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缊章第七(原文)

笔与墨会,是为缊。缊不分,是为混沌,辟混沌者,舍一画而谁耶?画于山则灵之,画于水则动之,画于林则生之,画于人则逸之。得笔墨之会,解缊之分,作辟浑沌手,传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不可雕凿,不可板腐,不可沉泥,不可牵连,不可脱节,不可无理。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纵使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自有我在。盖以运夫墨,非墨运也;操夫笔,非笔操也;脱夫胎,非胎脱也。自一以分万,自万以治一。化一而成 缊,天下之能事毕矣。

译•释•评

中国画主要靠笔墨显示形象,笔与墨在画面上相互配合、冲撞、纠葛,产生多种多样的效果,石涛将这笔与墨相抱或相斥的关系称之谓 缊。笔墨之间不协调,即缊不分明,是为混沌,也就是胡乱涂画,失去了绘画的主旨,只有根据真实感受来作画,才能扭转这种混乱状态。

画山具灵气,画水有动感,画林充满生意,画人物则飘逸。笔墨能默契,其间 缊关系协和,有条不紊,作品才能传于古今,自成一家,全凭智慧。不可雕凿做作,不可呆板迂腐,不可落入拘泥,不可牵连纠缠,不可脱节,不可无理。“在于墨海中立定精神,笔锋下决出生活,尺幅上换去毛骨,混沌里放出光明。”墨海中立定精神强调墨色中须有构架,这点特别重要,系造型关键,否则即便墨色具华彩亦散漫无力。笔锋下决出生活则是石涛一贯重视形象之多变并赋予意境的主张。“尺幅上换去毛骨”谅来指扬弃非本质的因素,而“混沌里放出光明”是指出即便画面有时可能画得密密麻麻或漆黑团团,但其间须保留着极珍贵的底色的空白与间隙,使之永远透气透亮。这里所谓混沌实质是指浑厚、苍茫,不是含混糊涂的贬义了。混沌里放出光明是极高的境界,是高难度的表现手法,乱而不乱,是通往妙境的险途。

纵使有人批评笔不笔,墨不墨,画不画,毫不足介意,正因有我自己的独立存在。用墨,并非为墨所用;操笔,并非为笔所操纵;艺术脱胎于自然,非脱胎于别人的定型之胎。从一可以发展成万,从万可以归纳为一,这是简单与复杂的辩证原理。笔墨关系如也能统入这辩证原理中,各种困难问题也就解决了。

山川章第八(原文)

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质也。得笔墨之法者山川之饰也。知其饰而非理,其理危矣。知其质而非法,其法微矣。是故古人知其微危,必获于一,一有不明则万物障,一无不明则万物齐。画之理,笔之法,不过天地之质与饰也。山川,天地之形势也。风雨晦明,山川之气象也。疏密深远,山川之约径也。纵横吞吐,山川之节奏也。阴阳浓淡,山川之凝神也。水云聚散,山川之联属也。蹲跳向背,山川之行藏也。高明者,天之权也。博厚者,地之衡也。风云者,天之束缚山川也。水石者,地之激跃山川也。非天地之权衡,不能变化山川之不测;虽风云之束缚,不能等九区之山川于同模;虽水石之激跃,不能别山川之形势于笔端。且山水之大,广土千里,结云万里,罗峰列嶂,以一管窥之,即飞仙恐不能周旋也。以一画测之,即可参天地之化育也。测山川之形势,度地土之广远,审峰嶂之疏密,识云烟之蒙昧。正踞千里,邪睨万重,统归于天之权、地之衡也。天有是权,能变山川之精灵;地有是衡,能运山川之气脉;我有是一画,能贯山川之形神。此予五十年前,未脱胎于山川也;亦非糟粕其山川而使山川自私也。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于予也,予脱胎于山川也。搜尽奇峰打草稿也。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

译•释•评

从宇宙乾坤的规律中理解山川之本质。学得笔墨运用之法以画出山川之外观状貌。只知画状貌而不理解本质,难于表达本质;理解了本质但画法不贴切,这法就没有什么价值。古人懂得不理解本质及画法不贴切的危害,力求两方面的统一。有一方面不明确便一切都成为障碍,双方都明确便全齐备了。画理、笔法,不过为了表达天地之质与形。 山川,天地之形势也。风雨晦明,山川之气象也。疏密深远,山川曲直多变(约径:一说指简要的形势,或说指曲直)。纵横吞吐,山川之节奏也。阴阳浓淡,山川之凝神也。水云聚散,山川之联属也(联系、沟通全局)。蹲跳向背,山川之行藏也(或藏或露,易形成蹲、跳、向、背之动态)。

高明者,天之权也(含权威之意向);博厚者,地之衡也(含尺度、分量之意向)。概括起来:天高地厚。而风云,束缚着山川(连结山川,使山川有连有断,多变化)。水石,激跃于山川之间。若非天高地厚,包容不了山川之变化莫测。虽有风云来束缚,不可天南地北到处运用同类模式(九区,指九州)。虽有水石之激跃,增添画面生动活泼,但不可使笔底山川反而走样失去真形势。“不能别山川之形势于笔端”这个“别”字,我理解为不能走了山川形势之本色,指勿因求局部变化,反影响了造型整体。刘安说:“谨毛而失貌”。所谓“尽精微而致广大”则往往产生误导,因尽精微未必能致广大,多半情况反而不能致广大,必须在致广大的前提下求精微才合乎逻辑与实践,而且有些特定的广大效果毋须精微,排斥精微。 “且山水之大,广土千里,结云万里,罗峰列嶂,以一管窥之,即飞仙恐不能周旋也。以一画测之,即可参天地之化育也。”从一管中窥之,或从任何一局限角度来观察,均无从照应到广阔山川的方方面面。但以一画测之,即凭感受来认知、表达山川,则可把握住天地之辽阔,造化之无穷。

目测山川之形势,估量土地之广远,观察峰嶂之疏密,辨认云烟之蒙昧。山川正踞千里,侧视则万重层叠,统归于天高地厚。天之威权,能令山川精灵多变;地之博大,能令山川运行成脉。我用一画凭感受而绘之,却能掌握贯穿山川之形神。我50年前尚未能从山川里脱胎出来,倒亦并非将山川看成全是糟粕而将其优势私下淹没掉。山川要我代她说话了,山川从我脱胎,我又脱胎于山川。搜尽奇峰打草稿,山川与予神遇而迹化也,所以终归之于大涤也。 石涛将作者、作品与自然的关系已说得明明白白。“搜尽奇峰打草稿”成为创作源泉的至理名言,永被赞颂。而“终归之于大涤也”更加强调了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本质,这个17世纪的中国和尚预告了西方表现主义之终将诞生。

皴法章第九(原文)2

笔之于皴也,开生面也。山之为形万状,则其开面非一端。世人知其皴,失却生面。纵使皴也于山乎何有?或石或土,徒写其石与土,此方隅之皴也,非山川自具之皴也。如山川自具之皴则有峰名各异,体奇面生,具状不等,故皴法自别。有卷云皴,劈斧皴、披麻皴、解索皴、鬼面皴、骷髅皴、乱柴皴、芝麻皴、金碧皴、玉屑皴、弹窝皴、矾头皴、没骨皴,皆是皴也。必因峰之体异,峰之面生,峰与皴合,皴自峰生。峰不能变皴之体用,皴却能资峰之形势。不得其峰何以变,不得其皴何以现?峰之变与不变,在于皴之现与不现。皴有是名,峰亦有是形。如天柱峰、明星峰、莲花峰、仙人峰、五老峰、七贤峰、云台峰、天马峰、狮子峰、蛾眉峰、琅琊峰、金轮峰、香炉峰、小华峰、匹练峰、回雁峰。是峰也居其形,是皴也开其面。然于运墨操笔之时,又何待有峰皴之见,一画落纸,众画随之,一理才具,众理附之。审一画之来去,达众理之范围。山川之形势得定,古今之皴法不殊。山川之形势在画,画之蒙养在墨,墨之生活在操,操之作用在持。善操运者,内实而外空,因受一画之理而应诸万方,所以毫无悖谬。亦有内空而外实者,因法之化,不假思索,外形已具而内不载也。是故古之人,虚实中度,内外合操,画法变备,无疵无病。得蒙养之灵,运用之神。正则正,仄则仄,偏侧则偏侧。若夫面墙尘蔽而物障,有不生憎于造化者乎?

译•释•评

冬天,农村儿童冻得脸上起萝卜丝似的皱纹,被称为皴。山水画中以各式各样的皴法表现山石之实体感,是由于水墨不宜于作大面积渲染,便用线的交错组合来构成“面”的效果。皴,也可说属于画面的肌理。

用笔作皴,为表现新颖面貌。山之形千态万状,决非一种面貌。世人知道皴法,却忽略生动面貌,则即便使用了皴法,与山本身又有什么相干?或石或土,徒写其石与土,这只是局限于一隅的皴而已,并非山川自身独具的皴之效应。山川自身独具的皴则有各种不同的峰,体态多奇,面目新颖,状貌各别,因之皴法也就各不相同了。有卷云皴、劈斧皴、披麻皴、解索皴、鬼面皴、骷髅皴、乱柴皴、芝麻皴、金碧皴(用于青绿山水中)、玉屑皴、弹窝皴、矾头皴、没骨皴,皆是皴也。石涛列举那么多的皴,其实是包含着讽刺意味的,因皴法本是绘画表现中偶然形成的手法,作者根据不同的对象永远须创造不同的手法,绝不应将手法程式化,今将之规范成若干类别并命名,完全违反了艺术创作规律,皴法名目越多,越是可笑。不仅可笑,更贻误了后学。“妙悟者不在多言,初学者还从规矩”。我倒并不反对要研究前人的程式,自己也大量临摹过那些皴法,但愿年轻的妙悟者们不落入古人的窠臼。 石涛接着谈皴与峰的关系,批评艺术中本末颠倒的谬误。“必因峰之体异 ”皴是由于峰的不同形体、峰的新颖面貌而产生,皴必须与峰吻合,皴诞生于峰。“峰不能变皴之体用,皴却能资峰之形势”,峰不能变皴之体用,这是一句反语,实质是指皴法置峰之实体于不顾,或只取用了峰的形势。没有峰就无从变,没有贴切的皴,又如何能表现此峰。峰之变与不变(指画面上的峰),体现在皴法的现(显)与不现的表现力中。皴的名称应是根据峰的形象特色而来,两相一致。如天柱峰、明星峰、莲花峰、仙人峰、五老峰、七贤峰、云台峰、天马峰、狮子峰、蛾眉峰、琅琊峰、金轮峰、香炉峰、小华峰、匹练峰、回雁峰。是峰便必具其形,皴用以表现其面目。但在运墨操笔进入创作激情之时,就不许可停顿于何峰何皴的彷徨中。一笔落纸,笔笔跟随不可止;一理(基本道理)得到启示,众理附之,一通百通了。贴切运用好表现方法(审一画之来去),便进入合情合理的范畴了(达众理之范围)。只要能将山川的形势表现出来,古今的皴法都没有什么特殊。

山川之形势在画,画的颖悟在用墨,用墨的效果依凭于操运,操运中须能控制(操之作用在持)。善于操运者,胸中踏实而笔下空灵,因表现感受的画法适应于任何方面,所以毫无悖谬。接着石涛透露了特殊意义的实践经验:“亦有内空而外实者,因法之化,不假思索,外形已具而内不载也”。由于作画过程中笔墨变化迅速多样,来不及思索控制而纸上已成形,比方画虎不成反类犬,形式先行,形式决定了内容。这情况,石涛称之谓外形已具而内不载也,将之归入内空而外实的现象。归纳起来,石涛赞成虚实合适(中度),形式与内容统一(内外合操),画法多变,没有缺陷与毛病。灵活创造画法,须得神妙。正就表现其正,仄就表现其仄,偏侧就表现其偏侧。如果近视又遭蒙蔽,能不反而对造化生憎厌之情吗?(若夫面墙尘蔽而物障,有不生憎于造化者乎?——面墙:“正墙面而立”出于《论语•阳货》,意指太近墙面,视线局限便一无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