(《秋瑾轶事》,见《徐自华集》)又为何独与吴徐二位成生死莫逆呢?秋吴徐三女性,不止于文学修养,胸次才华卓异,都深得优秀传统文化脉气的涵蕴。曹雪芹“正邪两赋论”有言:“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她们正是清明灵秀,秉天地正气而生,又不枉天赋秉人,故高蹈行事,悲天悯人,等量齐观彼此引为千古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