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触篆书较早,大约十三四岁时便喜欢了。其时随恩师齐慧海先生习大楷,每日于青石板上描摹勾勒,仿影悉出先生之手,皆“正大光明”“振兴中华”等词句,孩童时无知,现在想来乃极“正能量”之语也。后以柳公权《玄秘塔》为范本,临池不辍。稍长,展示欲望渐浓,每成一小幅必张壁观之,常恨名下无印,遂以木块削平,尖刀凿之,一印既成,心大乐,抄古诗,钤红印(办公印泥),张于床尾壁上,洋洋得意、心满意足之情今思之犹陶陶然如在眼前。
此后,刻印之心愈重,习篆之念愈浓。1984年前后的原阳小县城,书法碑帖及篆刻工具书尚极匮乏,每作一印,篆字无从查考,识篆、习篆皆于报纸插印中寻觅。犹记于邻居奶奶家得见《书法》杂志石鼓文专刊,如获至宝,朝夕揣摩,所得尤多。
思孙过庭《书谱》“取法乎上,仅得其中”之句,逃“篆不懂结字,行难于使转”之境,我遂自汉碑入,初习《曹全》,喜其流美舒展,后腻之甜俗,转习《礼器》,喜其挺拔不群。再由武威、敦煌、居延、甘谷诸简书中寻觅消息,其纵横跳荡处悉与《礼器》暗合,习之最久,得之亦最多。
学书者众,个体有差异,取法无定则,然宜由正书入手。正书中,我以为先由篆入为优,篆则先学清邓石如、吴让之墨迹为便。然后上溯周秦三代以上,既知本源,顺流而下,汉、唐后之隶、楷、行、草诸体尽收眼底矣。
学篆入门必先得中锋,次求体势,起、行、转、收,笔笔使锋在画中,中锋既得,手、腕渐稳,由邓石如、吴让之墨迹入,细心揣摩,得笔、得势、得体、得熟,渐悟擒纵自如、心手互动、循序渐进之理,久而久之,身正手稳,心平气和,必有所成。
作篆最忌描画,起承转让,提按顿挫,一如真、行,辅以枯湿疾徐,自有所得。盖文字之始,以书写记事为用,无描头画足、粉饰展示之功。细察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名作,温文恣肆之间笔挟风雷,进退自如。观黄宾虹、沙孟海诸先生作篆运笔,如行云流水,缓急互见,绝无滞塞之笔也。
篆书用笔须指、腕相合,最忌使转僵滞,所谓八面出锋者,非行草独有,其源在篆也。既得中锋,心、眼所到处,指、腕互用,长线须腕沉,短画必指运,转折顿挫处八面出精神。
作篆之难非难在用笔,而难在识篆、用篆。古人作篆,用字之严谨自不待言。近世之名家如商承祚、沙曼翁者,虽博古通今,名播宇内,而于篆法稍有疑惑必查典寻经,然后书之,盖敬畏之心存焉。
隶书虽于东汉始趋成熟,然其雏形早现于春秋战国之长沙子弹库、马王堆、郭店等楚帛、楚简书中,其体势由纵转横,波挑渐现矣。
古人云“不究于篆,无由得隶”,学隶须究于篆法,熟知隶变,一味《曹全》《史晨》便落死套,难避唐隶之病也。清隶诸家如邓石如、吴让之、赵之谦、何绍基者,之所以能超迈宋唐,直逼两汉,盖多得于“究于篆籀”也。
学隶须从汉碑中寻厚重,自简帛中求飞动,于篆籀间得意象。一味厚重则板滞,一味飞动则虚浮,一味意象则苍白,所谓知繁就简存意象,学浅言多徒空谈。我虽知其理,奈何资质愚钝,不能得之。
学隶之门必先入汉,以一家为律,得用笔、体势、神采,然后博采众长,察其同,辨其异,互相印证,方可登堂入室。
世人多以隶源于小篆,实则不然,盖小篆取古篆之工整一路规范而成,汉隶则为古篆之手写体衍生演变而来,二者实为相去三百余岁之胞兄弟也。
我学书法失之在不能专精,得之在“杂烩”亦香。窃以为篆、隶、楷、行、草诸体犹如食之米、面、油、盐、茶,功用体貌虽不同,而皆能食之而化,互充互补,合为血脉。试观古之卓然成家者皆兼擅诸体,鲜有以独习一体而传之久远者。今人则相反,但观电视报端,未得一碑一帖之皮毛而夸夸然自居名家者多矣,盖其非无畏也,乃无知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