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想学习书法,不知该怎样临帖和创作。有人来支招:第一个说,必须先临帖,而后才能去创作,如果不临帖自己瞎写,那是“无娘的孩子”;第二个说,没见过头一个会写字的人师傅是谁,未必临帖,写“自己的字”,让别人去说吧;第三个说,临帖有必要,创作更重要,你可以“搂草打兔子”两不误,临帖时,顺便把“创作”给办了。学书者愣在十字路口,该听谁的呢?

举这例子,不是心血来潮,随口瞎说,正是我们生活中时常碰见的事情。

在《中国书画报》中老年周刊“书画课堂”上,洪亮先生所作的《兰亭序》技法讲座中,曾强调这样一个教学理念:应“把每一次临帖都当成一次创作来完成”,做到“临创一体”,这样“有助于提高临帖效率”,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洪先生这个“临创一体”的提法,我听后总觉有些不对劲儿,想着想着,不由生出一堆疑问来。想在这里提出并讨论一下,以求澄清对某些问题的认识。

为便于探讨问题,我们还是先来分析一下临帖与创作之间的关系。

愚以为,临帖与创作,二者虽然承接有序、密切相关,但毕竟不是一码事,不管从内涵还是外延等方面看,都有着明显区别。

首先,从概念上看。简单说,临帖就是对着古人法帖进行临摹学习。创作则是在临帖基础上,经过一番脱胎换骨,破茧化蝶,写出属于自己风格的作品。

其次,从阶段上看。临帖到创作,是一个由“必然王国”走向“自由王国”的循序渐进的过程。临帖,属初级阶段;创作,属高级阶段。临帖是“量的积累”,创作是“质的飞跃”。

其三,从目标任务看。临帖主要是学习、吸收、继承,尽力把帖中“精华”学到手。创作则是设法将帖中“精华”变为自身“营养”,吃他家“饭”,长出自己的“肉”。

其四,从方法要领看。临帖,妙在一个“入”字,力求“忘我”,全心“入帖”,察之尚精,摹之贵似。创作,妙在一个“出”字,敢于“忘帖”,离开“师傅”,独唱新戏,活出自己的精彩。

由此不难看出,临帖是前提,是“打基础”;创作是目的,是“盖高楼”。临在前,创在后;临是因,创是果;没有临帖,就无所谓创作。二者并非“孪生姊妹”,而是“母子”关系。若将它们混为一谈,就有些不大客观了。

把每一次临帖都当成创作,做到“临创一体”。洪先生推此“教法”,本意自是好的,大概是希望大家做些探索,想让大家学得快一点,早日提高创作能力。我以为,这种法子,如果对于已经有了一定基本功、具备一定创作能力的学书者来说,做些摸索尝试还好理解一些。如果对于刚刚起步的学书者来说,则未免有揠苗助长之嫌。

如果把每一次临帖都当成创作,做到“临创一体”,这样临帖和创作,似乎就被“捆绑”在一起了。在这里,临帖与创作之间,界限不再清晰,概念已被模糊。这里,星星不是那个星星,月亮也不是那个月亮,“临帖”不是那个“临帖”,“创作”也不是那个“创作”。由此得来的“作品”,是“美味”还是“夹生饭”,很难说清。

把每次“临帖”都当成一次“创作”,做到“临创一体”。事情的本来面目是,临在前,创在后;临是因,创是果;有临帖,才有创作。只有临帖的“量”积累到了一定的“度”,再加上主观诸多因素的“催化”,才可能发生“质的飞跃”,从而转化提升为创作能力。现在搞“临创一体”,好像将原先的这些关系、这些过程统统视为乌有,一笔勾销。在这里,临帖与创作如同鸟之双翼,车之两轮,可以同生共在,并驾齐驱了。

把每次“临帖”都当成一次“创作”,做到“临创一体”,这话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却难。首先在具体可操作性上,就会让你手足无措,饱尝“骑墙”之苦。我曾设身处地想过,如果一个人昨天才拿起毛笔学书法,今天在那儿一门心思临帖,横平竖直还掌握不好,正憋一头汗呢,你却在一旁让他“创作”,他肯定是无法理解的。“边临边创”“临创一体”,这种要求,特别是对于初学者来说,就如一边学着走路,一边就要求他飞跑起来一样。做什么事情都一样,不管你多么喜欢“创新”,总不能把秋天拉来同春天一起过,左手撒下种子,右手就要收获。书法是一门十分讲究传承的艺术,学习书法自有内在规律,该临帖时,就要舍得拿出时间,静心临帖,这样才能尽快把前人的好处学到手,才能循着正确的路径走入书法殿堂。有“厚积”才有“薄发”;有“台下十年功”,才有“台上三分钟”。只有帖临到了一定火候,有了扎实基本功,手上觉得游刃有余了,心中悟出了自己的“想法”,化出了自己的一番新境界,才有可能去谈创作。真正的创作,是“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瓜熟蒂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心曲流淌,是积久必发不吐不快的真情宣泄。创作不光是手头功夫,更需要“灵感”和激情的参与。然而,“灵感”不是被人呼来唤去随叫随到的“小跟班”,也不是想吃便吃随手就盛的“家常饭”,若她高兴的时候可能会来找你,你却无法去“规定”她、“预约”她、“安排”她,硬把她“喊”出来陪在你身边。我们对书法创作应怀有虔敬之心、珍视之情,不该任性去定义它。不要认为一临帖,便可以创作了。在不具备一定能力、一定条件的情况下,真正的创作是不可能实现的。关于临帖,清人王澍说:“临古须是无我,一有我,只是己意,必不能与古人相消息。”(《论书心语》)常言道:“心无二用。”临帖时,最忌心猿意马,一边想着临,一边惦着创,欲临还创,欲创还临,两边下注,临创通吃,自会首尾难顾,分心走神。李可染主张学习古人必须以最大功力“打进去”,以最大勇气“冲出来”。“临”就是“打进去”,“创”就是“冲出来”。如果每次临帖,心中都嘀咕着:我是“临”呢,还是“创”呢?是该“打进去”,还是该“冲出来”呢?如此纠结躁动,手忙脚乱,便无法临帖,更无法去创作了。那么,究竟该如何临帖与创作?其实古人早就说得很清楚了。明代倪苏门在《论书法》中明确强调:“凡欲学书之人,功夫分作三段:初段要专一,次段要广大,三段要脱化。每段要三五年,火候方足。所谓初段,必须取古之大家一人以为宗主,门庭一定,脚根牢把,朝夕沉酣其中,务使笔笔肖似,使人望之即知是此种嫡派。此段功夫最难,常有一笔一直,数十日不能合辙者。初段之难如此,此后方许做中段功夫:取魏晋唐宋元明数十种大家,逐家临摹数十日。此时步步回头,时时顾祖,将诸家之字,点滴归源,然此时终不能自作主张也。功夫到此,倏忽又五七年矣,此时是次段功夫。盖终段,写到熟极之处,忽然悟门大启,层层透入,洞见古人精微奥妙,我之笔底迸出天机来变动挥洒。回头初试宗主,不缚不脱之境,方可自成一家也。到此又是五七年或十年,终段功夫止此也。”

从事艺术来不得浮躁,应有“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的定力才成。馍要一口一口吃,不能急功近利,否则容易欲速不达。这方面,古人是我们的榜样。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黑;米芾遍临百家,“至乱真不可辨”;终铸成“米家”风范;赵子昂“国公十年不下楼”。王铎即便到了功成名就、炉火纯青的高度,仍坚持一日临帖,一日创作,丁是丁,卯是卯,毫不含糊;郑燮也认为学书必“精神专一,奋苦数十年”,“不奋苦而求速效,只落得少日浮夸,老来窘隘而已”。(《郑板桥集》)

记得谁曾说过这样的话:“赢在不该赢的地方,比输在不该输的地方,输得更彻底。”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绕,但深藏哲理。

如果一个人同时追两只兔子,最终可能一只都追不着。