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以来,由《中国书画报》中老年周刊“书画课堂”引发的以“纠错笔法”为主题的学术讨论,正在稳健有序开展。这次讨论以读者李强对洪亮老师在《中国书画报》中老年周刊《兰亭序》笔法讲座中谈及的“纠错笔法”提出质疑为发端,引来广大读者踊跃参与,受到书界学界及社会的广泛关注。

在时下书坛学术研究气氛相对冷清的情况下,开展这场讨论,对于激发书界理论研究热情、活跃学术气氛,指导促进广大读者加深对王羲之书法艺术理解、提高临习创作能力等都具有积极的意义。

首先,讨论有利于活跃学术气氛、促进书艺发展。

晋人陶渊明说:“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有了美妙的文章,大家一起来欣赏;遇到疑难的问题,大家一起来分析探讨,解惑明理,共同提高。其实,在古代人们就有了交流与“切磋”的渴望,古老的《诗经》里就记载着一些这样的朴素思想。如《诗经·卫风·淇奥》中说:“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认为个人修养需要砥砺琢磨,以求人格完美;做学问也贵在切磋探讨,互相取长补短。《诗经·小雅·伐木》中说:“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嘤其鸣矣,求其友声。”鸟儿为什么会和着伐木声嘤嘤鸣叫?为的是寻求知音,寻求知音就是为了交流互动,交流互动就可以切磋琢磨,集思广益。

早在春秋战国时代,就出现了诸子“百家争鸣”现象,一时间,各种思想花朵自由绽放,争奇斗艳;诸家不同学说相互争论,切磋砥砺,避短扬长,对当时社会学术文化思想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百家争鸣”成为历史上推进学术思想、文化发展的有效方式及途径。关于王羲之《兰亭序》,历史上也曾争鸣屡起,聚讼纷纭。先有南宋姜夔发问:“梁武收右军帖二百七十余轴,当时惟言《黄庭》《乐毅》《告誓》,何为不及《兰亭》?”(《兰亭考》卷三引)继有清人李文田之疑:“东晋前书,与汉魏隶书相似。时代为之,不得作梁陈以后体也。” “文尚难信,何有于字?”(《定武兰亭跋》)

再后来,就是20世纪60年代那场著名的“兰亭论辩”,由郭沫若、高二适等人发起,一石激起千重浪,给沉寂的学术界注入了生机活力,各路巨擘大腕纷纷亮相,不同意见,各领风骚。绝大多数学者专家怀着对真理的热爱、使命的敬畏、学术的虔诚、艺术的良知真诚参加讨论。然而论辩由于受到当时政治气候影响,中途有些“跑偏”变味,一度备受冷落。随着“文革”渐息,拨乱反正,辩论余波又起,时高时低,直延续到上世纪90年代。那场论辩尽管难有“一锤定音”的结局,但历史意义价值不容否定。此系新中国成立后书法理论界一场声势浩大的学术研讨活动,论辩涉及王羲之思想,《兰亭》背景、内容、书迹以及文学史、书法史、考古学等诸多方面,远远超出《兰亭序》本身,带给学术界的思考与启示是多极的,为学术界树立了勇于坚持真理、敢于挑战权威、唯真理是从的良好风气,被列为“20世纪十件大事之一”,为中国书法艺术、学术文化发展史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毛泽东对这场论辩表示支持:“笔墨官司,有比无好。”

在新的历史时期,党的文艺工作始终坚持“双百”方针。然而,在市场经济环境下,社会浮躁,物欲横流,艺术界深受污染,风气不正,四处是肉麻吹捧,满耳是阿谀奉承,红包厚度就是评论高度,真话实话没有市场。不少书界学人及有识之士担心搞学术研究、理论批评说真话会得罪人,甚至惹官司。做学问研究应坚守良心道德,耻于随波逐流,不愿泯灭是非、出卖灵魂、趋炎附势,不少人对搞理论缺乏信心,因此敬而远之,以致社会上出现书法创作“空前热闹”、学术理论研究颇为冷清的失衡景况。

前不久召开的全国文艺工作座谈会,实属一次拨乱反正之举,习近平总书记在会议讲话中深刻强调:“要坚持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发扬学术民主、艺术民主,营造积极健康、宽松和谐的氛围,提倡不同观点和学派充分讨论”,“倡导说真话、讲道理,营造开展文艺批评的良好氛围。”并切中时弊一针见血地指出:“一点批评精神都没有,都是表扬和自我表扬、吹捧和自我吹捧、造势和自我造势相结合,那就不是文艺批评了!”面对当今社会及文艺界表扬容易批评难、学术理论研究不景气的状况,《中国书画报》践行全国文艺工作座谈会精神和“双百”方针,倡兴学术研讨之风,为大家搭建了开展“纠错笔法”讨论的平台,实在难能可贵。真理自会越辩越明,这对激活学术研究气氛、促进书艺书学发展具有现实意义。

第二,讨论有助于启发人们多角度加深并丰富对王羲之笔法的认知。

书法,是“线条的艺术”。一根线条,飘忽来去,惊蛇入草,飞鸟出林。书法之妙,妙在用笔。书家的胸襟境界、才情学养、审美追求、风格特点等,最终都要通过笔法来得以外化和展现。王羲之说“本领者将军也”,将运笔本领喻作三军之“帅”。史传钟繇一生苦求笔法,宋《书苑菁华》记载:“繇忽见蔡伯喈笔法于韦诞坐上,自捶胸三日,其胸尽青,因呕血。太祖以五灵丹救之,乃活。”可见对于书家来说,笔法实在是一件很“要命”的事。难怪钟繇说“用笔者天也,流美者地也”,视笔法比天高。王羲之以钟繇为师,自要精研笔法,辄有精彩之论:“夫书字贵平正安稳。先须用笔有偃、有仰、有欹、有侧、有斜,或小或大,或长或短。”“每作一字,须用数种意,或横画似八分,而发如篆籀,或竖牵如深林之乔木,而屈折如钢钩;或上尖如枯秆,或下细若针芒;或转侧之势似飞鸟空坠,或棱侧之形如流水激来。作一字,横竖相向;作一行,明媚相成。第一须存筋藏锋,灭迹隐端。用尖笔须落锋混成,无使毫露浮怯,举新笔爽爽若神,即不求于点画瑕玷也。为一字,数体俱入。”“每书欲十迟五急,十曲五直,十藏五出,十起五伏,方可谓书。”(王羲之《书论》)王羲之成为书圣,自是境界学养之高,然其所创立的那套精熟、丰富、独特、美妙的笔法最终成全了他。“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自然是经典笔法集大成者,加强研究十分必要。

“好雨知时节”。围绕“纠错笔法”的讨论为我们研究兰亭笔法提供了契机,搭建了平台,各种思想火花在这里得以碰撞,相互取长补短;不同观点在这里登台,诸家畅所欲言。说起这场讨论,我们首先会想到洪亮老师,是他率先提出“纠错笔法”命题,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暂且不论其真实性、合理性如何,仅就他敢于对王羲之兰亭书法大胆提出质疑,启发人们从新的角度观照审视兰亭、审视王羲之,这种善于研讨的精神本身就难能可贵,值得钦佩。

“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是学术活跃、文艺繁荣的象征。学术研究最怕听不到声音。如果大家都不去研究问题、发现问题、提出问题,都不肯“第一个吃螃蟹”,都怕说错话,无所作为,鸦雀无声,学术研究只能是一片沉寂,止步不前,这倒是悲哀的。

没有“纠错笔法”的提出,就没有今天这样一场讨论。大家在讨论中,围绕“纠错笔法”话题,争相发表各自见解,不仅使学术界,也使社会广大读者从中获得教益。初是山东李强先生对“纠错笔法”提出质疑,认为这不是王羲之对所谓“失误”的纠错,而恰恰是王羲之在追求线条变化中有意为之的“独到之处”,是一种 “无法而法”“重字变异”现象。

李木马先生在对李强先生的“答复”中认为,其实王羲之并没有写错,只是落笔位置有些“跑偏”,觉得冠之以“法”稍显勉强,建议称之为“纠偏笔触”更妥些。刘品成先生也发表观点认为,“纠错笔法”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研究书法笔法的全新视角、崭新路径和辩证方法,认为 “纠错笔法”观点引发的学术争鸣是件好事,大家所提出的质疑和批评都属于正常的学术争论,这是《中国书画报》编辑们的初衷,也是洪亮先生的愿望。强调“灯不拨不亮,理不辩不明,应为学术、为真理而争鸣”。苏刚先生认为笔法“纠错”可分为两类:一类清晰可见,称为“显性纠错”;另一类微妙难辨,称为“隐性纠错”。邹方程先生主张将“纠错笔法”中的“纠错”改为“纠误”更好些,不易产生歧义;并将纠误方式分为“一笔纠误”与“分笔纠误”, 列举了“纠误”方法技术,还提出了“分笔造形”“复合笔画”,所谓“晋法”笔法体系等观点。笔者也在讨论中表明了自己一些未必成熟的见解,觉得从“其”“娱”“畅”三字基础上推出的所谓“纠错笔法”似乎经不起推敲,难立住脚。我并不是认为王羲之在《兰亭序》笔法中就十全十美,没任何失误,而是说从这三字来看并不存在所谓“纠错”现象,所谓“出错”的地方并非王羲之“故意纠错”的行为,而是正常运笔轨迹中不自觉划下的“牵丝”而已,有的可能是在笔顺理解上出了误会。若硬将这些称为“纠错笔法”,似有“疑人偷斧”之嫌。

讨论中,大家所提出的各种观点看法及意见建议,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尽管不一定完全正确,但却从不同层面、不同视角对王羲之笔法加以观照、审视及体悟,为人们认识问题拓宽了视野、打开了思路,提供了更多分析解决问题的门径与方式方法。每一期讨论、每一篇文章、每一个观点,都成为引人攀登的阶梯,会对人们全面深刻理解王羲之笔法有所启迪和助益。

第三,讨论对正确继承传统笔法提高临习创作能力具有导向引领作用。

开展兰亭笔法讨论,根本目的在于引导人们继承优秀传统笔法、提高临帖创作能力。想要达此目的,必须在吃准“笔法”的基础上,加以正确的临帖与创作。王羲之四世孙、南朝著名书法艺术家、书法理论家王僧虔论用笔曾说:“纤微向背,毫发死生”,足见笔法得失之要害所在。如果我们对笔法理解含糊不清,甚至有所偏差,就可能在理念上“差之毫厘”,实践中“谬以千里”。愚以为,当下仍有些与笔法相关的问题尚待进一步厘清,否则,就可能对大家临帖创作造成某些困惑。

比如,洪亮老师在列举《兰亭序》“纠错笔法”现象后提醒大家:“《兰亭序》中还有很多这样的笔法出现”,叮嘱“大家在临帖的时候不要按照帖中的纠错笔法来临摹”。这些话易给人“摸不到水深”的感觉:究竟帖中还有多少类似“纠错”笔法隐于其间?如何去鉴别?所采用的鉴别方法和依据可靠吗?若存着这些疑问,就可能在临帖时一步三惊,弄不准哪一脚会踩上“地雷”。

再比如,关于“纠错笔法”还曾听到这样的说法:“只是这些‘美丽的错误’可以让我们欣赏与回味,但却不能亦步亦趋地去描摹罢了”。本来《兰亭》帖是很接地气、很生活化、富有人情味和亲切感,又很美妙的,如今却“很多”地方成了“美丽的错误”,只可“欣赏回味”,不可临摹学习,若镜花水月,可望不可即;成应景“花瓶”,能看不能碰,距离一下子被硬生生地推远了。

诚然,若确有笔法之“错”,理当纠正,不可盲目“效颦”。但怕就怕判别失准,认知有误,将本不为“错”的枉指为“错”,甚或反“妙”成“病”,进而在临摹创作时避是就非、买椟还珠,岂不令人顿足惋惜,追失莫及!

此外,还有一个跟笔法直接相关的问题,就是如何将笔法学习引向临帖创作。洪亮老师在笔法讲座中对临帖创作非常重视,多次加以强调,要求学员“把每一次临帖都当成一次创作”,做到“临创一体”。首先应当肯定,“临创一体”化是洪亮老师对改进教学方法的一种摸索尝试,出发点无疑是积极的,在一定条件下也具有启发意义,但其中似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王羲之笔法高妙,自是从临帖创作实践中得来。我们不妨看看王羲之是如何临帖创作的,他说:“始书之时,不可尽其形势,一遍正手脚,二遍少得形势,三遍微微似本,四遍加以遒润,五遍兼加抽拔。如其生涩,不可便休。”(《笔势论》)笔者以为王羲之这里所说的“遍”数,自然不是指半天工夫就可抄写几遍的“遍”,似应作为一个“阶段”理解更合理些。

王羲之的实践说明,临帖创作是一个由浅入深、由生到熟、逐步提高、循序渐进的过程。当然临帖创作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可另作讨论。

以上将相关问题提出来,供大家在讨论中研究思考。期待随着讨论的深入,这些问题能让人得到正确、理性、明晰的认知,对大家提高鉴赏、临习、创作能力起到指导和促进作用。

春华秋实,耕必有获。春天是充满生机、百花齐放、万物争荣的季节,我们相信这场讨论会给人们带来更多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